递在云深手上的,是一壶酒。还握在他手上的,是一包牛肉干。
上官曦明好笑地道:“算是赔之前打翻的那壶酒。”
云深迫不及待地打开壶盖子,灌了一口,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声。酒是很醇厚的陈年佳酿,还带着他身上的温度,入口绵柔入腹却是火烫,这等暴风雪肆虐的天气里喝上一口,可抵身边放一个大火盆。
上官曦明从纸包里拿出一块牛肉干,递在云深唇边,云深便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顺手将壶嘴递到他嘴边,道:“虽然你身上有伤不宜饮酒,但这鬼天气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喝一口暖暖吧。”
一壶酒下肚,一包牛肉干吃了个七七八八,云深抬衣袖抹了抹嘴唇,遥望茫茫风雪中来时的方向。其实无论哪个方向,全是一样的景致——白雪茫茫,茫茫白雪,视线只能被禁锢在一丈方圆的地方。
经了漫长的一夜,地上的积雪已经半尺来厚。因风势猛烈,其实向风的坡面积雪会更厚些,有的地上甚至积了两三尺厚。
云深叹了一声,感慨道:“咱们有内力护体,又有武功傍身,尚可应付这鬼天气烂路况,可是那些士兵,虽有咱们带路,也未必能熬得过严寒,即便熬得过严寒,也很有可能会跌落路边的沟沟坎坎,被大雪给埋了。”
上官曦明望着她的眼睛。她大眼睛里映出白的雪,还有他的脸。看不出多少悲色,但也不及素日的灵动。就像一潭秋水,深不见底,静谧不动。
半晌,他道:“总好过全部都困死在这里。能出去一个是一个吧。”
云深目光空远地看着风将雪花卷成一个个漩涡状,嘴角一抹苦笑:“阿曦,你说,这算不算天伐无道?宁氏做了太多惨无人道的事,连天都看不下去了,是不是?”
上官曦明没有作声。
云深继续道:“你听过这样一句话么?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所以,你说,这天是不是也无道昏庸,不去惩戒那些真正该受到惩戒的人,却专挑弱者发泄它的不满与愤怒?”
上官曦明依旧没有说话,定定看着她,看了许久,缓缓站起身,道:“走吧。停留的时间越久,积雪就越厚,越难以走出去。”
云深坐着未动,眸光依然无甚焦点地落在被风卷积的雪花上,声音亦空远:“阿曦,你回不姜吧。那里才是你该呆的地方。那里有你的责任,有比我更需要你的人。不要因为我,让你变成另一个宁千锋。”
上官曦明打算捞她起来的手顿在半空里,但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随即将她拉起来,只甩给她一句:“这是我的事,以后不要再过问。”
云深一把打开他的手,因喝过酒而绯红的小脸攒出怒气:“上官曦明,我本来只想呆在云雪山,远离红尘俗世,远离世事纷扰,做一个杏林医者,终老一生。我不想做谁的妃子,也不想入谁的后宫,更不想成为人们口中祸国殃民的祸水!上官曦明,你懂不懂?”
上官曦明的脸色陡然一沉,唇角紧紧抿住,却没有说什么,只是抬手过来拉云深的手。云手往后一躲,躲过他的手,凉声:“口口声声说爱我。若是爱我,就该成全我,放过我,不是么?”
上官曦明脸上像结了冰霜,冷肃而沉寂,不由分说握了云深的手,声音极淡:“出了扶吉山,要怎样,都由你。”
此刻才见出他乃真正的一国帝尊,站在高处,孤傲淡漠,铁血无情,凛凛尊严不容侵犯。
这才是真正的他吧。那些在她面前才有的赖皮和温柔,一点都不像他。
他的话像一把利剑直插心肺。云深禁不住连手指都颤抖起来。他能说出这番话来,她很高兴。她理应很高兴。不是她逼他说的这番话吗?她要他放过自己的。
可这不是她内心里真正想要听的话。鬼知道她为什么要逼他离开。别人的死活和她有什么关系?那个遥远的她从不曾去过的国度,和她有什么关系?她真正想要的,只是一个可以与她两情相悦携手白头的人。她又不是什么圣母心泛滥的善人。干嘛要为了那么多不相干的人这么委屈自己?
可是说出去的话要如何能收回。
她默默地由着上官曦明扯着她的手往前走,被他扯得一步一个踉跄,他却没有回头怜惜地看她一眼。
凛凛朔风吹来,掀起她头上未系紧的帽子。很冷。她却没有将帽子重新戴上。
牵着她手的手指尖微凉,力量很大,将她的手握得生疼。她咬紧嘴唇没有吭一声。冻得发紫的嘴唇被咬得青白。
她忽然想起以前在哪里看过的一句诗:下雪了,想和你一起牵手去雪地里走一走,可以当作,一不小心就白了头。
现下这种境地,却和诗意划不上半点关系。云深看着眼前风雪肆虐,卷起他的发丝。如墨的发丝和白的雪花缠缠绕绕,纠缠不休。戳在心尖上的那把剑没有拔除,且一步一蹉跎,割在心上。血一滴一滴落下来。
一切都是你自找的,蓝云深,你须怪不得别人。她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也思量过如果这个时候向他认个错,或他会原谅她。可他留下来,要放弃什么,又要承当什么,她一清二楚。
纠结得一颗心快要扭成麻花。况这根麻花上还实打实插着把利剑。难免就将麻花割成寸断。比起招呼在身上的风雪,她觉得倒是心里的痛更甚些。此时甚至希望暴风雪来得更猛烈些了。
上官曦明一直没有回头看她一眼。她只能看着他的背影。脑子里却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能一直这样走下去,该有多好。受这么点皮肉之苦也没什么,只要能这样看着他,被他牵着手,就是暖的。
她想着想着,这个声音却飘进了耳朵里:“蓝云深,如果能这样一直走下去,该有多好。”
她摸了摸耳朵。确定这是上官曦明的声音,而不是她的心声。他一向能说出她的心声,这早已不是什么稀奇事。可此刻说出这一句来,就像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落下,她再也抑制不住崩盘的情绪,泪珠滚落下来。
滚滚热泪从眼睛里流出来,落在雪地上,砸出一点水痕,水痕立即冷凝成冰。残留在脸上的印迹冰凉,风一吹似刀割。可也不及心口上的疼。无声的哭泣不知怎的,渐渐演变成了小声啜泣。哭得一抽一抽的。
哭成这样,上官曦明也没有回头看一看,只冷冷说了一句:“你不是选择了做深明大义的蓝云深么?既是做出了选择,这般又是做给谁看呢?”
云深一味啜泣,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有什么好反驳的呢?他说的都对。
若是以前,她哭成这样,他必会想尽办法哄劝她。若是以前……若是以前他也不会说这样的狠话。
上官曦明忽然驻足,回过头来,动作粗鲁地将她的帽子重新戴好,将系带系好,指腹在她脸上重重地擦拭过泪痕。一列动作做完,脸色铁青地看了她一眼,却什么也没说,回过头去继续赶路。
该留下的引路的布条,用光了,换成了一种什么砂子,被他以内力钉入路旁枯树上。她没瞧清是什么样的砂子,想来军犬可以嗅出气味。
又是大半日不停不休的赶路。雪渐深,每走一步都是艰难。想来后面的大军行路更是艰难。这大半日,不知又死伤了多少。但云深不想再关心这些。
一颗心全系在眼前的人身上。一双眸子也从未离开过眼前的人身上。看着他在风雪里踽踽前行,看着他也撑不住,脚步开始踉跄,看着他……颀长的身躯终于倒下去。她猛然扑上去,在他倒下去之前,扶住他的身躯。素日瞧着他挺瘦削,倒下来才知道,他其实挺重的,她纤细的胳膊难以承负他的重量,与他双双摔倒在雪地上。
他原本苍白的脸色此时却是潮红,探手在他额上,烫手的温度惊得她手一颤。
这是发烧了。撩开他狐裘,后背上血渍浸透厚厚的衣袍,深深浅浅的痕迹,是干涸了又被浸湿,浸湿又干涸的结果。
云深颤抖着将狐裘给他裹好,往自己衣袖里一阵摸索,抖出一堆瓶瓶罐罐在雪地上。手抖得不像话,不知道是被冻得还是怎样,在一堆瓶瓶罐罐里挑拣出一个小瓶子来,倒出两粒黑色丸子,搁在手心里碾碎了,扶住上官曦明的头搁在自己腿上,捏着他的嘴唇将碾碎的药送入口中,用内力催他吞下。
药是退烧的好药。她是当世不可多得的神医,且生平养成了药不离手的习惯,救急的药时刻带在身边是一贯的做法,更何况远赴战场,一些救命药更是带得齐全。心里却还在后怕,若是她没有学过医,若是她没有带一些应急的药在身上,这茫茫冰天雪地里,上官曦明他……她颤抖着,不敢想象。
她费力地扶着上官曦明站起来,肩负起他一身重量,艰难地拖着他挪动脚步,打算找一个避风的沟坎什么的。 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