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月明斥走了所有伺候的宫婢和宦侍。殿里已沉寂了许久。宫灯无情燃烧,昏黄的光线似幻似真。
上官月明微醺的目光一直灼灼盯着云深。连说话都有了几分醉意,“蓝云深,瞧着现在的我,你有没有那么一瞬间,也曾生出过悔意?”
云深低着头,没有言语。一旁的允曳静静喝酒,没有要离去的意思,也没有打断二人的意思。
案几上的菜色早已凉透,炭笼里的炭火也已经熄灭。云深觉得有些凉意,沉默了一会儿,道:“皇上,我要回去了。”
上官月明没有说话。瞧着她的目光却依旧灼灼。
云深起身往外走,上官月明未加阻拦,她快走到殿门口,才听见上官月明低沉的声音响起:“从前我一直是按你的理想活着。人生在世,总该照自己的意思活一回。你说是不是?”未等云深回答,他又道:“孤既已是一国帝王,总不能连自己的立场都没有。蓝云深,从今往后,咱们互不相欠。”
云深在殿门口伫立良久。
夜色如水,冷意沁骨。终于,她一句话也没有说,抬步走了。
允曳也站起身来,裣衽一礼:“皇上,民女也告退了。”
上官月明的目光转到她身上。
今夜的允曳尤其沉静。却不似往日那般的冷漠。上官月明瞧着她,半晌,嘴角微微一挑。他想,今夜的允曳沉静下多了些温婉。
“允曳,你想要什么?”他忽然问。
允曳怔了一怔。
上官月明从座位上站起来,朝允曳走过来,身子略有摇晃,但脚底下还算扎实。
允曳站着没有动,看他一步一步缓缓走到她身边,突兀地抬起手,捏住了她不算圆润的下巴。
“允曳,你想要什么?”他重复问道。
允曳瞪着他,眸子里充满愤怒,一字一句道:“上官月明,我是爱你至深,但也不会让你踩在脚底当我是泥巴。请放开你的手。”
扪心自问,果然没有所求吗?自然不是。当初如何深爱,如今还是那般深爱。只是她早已明白,她所求,今生也不可能再得到。正如上官月明他所求,也不可能得到一般。
上官月明却依然故我,捏着允曳纤巧下巴,望住她,“皇后之位如何?”
他看上去还是很认真的。手从允曳下巴上拿开,一矮身,在案几前坐了下来,提起壶,却没有找到酒杯,便就着壶嘴喝了一大口,吐出一大口浊气,道:“我没有要侮辱你的意思。你跟随我多年,为我做的我也都看在眼里。允曳,我没有什么可回报你的,除了一个名分。你知道的,我既然做了这个皇帝,迟早有一天,是要立后的。皇后谁都可以,但如果必须要娶一位妻子,没有人比你更合适。”
允曳怔怔的,不能回神。
上官月明叹了一声,“罢,天晚了,你走吧。”
允曳回过神来,瞧着他孤寂模样,缓缓蹲下身,将他手中的酒壶握住,温声道:“你喝醉了。不要再喝了。”
她将酒壶夺了过去,搁在案上,招呼了一声宦侍。宦侍腿脚麻利地从后殿跑出来,她吩咐道:“扶皇上去歇息。”
宦侍搀起上官月明,他低眉瞧了允曳一眼,将宦侍的手推开,冷声:“孤自己能走。”
他大步往后殿走去。虽然身子还是摇晃,但脚步依旧稳当。
以后的每一步路,大概都要这样,很稳当,却要一个人走。允曳怔怔瞧着,很想上去和他一起走,最终却也没能迈开一步。
他注定要一个人孤独地走下去,而她注定跟不上他的脚步吧。她想。庆麟殿仅剩她一人。
残羹剩炙散发出一股腥气,烛火摇曳晃得人有些发昏。她又喝了两杯。手边酒壶里的酒喝完了,又探身去把邻桌的酒壶拿了过来。几壶酒下肚,酒气上头,脑门似要裂开般疼。
她抱着头,不知坐了多久,瞧着燃了大半的灯烛,似终于晓过来身在何处,摇摇晃晃站起来,扶着额往外走。
半天方走到宫门口。天色已微曦,宫门正要换防,她从腰际摸出腰牌来,示给守卫,守卫对她恭恭敬敬行礼,道了一声:“允姑娘请小心。”
她点点头,摇摇晃晃出宫门。
一阵冷风吹来,她脚下一晃,差点跌倒,一双手及时杀出来,搀住了她。她抬头去瞧,略有惊讶:“蓝云深……哦,不,妹妹,你不是走了吗?”
云深道:“又回来了。”瞧着她一声轻轻叹息,“醉成这个样子,酒量浅就不知道悠着点喝吗?”
“晓得你会喝醉,给你带了醒酒药,喝了头就不那么疼了。”云深喊了一声竺陵,竺陵从路旁马车上下来,手中端了一碗药,药还冒着热气。把药端给允曳喝下去,竺陵跟着一叹:“何苦呢?”
竺陵将允曳搀扶到马车上,云深跟着上车,竺陵驾车,平而稳地向览云小院行去。
到览云小院,伺候允曳睡下,已是天亮。云深没什么睡意,回到自己房中,令竺陵端出针线笸箩,打算给上官曦明做件新衣。竺陵道:“今天是新年第一天,在我们家乡有个规矩,新年第一天是不许动针线的。小姐还是歇一歇吧。”
云深笑她:“若动了针线会怎样呢?”
竺陵倒愣了,“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我哪里知道会怎样?”
“我家乡也有这个规矩。但动了也不会怎样啊。不妨事的。你拿给我。”
竺陵劝她:“小姐还是消停点的吧。我看今日门口的侍卫撤了,想来是皇上下令撤的。小姐若是嫌闷得慌,不如去给老爷拜年去吧。”
云深歪着脑袋想了一阵,道:“你说的也是。还有我哥哥嫂嫂,我是该去给他们拜个年。你去备些礼,要厚重些,咱们这就去,说不定还能去蹭个早饭。”
上官月明是软禁着她来着,可没断了她的用度吧?这些天送进府里来的吃的喝的用的,哪个不是上好的?说的好像谁短了她吃喝一般,要去蹭人家的。
竺陵抽着嘴角去备礼物车马了。
到宁子珏的府上,果然正赶上人家吃早饭。云深进门,噗通一跪,纳头便拜,弄得一桌吃饭的人皆一头雾水地放下碗筷,她正经又严肃地道:“给爹爹拜年,给哥哥嫂嫂拜年。”
宁子珏抽着嘴角:“你是来拜年的,又不是来讨债的,干嘛要板着脸?”
风轻芜上来搀扶她,笑道:“拜年就拜年吧,你行此大礼,除了蓝老爷,谁受得起?”
云深一本正经:“听说这样拜年能得红包,我来讨点喜气呀。”
蓝暂哭笑不得:“你都二十岁了,又不是十二岁。”
她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我长这么大,都从来没得过压岁钱。”
蓝逸巴巴过来,双手捧出一对金元宝,“姐姐,我今天刚得的,送与你,你快起来吧,地上凉。”
云深白他一眼。“殷勤得不是地方。”
蓝暂摸出一对金元宝来,塞到她手上,无奈一笑:“你这个孩子!这回该起来了吧?”
她欢欢喜喜收了元宝,又看向宁子珏和风轻芜。宁子珏无奈地摊摊手,“我没有准备这个,家里没有小孩子,以前也不知道过年还要给人分压岁钱……”风轻芜走过来,莞尔一笑,从袖中摸出一对黄橙橙的元宝来,拍在她手上:“这总行了吧?”
云深愕然:“你竟连这个也备了?”
风轻芜道:“给我弟弟备的,他还没有过来,先便宜你了。”
云深心满意足地爬起来,喜滋滋将元宝揣在怀里。瞥了蓝逸一眼,顺手将他手上的元宝也抢了去,揣在了怀里。
蓝逸撇撇嘴:“你是有多没见过金银?”
云深横了他一鼻子。她并非没见过金银。相反,过去的十几年间,天下金银,不敢多说,十之一二是进了她的腰包的。她虽有权有势,奈何命运多舛,她不想自己腹中孩子将来也同她一般,这个福气,是为腹中孩子所讨。
风轻芜拉她就坐,命人给她上了碗筷。她才要动筷,蓝暂道:“既然你来了,命人将允曳也接过来吧。一家人一起过年。”
“她昨夜喝醉了,此刻睡着呢。”
蓝逸掺合:“大年初一睡什么觉呀,我去请她。”话音未落,人已经飞奔了出去。
蓝逸很快便回来,手上拖着醉意未消的允曳。云深冲刚进门的允曳嚷道:“快给爹爹和哥哥嫂嫂拜年,有金元宝拿的。”
允曳愣了愣,不明白她说的是个甚意思。她恨铁不成钢地道:“笨哪,你跪下拜年呀。”她还未反应过来,蓝暂已笑吟吟走到她身边拉了她的手,将一对一色一样的金元宝拍在她手上:“爹爹这些年都没有机会给你们压岁钱,现在算补偿吧。”
允曳依然在发怔,云深道:“快收下,这个寓意新的一年顺顺利利的。”
允曳的聪慧,自不在任何人之下,当下会意,拜了下去,“给爹爹拜年,给哥哥嫂嫂拜年。”
云深今日高兴,起了兴致,戏弄她道:“不能一起拜的,哥哥嫂嫂的要重新拜。” 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