046.江北的葬礼
好多天后,我又躺在了格尔木的那家医院里。
同样是昏迷了好几天,不同的是,这一次醒来,我身边围着很多人,不仅仅是峪娃和达美,还有安寒和南星,宋果和凤凌尘,唐子冧和佩兰院长,他们都来了,每个人都红着眼眶悲痛万分。
所有的都在,该来的都来了。
唯独没有江北。
我当时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江北死了。
好几个救援队的人都探头探脑的出现在病房门口,我只觉得心口绞痛难忍,喉咙间有一股甜糯的东西涌动着,上不来也下不去。
安寒离我最近,我伸手去抓他,干涩着嗓音问他:
“你们都哭什么?是不是江北死了?”
安寒不敢看我的眼,我坐起身来,宋果和凤凌尘在一旁扶我,我又拉住她们问:“是不是江北的尸体找到了?他死了吗?他在哪儿?”
宋果的眼泪唰的就来了,凤凌尘沙哑着声问:
“姐夫,这事儿,是你跟姐说,还是我们来说?”
果真有事情瞒着我。
但我隐隐觉得和江北没关系。
病房里就佩兰院长是长辈,她拍拍安寒的肩膀轻声说:“这种事情,还是你跟南南说比较好,我们都先出去吧,来来来,大家都先出去,给他们一点私人时间。”
在佩兰院长的带头下,凤凌尘最后一个走出病房,关门的时候还看了我一眼,那神色很复杂。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安寒,我坐起身来,只觉得腹部隐隐作痛。
安寒递了一杯热乎乎的红糖水给我,我没喝,抓住他的手问:
“那天视频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你吞吞吐吐的好像瞒着我什么,安寒,到底是什么事情?佩兰院长都来了,肯定不是关于江北的事情,那就是我了对不对?是不是我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绝症?肿瘤?还是什么子宫肌瘤之类的?”
见我胡乱猜测,安寒急忙稳住我:
“南南,你别胡思乱想,你说的这些都不是,你很好,没病没灾,只是...”
拖长的尾音背后,带着安寒脸上的一脸愧疚,我心里着急,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到底是什么事情?安寒,你不是扭扭捏捏的人,我到底怎么了?你说吧,我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今天就算是你们找到了江北的尸体,我也能接受,你应该相信我,我连死都能接受,还有什么是不能承担的?”
尽管如此,安寒还是纠结了很久不肯说。
我急的就差吐血了,掀了被子就要起床去问凤凌尘他们,被安寒拦住摁在床上痛苦万分的说:
“南南,我们的孩子,没了。”
我还以为我听错了,安寒又直视着我的眼睛重复了一遍:
“你没听错,达美说她带着峪娃他们在后山找到你的时候,你躺在雪地里,鲜血染了一地,不光是孩子,你也差点没命。”
我们的孩子?
我们什么时候有孩子了。
我完全无法冷静,耳朵里嗡嗡的,我好像又看到了江北在向我招手,他让我去找他,我去了,可是我没找到他,后山只有我一个人,雪下的很深,路也不平,我就是突然眩晕了一下,然后就摔倒了。
可我根本不知道我怀了孩子,我摇着头不肯相信:
“安寒,你是骗我的对不对?医生说我的身体状况是很难再怀上孩子的,我怎么可能怀了孩子呢?”
安寒用力抓着我的臂膀:
“那都是乔亦欢的阴谋,刘主任给你做的清宫手术很完美,一点后遗症都没有,南南,都怪我,怪我,我应该做好安全措施的,都是我不好,才让你又受了一次苦,南南,听我的话,咱们不找江北了行吗?就当做他远走天涯活的好好的,咱们不找了,咱回家。”
我也想这样,好多次我都在想,江北,是你想躲起来不让我们知道你去了哪里对不对?
你肯定是想等我们生活都好好的时候,你突然带着老婆孩子出现在我们面前,告诉我们,失踪只是你跟我们开的一个玩笑。
谁叫我们都辜负了你呢。
我怔怔的望着天花板躺了很久,安寒紧抓住我的手坐在病床旁。
外面是宋果他们小声的谈话,我猜他们是在担心我。
我不知道自己该和安寒说些什么,我真的要回去吗?就这么放弃江北了吗?我还能为江北做些什么呢?
我连孩子都没了。
又一个孩子没了。
我想,这是老天爷对我的惩罚吧。
我迷迷糊糊的躺着,好像睡着了,又能清晰的听到佩兰院长进来,问安寒和我谈的怎么样,然后佩兰院长说先带着宋果他们去找住的地方,南星他们都不愿意回去,都想最后一次去搜山,看能不能找到江北的下落。
都这么久过去了,我知道,江北回不来了。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安寒还是眼睁睁的守着我,一双眼都红肿着。
给我动手术的医生值夜,来病房看我,说让我好好养着,我的手术做的很成功,不会影响以后生育。
这句话要是放在五年前刘主任对我说,那该有多好。
那时候我要知道自己平安无事的躲过一劫的话,我一定会去找江北问个清楚的,不管他是变心了还是觉得游戏更重要,他都欠我一个说法。
可那时候的我知道自己很难再生育了,我找到江北后,如果他还爱我,我该怎么办?
一想到五年前的死里逃生,我忍不住流下眼泪。
医生在一旁劝我,说我不能哭,小产和坐月子一样,都是要好好调养才行的。
医生走后,安寒心疼的摸着我的额头,问我饿不饿,想吃点什么?
我看到他那双眼,突然想起来了要问:
“安寒,你是什么知道我怀有身孕的?”
安寒的目光瞬间躲闪了,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了!
这就是他们瞒着我的事情!
在我的一再逼问下,安寒才承认:“你上飞机之后,我接到唐子冧的电话,说你那天晚上在医院做检查骗南星,但检查结果是你怀有身孕,我以为你会找到江北,带着江北一起回来,后来知道江北回不来了,我自作主张让大家瞒着你有孕的事情,我是不想让你为难。”
那天晚上做了太多的检查,也是想着假戏真做,骗骗南星的同时,也查查自己的身体状况。
但如果我知道自己怀有身孕,我会怎么做?
为了孩子放弃寻找江北吗?
还是和安寒替我做的选择一样,谁都无法阻止我等待着江北回来?
我很难抉择!
我心里清楚,安寒是无辜的。
但我真的无法承受我失去孩子的事实,五年前的那个孩子,是我错信了身边人,但五年后的今天,这个孩子是被我自己弄没的。
我撕心裂肺的拉着安寒吼: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什么权利替我做决定,安寒,是你杀了我的孩子,是你。”
安寒紧紧抱着我:
“对,是我,怪我怪我,南南,我们还年轻,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我趴在安寒的肩膀上痛哭:
“不会了,不会再有了,老天爷已经给过我一次机会,是我自己错过了,安寒,我不会再有孩子了,为什么他们都死了,独独留我还活着,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安寒捧着我的脸,热泪盈眶的对我说:“因为你还有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陪着你的,孩子没了不是你的错,要怪就怪我,怪我没保护好你们,南南,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让我陪着你保护你。”
我把安寒赶出了病房,佩兰院长和宋果他们进来,抱着我痛哭了一场。
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佩兰院长不放心,握住我的手哄着我:
“南南,你还记得我把你接到孤儿院的时候吗?你就像现在这样,抱着被子坐在床头,你说不你跟我走,你要留下来守着你的妈妈,下葬那天,南星哭晕在坟地里,你还是坐在床头,你整整坐了三天三夜啊,那么热的天,你身上都臭了,一动也不动,可吓坏我了。”
那是我以为的这辈子最难熬的时光,妈妈没了,世上再没疼我爱我的人。
可我错了,那只是人生八苦的开始,今后余生,只会有越来越多的痛苦侵袭而来,就像我现在这样,二十年前我失去了妈妈,五年前失去了江北和孩子,五年后,我再一次的失去了江北和孩子。
这都是命啊。
佩兰院长替我擦着眼泪:“孩子啊,人活着总有难熬的时候,熬过去就好了,你还有我们,还有安寒,你还年轻,医生说你的手术做得很成功,你还会有属于你的孩子,他们都不敢跟你说,但我这么多年含辛茹苦的把你拉扯大,虽然你没叫过我一声妈妈,可我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江北没了,你要接受现实,孩子没了,日子也得继续,听我的话,我们回去,该难受就难受,想哭就哭,熬过这一段,好好地站起来重新开始生活,好吗?”
是啊,没有人敢告诉我说,江北死了,别再找了。
只有佩兰院长敢说,我突然间就嚎啕大哭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在哭什么,也许是哭孩子,也许是哭江北,也许我哭的,只是我自己。
哭完之后,我太累了,靠在佩兰院长的肩膀上睡了一觉。
醒来后,安寒胆怯的站在一旁,手机不断的传来视频通话。
但安寒没有接。
我已经冷静下来了,知道是安寒妈妈发来的视频请求,我伸手:“把手机给我吧,江北走了,阿姨最疼江北,肯定想知道江北的葬礼在哪儿举行,安寒,去告诉达美和峪娃他们,让所有进山的救援队都回来吧,江北若在天有灵,他不会希望看到朋友们受累的。”
安寒惊诧不已,却还是听话的把手机给了我。
视频里,安寒妈妈和江北妈妈抱在一起哭成了泪人。
好多年了,我只见过江北爸爸一次,还是江北带我逛商场的时候,正好遇到了江北爸爸带着娇妻在商场里购物。
那时候的江北爸爸意气奋发,是个最有魅力的中年大叔。
多年不见,我听说他病了,却没想到他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安寒妈妈满怀愧疚的对我说:“孩子,是阿姨错了,阿姨不该逼你和江北在一起,要不是阿姨做的那些事情,也不会早早的把江北逼走,江北要是不走,他就能好好的活着,他要是能好好活着,你和安寒的孩子,也不会有事,是阿姨太固执了,阿姨对不起你。”
事到如今,没有谁对谁错。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话语来安慰两个伤心欲绝的母亲,阿姨更加没错,她待江北如亲生儿子,就算她同意我和安寒在一起,她不闹自杀,她听江北的话接纳我这个儿媳妇,江北还是要走的。
我只恨江北出尔反尔,他说过,只要我赢了比赛,他就会带我走的。
如果我跟他一起来到可可西里,是不是就能避免这场雪崩。
就算无法避免,至少我可以和他站在一起,是生是死都能一起面对。
阿姨在视频里痛哭了很久,我忍着所有眼泪平静的对阿姨说:
“我会把江北带回来的,我把他的魂儿留在可可西里,带着他的遗物回来,阿姨,安好旁边的那块墓地,是我给自己准备的,我和安寒的孩子,就和安心葬在一起吧,如果他们还活着,肯定会是一对好兄弟,孩子们旁边的墓地,我让给江北,他应该会高兴的。”
江北遇难的第四十二天,我把江北的墓碑留在峪娃家的后山。
如果那个梦是江北托给我的,我想他应该能感应到,我尽力了,如果可以,我真的愿意陪他一起去死。
但我不能。
佩兰院长说得对,她养了我二十年,她没有自己的孩子,早已把我们都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我应该感恩的。
墓碑立在梦里江北站的地方,江北给峪娃妈妈做的嫁衣太单薄,我裹着厚厚的大棉袄,头上戴着江北一针一线缝的大红盖头,守在江北的墓碑前。
安寒他们都远远的站在我身后,我靠着江北的墓碑,抚着江北二字轻声说:
“江北,我该回去了。”
该找的地儿,我们都找过了,你在可可西里走过的每一寸土地,你的朋友们都去寻了你一遍,他们都尽了最大的力气想把你找回来。
可是江北,你走得太远太急,他们的脚步追不上你。
你曾说可可西里是生命的禁区,我也曾说过为了你,就算付出生命也甘愿。
江北,我要食言了。
我把自己的孩子都给作没了,我这条命,得留着。
达美说,你失去了我,就没有了魂儿,所以这五年来,你像个没了灵魂的野鬼一样四处飘荡,这里比我想象的还要美,你留在这儿,不冤,这么多年,你也累了,歇歇吧。
今天,我把你的魂儿还给你,也把我的魂儿留在这陪着你。
如果你能看到,求你下辈子投胎的时候擦亮眼睛,千万别再找我了,好吗?
这一生虐恋情深,下一世各安天命吧。
停了好多天的雪,又飘飘洒洒的落了起来,风儿吹在脸颊上,冷的人都快知觉了,安寒从身后走了来,蹲在我身边扶着我:
“南南,我们回去吧。”
我伸手去抚摸江北的墓碑,上面刻着四个字:一生所爱。
安寒把我从江北的墓碑前抱起,来救援江北的朋友们,人人手中握着一只空运过来的郁金香,江北曾说过,在可可西里向最爱的人求婚,捧花一定要选郁金香,因为郁金香的花语是爱的告白和永恒的祝福。
江北,我从来没有见到过郁金香,我知道我等不到你向我求婚的那一束郁金香,但我没想到,我这辈子第一次见到郁金香,会是在你的葬礼上。
郁金香真的很美,你看到了吗?
葬礼结束,我们离开可可西里的时候,峪娃和雪娃跟在车上面追了很远很远。
峪娃最大的梦想,是走出这里,去看看江北口中那个充满诱惑和奢华的外面世界,他也想去看看江北口中长的钟灵毓秀的南方姑娘,但我们走的那天,峪娃对我说,他会走出去,但走出去是为了更好的走回来,也希望我每年都能来看看江北。
我如果来,也不是为了江北。
我把自己的魂儿,也留在了这里。
在格尔木机场,我们和达美告别,她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她要去达拉的墓前告诉达拉,如果她在天堂遇到了江北,一定要替所有活着的朋友们,给江北一个久不撒手的拥抱。
和我们一起回到星城的,是和江北一起玩过游戏的队友们。
在星城机场,淅淅沥沥的春雨下的人心里透心凉,一出机场,我的眼泪蹭蹭的往下落。
来迎接江北的车队,很壮观。
所有战队的选手全都穿着黑色的外套,打着黑色的雨伞,一排排的站在机场外面,每一辆车都贴满了白色的郁金香,回市里的路上,一辆又一辆贴着白色郁金香的车跟在车队后面,有星城本地的人,也有专程从外地赶来送江北最后一程的。
南星曾经指责过我们,说游戏里除了毫无意义的胜负和白白耗费的青春,还能剩下什么?
我想,今天来送江北最后一程的人们,解答了这个在我心里盘旋已久的疑问。
墓园里,安好的墓碑上,多了一个名字,叫安心。
孩子们的墓碑旁,是江北的墓碑。
在可可西里留下的那块墓碑上没有刻江北的名字,我还抱着一线希望,也许这世上真的会有奇迹发生在江北身上,也许有一天,可可西里会多一个抱着孩子的中年大叔,他叫峪娃出走,教雪娃识字,还会在郁金香盛开的季节里,坐着出山的车去城里,抱回一束五颜六色的郁金香放在一生所爱的墓碑旁。
但我看到墓碑上终于刻下了江北二字,我才真正的陷入绝望。
这世上,再也没有江北了。
他不会坐在校园的树下问我,学妹,我给你唱首歌吧。
也不会出现在回家的那条小路上,蹲下身抱着蜷缩在路边的我说,傻瓜,我们回家。
更不会咆哮着在我身后大吼,南归,时隔多年事到如今,我依然爱你啊。
江北,我依然爱你啊。
时隔多年,我依然爱你。
事到如今,我依然爱你。
可你再也听不到了,对吗?
我哭晕在江北的墓碑前,安寒把我抱回了车里,我还想嚎啕大哭一场,但我的哭声却怎么也发不出来,只剩下奔腾的眼泪,不由控制的落下。
雨还在下,天空一片阴霾。
来送别江北的人太多,墓地里乌黑的人群在窜动着。
宋果和凤凌尘一左一右的抱着我,南星蹲在车里,手上拿着江北送给我的狼骨:“姐,安寒叫我拿来的,他给这条狼骨项链做了一个小小的加工处理,没有事先征得你的同意,希望你不要生他的气。”
这条狼骨项链上,在归字的旁边,多了一个北字。
北归。
归北。
宋果还带着眼泪笑着问:“这两个字到底要怎么读才好听?”
凤凌尘摸着我的后背轻声对宋果说:
“用心读。”
葬礼结束的时候,第一个自发去可可西里救援的队长来到我跟前,送给了我一枚冠军的徽章,他说:
“嫂子,虽然江北走了,请允许我喊你一声嫂子,所有认识江北的人,都认识你,因为你是江北这辈子唯一深爱的女人,这枚徽章是江北设计的,现在转送给你,希望江北的爱,一直与你同在。”
是的,他没有撒谎。
所有认识江北的人,都认识我。
我从来不知道,我才是江北最大的骄傲。
我以为他的生命里,游戏比我要重要。
我把这枚徽章和用江北的肋骨制成的狼骨放在心口,江北,你也是我此生的最爱啊。
天快黑的时候,所有人都走了。
我还在江北的墓碑前不肯走,安寒在身后替我打着伞,我说我想留下来陪江北,他独自呆在墓园的第一个晚上,我怕他孤单。
安寒不肯走,没过多久,他弯腰轻拍着我的背,小声对我说:
“南南,她来了。” 候鸟已南飞,我在等你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