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千锋又道:“蒋正说有人去朶山军营报讯。你可曾想过,报讯之人绕着其它三个城门,却独独去正在发生一场激烈战斗的南城门外的朶山军营,是为什么?”
“就这个问题,程老将军提出来过,骠骑将军没深想,臣女倒是深想过一点。可能是有人故意引骠骑将军前来。但是引他去南城门的目的,臣女却没想明白。毕竟,骠骑将军出现在战场,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都会对对手产生一种威慑。”
云深答得流利有条理,让人挑不出什么理来。
“如果那些反贼,是要借机逃出城去呢?”
云深摊手道:“我哪里知道骠骑将军看着贼人出城却不下令阻拦?”
淡定而又从容地将锅甩给了蒋正。
蒋正急赤白脸地辩解:“臣一心挂念进宫救驾,哪里有时间顾得上城门的战事?再说……臣被拒城门外的时候,并不知道里面起了战事,待进城之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臣见战场上我军人数上占了压倒性优势,权衡之下,就选择了先进宫。皇上,臣绝非有意纵贼军出城的!”
云深淡淡瞧他一眼,十分诚挚地道:“骠骑将军一向忠君爱国,自然是不会纵容贼军出城的。”
宁千锋终于忍不住,暴怒了:“你们的意思是,平云城都被反贼掀了个底朝天,连皇宫都差点被人掀翻,你们放跑了反贼却放得很有理了?孤还得感谢你们是不是?”
蒋正同程驹齐齐一个头磕到底,道:“臣的失职,请皇上降罪。”
云深却很淡然地道:“臣女觉得,为今却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平云城进来这么多反贼,是不是该彻查一下?南城门跑出去那么多反贼,是不是该派兵去追一追?”
宁千锋居高临下睨着她,眸光深邃,“你说的很是。不过,这事就不必你们操心了。孤已经调大军去追击逃匿的反贼,至于你们仨,还是商量一下如何负这个责任。”
云深道:“既然如此,皇上要如何定罪,便如何定。蓝府如今只余我一个,一个人也是寂寞。去陪我爹爹也好,去陪我奶奶也罢,总好过一个人孤零零回去那个染满血腥的院子。”
言语间脸上全是悲凉之色。
文武百官没有一个敢出声的,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出。有哪个人敢在殿上这么同皇上说话的?真是不要命了。
诚然,这个被新任命为七皇子的参事的女子,的确是说不想要命了……
百官们一边震惊于她的言辞举止,一边又悯于她的遭遇,一边还又赞叹于她的烈性子。
宁子恪站出来,道:“父皇,如今反贼皆已逃匿,平云城有惊无险,但现在还是需要恢复秩序,正是用人的关键时候,还请父皇从轻发落相关人员,让他们将功补过。”
云深低眉敛目,容色仍是悲凉。宁子恪的话在耳边过了一过,并没往心里去。
他过去是如何温润清雅的一个青年,后来又变成一个如何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青年,现如今又是一个如何满腹机诡玩弄权势的青年,这都已经不重要。他是如何的宁子恪,她一点也不想知道。
他为她求情,她也没生出半点感激之情。他只是出于政治目的。和情分什么的并无关系。他和她,早已无半分情分。
百官之中有人站出来,道:“皇上,臣以为,这三人皆是无心之失,如七皇子所说,小惩以示警戒,令他们将功折罪,乃是上策。”
云深扭头瞥了说话的人一眼,是刑部的尚书。
又有人站出来:“皇上,臣附议。”乃是太子少保。
太子已经进了监狱,太子少保却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还站出来替他们三个微不足道的人求情,个中故事也是耐人寻味。
还有人站出来:“皇上,蓝参事刚刚上任,又遭逢家中巨变,会做出错误判断也是在所难免。程老将军和蒋将军亦是忠君爱国的忠臣,造成今日之后果全是阴差阳错,并不能全怪他们,所以,臣也请奏皇上,对他们从轻发落。”
金殿之上,一边倒的求情之声。
看这样子重罚是不必了。丢命嘛,自然也不至于了。小惩嘛,肯定是还要的。
云深在心里凉凉一笑。这就是朝堂。这就是现实。
七皇子还是个残废窝在自己府邸里舔伤口的时候,若是出来说个话,不要说一连串的赞成之声,哪怕是不反对,也是好的。
如今得皇上眷顾手握重权,便是放个屁,也是香的。
宁千锋将一叠奏章推在案上,双手拢入袖中,面无表情地睨着地上跪着的三个人,良久,才寡淡开口:“程驹,蒋正,你们俩各自带上手底下的人,去追剿逃匿的反贼。蓝云深,你同子恪去调查太子之案。三日之内,查不出真相来,殿前领罪。”
程驹蒋正千恩万谢,又大表一番忠心。终于被皇上赦免,平身站到一旁去了。
云深却仍跪在地上,冷着脸道:“皇上,蓝家就剩我一个,好歹也让我给我奶奶送了终再来上工吧?”
宁千锋亦冷着脸:“丧事暂由礼部代办。你爹爹也暂时放回家中,给你奶奶办完丧事后再定论他的事。非常时期,你给孤拎清楚点轻重。”
言外之意,先国后家,先尽忠再尽孝,你就不要想送终的事了。
云深没有再提什么反对意见。事已至此提也没什么用。
看看天色已不早,宁千锋终于下令退朝。文武百官各自归位去忙手上那一堆烂摊子,蒋正程驹忙着带兵去追剿反贼余部。
剩下宁子恪和云深,大眼瞪小眼,一个没什么情绪,一个满目的悲凉。
半晌,云深打破沉寂,道:“举报太子的王寅已经疯了,你觉得还有查的必要吗?或者,必须要找个什么罪名安在太子头上,好让他让路于你?”
宁子恪眸光湛凉如水,凝着云深,凉凉质问她:“在你心里,我就是个被权利、欲望冲昏了头的傻子吗?”
云深掀了掀嘴角,不屑道:“你不是吗?”
宁子恪看样子像是要暴怒,素来沉静如无波古井般的眸子里也盛满怒意,像要溢出来,但不过须臾,怒气却被他消散于无形,只是冷着声音问:“过去,你也是这么看宁子珏的吧?一个为权利和欲望迷失了自我的傻子。现在怎么又想救他了?觉得自己看错人了?”
云深淡淡道:“七皇子看人心也看得透彻。难怪能得皇上青睐青云直上。不过,你说错了一点。我过去确实看错了宁子珏,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搭救他。他有今日,是自己头脑不如人造成的,承担后果,也是应该。”
宁子恪抬眸凝着她:“你这话什么意思?说我陷害他?”
云深似笑非笑,眸中颜色黯沉悲凉:“我并没有特指你。”
宁子恪像是在极力忍耐,按捺自己的情绪,最终,也只不过甩给云深一句淡而无味的话:“陷害他的不是我。想给他平反,就赶紧为他找证据去吧。”
云深站起身来,揉了揉跪疼的膝盖,道:“一夜未眠,实在累了。且家中奶奶也没人守灵,七皇子,证据嘛,你先去找,我需要回家看看,补个觉。”
宁子恪没有阻拦她。
皇命说令她与宁子恪三日之内查实案情,但没说不许她回家。诚然,他可以命令她现在就跟他去查案。毕竟时间紧迫。但他没有下命令。
云深走出去的背影略见萧瑟。甚至是有些病态的孱弱。
他晓得她从扶吉山回来以后身体一直不算好,即使在皇宫里养了一段时间,也还是比以前弱上许多。昨夜到今天,身心皆又遭受重创,任是多强大的人,也受不住这般打击。
况她只是个女子。
他望着她的背影有一瞬,在她快要步出金殿的时候才道:“今晚去见一见太子,你直接去内廷司找我。”
云深有气无力地答应了一声。
回家的途中,云深坐在马车里,想了许多。皇族中人犯法,由内廷司主理,而内廷司一向由皇帝亲自掌管。今次内廷司的案子交给宁子恪来审理,其实也算是皇帝传递出的一众讯号。
而这么明显的讯号,显然文武百官都已经接收到了。今日朝堂上的表现便可见一斑。
果然是这样吗?
如果皇上他老人家这么容易就让人看出自己的意图,那他还是那个城府极深的皇帝宁千锋吗?
马车将她送到蓝府,她下了马车,在门前略站了站。
往日门庭若市的门前如今萧条得不见一个人影。朱漆的大门上悬了白幡,肃穆中见悲戚。大门敞开着,不见一个来吊唁的人。
倘或她爹爹没有出事之前,自然不会是这样。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可见一斑。
她迈步进门,府中的小厮上来作揖行礼,她没什么精神地摆摆手,往里走去。
刚下过雨,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残花败叶落了一地。才不过一天工夫,就已经颓败至斯。她只扫了一眼庭院,便直奔灵堂。 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