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曦明道:“宁子恪,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当初我与你结交,绝非出于利用之意。我要查昔年不姜的判臣,有的是办法,大可不必在你一个残疾人身上查起。诚然,当初你的残疾和不姜的判臣有着直接的关系,可我真的没有想过,利用你。”
他说他是残疾人,言语里并没有带出什么鄙视的意思来。他从没有鄙视过他。
宁子恪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终究,我们走上了两条不同的路。我宁子恪一生没有别的朋友,以后怕也是不会有了。从前承蒙不弃,以后,各不相欠了。”
他说的不是没有朋友,他说的是没有别的朋友。一字之差,意思却大相径庭。云深瞧着他两人,想起从前在平云城胡混的日子,一起在大街上惹是生非,一起流连歌馆酒肆,彼时虽想过有一天终将会分道扬镳,却没想到是这种惨烈的方式分道扬镳。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于他们这些人来说,朋友一词,无疑是奢侈的。他们这些人,又有哪一个是真的有朋友的?
宁子恪头也不回地走了,云深和上官曦明也没有再耽搁,仍回叶城衙门。
二人不过去了半日,回来时衙门口就悬挂了一杆戎旗。玄色的旗帜,金色的龙穿破滚滚祥云,凶神恶煞的样子似睥睨天下。
很有气势的一面戎旗。
云深和上官曦明在戎旗前停留一瞬,抬头仰望,上官曦明淡淡道:“俗则俗矣,比靖国的宁氏龙头旗还是有气势得多。”他偏头看向云深:“你为什么不画一幅龙凤呈翔?”
云深无语:“画一幅鸳鸯交颈岂不是更好?”
上官曦明斟酌了一瞬,才道:“好是好,怕你不愿意。”
“你还晓得我不愿意。脑子比宁子恪挤得严重。”
允曳打从衙门里出来,正听见他二位的这篇对话,俏脸绿得像青菜叶子,油绿油绿的。二话没说,又返回了衙门里。
“你师姐这个无趣的性子,也是难为你打小怎么受来的。”云深望着允曳挺得跟桩木头似的身影,轻叹。
“师父教我学艺,都是上门授业,所以,我和这位师姐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也没怎么难受。”
他自很小的时候就登基为帝,即便是佛暛那样的大师做他的帝师,也得辛苦跑腿去他的宫中教他。这倒是理所应当。
如此说来,允曳要见他的机会当真是少之又少。她想,允曳大概是因为连师尊都要上赶着去教他学东西才对他心生不满吧。毕竟,他身份再高,也不该高过师尊去。
再如此往下推想,允曳果然是不知道他是不姜帝尊,不知道佛暛是不姜帝师。
她瞧向上官曦明。忽然问道:“阿曦,她对你知之甚少,你对她呢?也知之甚少?”
上官曦明道:“不比你知道的多。”
云深笑他:“你知道我都知道什么,就这么说?”
“生辰不详,父母不详,籍贯不详。天赋异禀,少小聪慧,天文地理经史子集,五行八卦奇门遁甲,无一不是一点即通,及至少年,已武功大成,其它方面亦是出类拔萃。你也就知道这些吧?我也是。顶多,我比你更了解她的武功门路和所学技艺罢了。”
云深叹了一声:“真是个谜一样的女子呀。”
这个谜一样的女子让她坐在衙门口的石狮子上叹息了大半天,最后却令她想起了另一个花一样的男子,猛拍大腿道:“完了,我忘了问宁子恪要墨予了!墨予身份暴露,宁子恪不收拾他才怪!阿曦,你怎么也不提醒我一声?”
上官曦明坦然又坦荡、理直又气壮:“我为什么要提醒你救他?”
她倒忘了,除了对她蓝云深,曦爷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对一切人等可谓都是一视同仁。墨予同他,说不上有什么过节,只能说天生不对付。指望他对天生不对付的人一施援手,还是不要指望了。
“算了,我再想办法吧。他那个睚眦必报的性子,要是知道我去见宁子恪却把他给忘了,估计等出来会把我这把老骨头拆吧了。”
“他敢。”
云深瞧着他现在就想要去把墨予拆吧了的样子,闭嘴不敢再说了。
二人在衙门口一直斗气坐到日头偏西。炫丽的霞光铺满整个西天,三月的和风拂面,是个美丽的黄昏。
有信使送来消息,消息说蓝逸被破格提拔为宫中的侍卫长,已经走马上任。
云深听了消息半晌没言语。
蓝逸的武功算不得上乘,但出任一个侍卫长还是绰绰有余的。这个她不会担心。
蓝逸人小鬼大,机智多谋,领导宫中那些武夫也还是够资格的。这点她也无须担忧。
她担忧的是,这个职位,直接听命于皇帝,说好听点,是皇帝的亲卫,实质呢,不过是用这种冠冕的职位囚着蓝逸罢了。
蓝府中,和她亲近的人也就只有蓝逸了。出平云的时候她却没办法将他带出来。明知他留在平云,便是做人质的,她却无计可施。
蓝逸托来人给她带了口讯,他很好,勿念,京都一切如旧,唯皇帝近来因三皇子反叛之事心中郁结,以致病倒,太医院说心病无法以药石医,日日忙乱,却束手无策。言说,皇帝很后悔将她派给七皇子做副手。
时间上推算,信使带这个消息出来的时候,她尚未扯旗造反,所以,皇帝应该是后悔没有留她在京都给他做太医使唤。如今她造反也有几日了,想来消息应该已经传回了京都平云城。
皇帝听了这个消息,大约会更后悔将她派给了宁子恪做副手。
只不过,如今应该是后悔纵虎归山。不知道他听闻此事会不会垂死病中惊坐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她倒不希望他这么快就倒下。她要他等着她打回京都,和他算一算旧账。
霞光的余晖映在她丽得惊人的脸上,像年代久远的一抹轻愁一般,泛着微微的黄。
她终于不再和上官曦明斗气,轻蹙秀眉:“阿曦,我想打回平云城,一天也不想等了。”
上官曦明端坐于衙门另一侧的石狮子上,明明十分不雅的坐姿,却被他坐出种如松似柏的风姿来。他轻瞥她一眼,道:“快了。”
云深隔着两墩石狮子的距离回看他,嘴角扯出来一抹浅浅的笑:“是啊,快了。”
上官曦明道:“既然你等不及了,不如,就今天,从仓泽开始吧。带你去见一个人。”
云深微微疑惑。不知道他带她去见什么人。她问要不要告诉她师兄一声,上官曦明淡淡道了声随便。
云深进衙门和上官月明报备,只说是要和阿曦出趟门,很快就会回来,他可以趁此时间研究部署一下进攻戎州事宜。
允曳嘲讽她一个下午在门口做守卫,赚尽叶城百姓猎奇的目光,这个时候倒想起来身上还担着事情,这时候想起来也就罢了,却还要推给别人做,果然是领导者风范。
她没有同她废话,和师兄交代完便离开了。
上官曦明带她去见的人却是在离叶城几百里外的地方。一个不知名的小城,城中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子。到小院子的时候已经是黎明时分,灰白的天,像笼了一层雾气,微凉。
小院不大,却有前后两进屋子。前面的屋子柴门紧闭,还上了锁,明显无人居住。转到后院,屋子倒比前院的整洁些,门也变成好一点的木门。屋里露出一点微光,是点着的灯烛。
两人到门口,还未敲门,门就从里面开了。吱呀的一声。
“两位来了。”
略粗嘎的声音,但还能辨得出来是女子的声音。
女子身穿黑色的斗篷,帽子硕大,将整张脸都遮在了斗篷里。即便是在大街上,穿这样的斗篷也是奇怪,更何况,是在这个时间,在这样的一间小屋子里。
云深只打量了她一眼,便走进屋中。屋里的摆设极其简单,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一张床而已。
连个梳妆镜也没有。
云深拖了把椅子,在桌前坐下,没有看那女子,开口说话,声音里也听不出她的情绪,“风轻芜。”
她说。
上官曦明在她对面坐下,没有解释什么。淡然地坐着。
女子低声:“即便是变成这样,也能被你猜中身份,蓝云深,该说你太聪明,还是该说你太了解我?”
女子是谁,已不言而喻。
云深的脸隐在烛光的阴影里,声音亦不甚明朗:“并非我聪明,也并非我太了解你。不过是因为,我太了解阿曦对我的爱。”
上官曦明凝视着她,声调温和:“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也不知道影卫有没有将她救下。昨天傍晚才接到的影卫的消息,人救下来了。但……你也看见了,她容貌毁了。”
云深没有接他的话,问风轻芜:“你希望我帮你恢复容貌吗?”不等风轻芜回答,她又道:“你多次害我,我也报复了你,一切已成过往,咱们之间的恩怨,两清了。你若是希望我帮你恢复容貌,以我的医术,大约是可以办到的。风轻芜,你想不想?” 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