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临时搭建的这个灵堂,就在昨晚出事的花厅里搭建的。她今早匆忙间其实没有注意到。
灵堂里还有血腥味,她早上来的时候也没有注意到。
现在注意到这一切,便觉得有些反胃。
她师兄上官月明从里面出来,见她蹲在花厅门外的角落里呕吐,忙关切地问她怎么回事。她捂着胸口吐了半天,没答他的话。其实也没吐出什么来,昨夜在云间小筑吃了那顿简单饭菜后,到现在已经一整天,滴水未进。
她吐完了,上官月明扶她站起来,她走到灵前,看见她爹木头人一般跪在那里守灵。
她站立不稳,跪倒在蒲团上,两眼无光地望着她的爹爹,质问他:“奶奶走的时候,你在做什么?家里发生了什么事,竟让奶奶走的时候身边连一个人都没有?甚至,都死了那么长时间都没有一个人发现!伺候奶奶的人都哪里去了?”
她声音沙哑,虽是质问,却没什么力道,荒腔走板的音调倒让人生出些疼楚来。
蓝暂没有说话。他知道云深其实不是想听他解释什么。她只是无法发泄心中堆积的情绪罢了。
他木滞的一张脸经了一天的牢狱洗礼,憔悴得不像样子。看着云深,忽然就老泪纵横。
云深盯着他,嘴角抿出一丝冷笑:“你有什么脸哭?你是一家之主,却保不住你的发妻,保不住你的女儿,现在连你的老母亲也保不住,你有什么资格哭?”
“是爹爹无能。”
四十多岁的汉子,竟哭得像个孩子一般,嚎啕着伏倒在蓝老夫人的灵前。
云深冷冷瞧着他,一双眼睛腥红,却不曾落下半滴泪来,“你何德何能,能娶到我的母亲?你又凭的什么,娶了一个又一个女人回家?蓝暂,我瞧不起你。”
上官月明搀住她,柔声劝慰:“你爹爹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师妹,你不能这样怪他。也不要这样折磨自己,好不好?”
“师兄。”她嘶哑地喊了一声,“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有他存在的意义。你说,我来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上官月明蹙眉瞧着她,无法给出她答案。
她继续絮叨:“如果能窝在云雪山上,给人瞧瞧病什么的,不也是挺好的么?我觉得,治病救人,也是挺有意义的呀。为什么一定要这样逼迫我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呢?我不想杀人。”她低眉看着自己的双手,眼睛里的光似幻似灭,“可是,这双手已经染满鲜血。”
上官月明轻抚她蓬乱的青丝,安慰她:“师妹,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总有一天,不再有阴谋,不再有血腥杀戮,那时天下太平,你可以在云雪山上唱歌、打猎、酿酒,种花,也可以给人看病,远离这尘世的纷争。”
云深凉凉一笑,道:“可能吧。但愿到那个时候,我还有命在。”
她莫名笑了一声,强撑着站起身来,走到灵前,拿了三炷香,就着长明火点燃了,插在香炉中,端端正正行了叩拜之礼,一串动作做得有条不紊,全不似方才失控的模样。
上官月明同蓝暂都瞧得愣了。她这个样子,不晓得是正常,还是不正常?
叩拜完,她站起身,淡声道:“我累了,要去睡一会儿,晚间还要去内廷司,最近几天可能不回来了,丧事就拜托你了,师兄。”
上官月明柔声道:“这里你放心好了。好好去休息一下,我一会儿让人给你送点吃的。”
云深未置可否,步履阑珊地出了灵堂。
回到多日没回的染月苑,竟然见到竺陵竺蜻和花拂都在。三个小丫鬟争先恐后搀扶她,她虽疲累,却拒绝了。
穿过落光了叶子的六月雪的走廊,回到卧房,她吩咐道:“花拂去给我拿些吃的,竺蜻外面守着,竺陵你进来。”
三个人不敢有违,各干各的去了。
竺蜻晓得这是有事要吩咐,乖巧地在外面将房门关上,在门外警惕地守着。
云深在榻上歪了下来,问竺陵道:“翎妃如何了?”
竺陵搬了张矮凳,在榻前坐下来,贴心地给她捏肩膀,道:“属下亲自看着太医院医首给他包扎完伤口,已经无碍。”
未等云深再相问,继续贴心地讲述道:“皇上回宫后,在翎妃宫中略坐了坐,顺便将被我拿住的那个翎妃的贴身宫女审了一通。刑讯之下宫女招供,是阮妃嫉妒翎妃最近得宠,买通了她下了蛊毒给翎妃。”
云深微闭双眸,没有说话。竺陵继续道:“皇上处死了阮妃和那个宫女。当场斩杀,没留半点后患。”
云深长长的睫毛颤了一下。冷声:“将翎妃做了吧。”
竺陵弯了弯嘴角,利落干脆:“是。”
花拂拿来饭菜,云深胡乱吃了几口,便搁下碗筷,瞧瞧沙漏,已近戌时,略整了整衣衫,梳了头发,和花拂一起出了门。
竺陵竺蜻十分不解她为何带上了不会丝毫功夫的花拂,她没有解释,两人也就不敢再深问。
乘坐马车去内廷司的时间里,她又抓紧时间在马车里眯了一会儿。到内廷司的时候,将才梳好的头发又睡成一团糟。
她刚要下马车,花拂伸手扯住了她胳膊,她蹙眉:“怎么了?”
花拂道:“小姐的头发乱了,我给小姐梳梳头发。”
她“哦”了一声,未置可否,花拂已十分利落地自梳妆盒里拿出牛角梳给她梳头。
梳头的手仍像以前一样灵巧,利落地给她梳了个她一向喜欢的简单发髻。嘴巴却没像以前一样能唠叨。一个字也没说。
气氛有些怪异。
她梳完头,收起牛角梳,才道:“小姐,好了。”
云深不知在想什么,有些恍惚,“哦。好。下车吧。”
内廷司在皇宫西北三里处的一座院子里。黑色的高墙深院,黑色铁门,借着幽幽灯光,看上去幽暗阴森。
云深叩响铜质门环,里面有人出声:“是蓝参事吗?”顾简的声音。
云深道:“是我。”
门打开来,里面扑面而来的潮湿发霉的味道,令云深和花拂双双蹙起峨眉。
顾简手上提了个灯笼,晕黄的光,拉出几道长长的影子。
花拂忍不住朝云深身后退了一小步。面前这几个人,气场太过骇人,令她觉得窒息。
七皇子其实她也见过,可从前见他,不是今日这个冷肃模样。顾简她也见过,可从前他是个不起眼的侍卫,不曾露出这样的杀气。另一个人,她没见过。生得一副雌雄莫辨的俊面容,可眼神冷厉得似能杀人。
云深抬眼瞧了瞧三人,漫不经心道:“这位长得这般漂亮的,是七皇子新近收的……”
“幕宾。墨予。纠正一下蓝参事,本公子这个不叫漂亮,叫英俊。”
“长得不错,脾气却算不得好。七皇子最近口味变了。”
七皇子回看她一眼,眸光幽幽,她眉毛跳了跳,撇开脸,“我说的不是吗?”
“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七皇子道。
云深撇撇嘴:“我又不是哑巴。”
墨予看她一眼:“本公子不好男风。”
她一口气呛在喉咙里:“咳咳,墨先生,你想多了。我其实不是那个意思。”
墨予幽幽道:“我觉得你就是那个意思。”
云深耸耸肩。
顾简蹙着两道剑眉看向墨予。他家殿下在街上捡来的这个幕宾真是不讨喜。穿过长长的积水路,进到黑漆漆的屋子里,顾简顺手将门旁边烛台里的蜡烛拨亮了亮。
云深抬眸打量这间屋子。外面看上去很大的屋子,里面却相当局促,大房子里套子好几个精钢铸成的小牢笼。其实就是个外表看上去很阔气但实质就是一座牢狱的建筑。
牢笼里散发出酸腐的味道。借着烛光可以看见,每个牢笼里摆设都差不多,一桌、一椅、一床。桌椅都是掉光了油漆的破旧桌椅,床上则铺着味道浓重的旧被褥。
最令人惊讶的是,里面竟然关了不止宁子珏一人。每个牢里都关着一个人。
看见他们几人进来,都处变不惊地朝他们看看,又回过头去各干各的事情。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干。有的人借着细微的烛光在捉衣裳里的虱子,有的则对着墙发呆,倒还有个练字的,执笔的姿势颇像样子。
云深问了一句:“这里关的都是皇亲国戚么?”
七皇子淡淡瞥她一眼:“不该问的别问。”
云深撇嘴:“弄得像有多大秘密似的。”
走到房间最东面,终于看见宁子珏。
一样的破旧桌椅,一样的破旧被褥,并不比别的皇亲国戚享有更好的待遇。
宁子珏正端坐在桌前,漫不经心翻着一本书卷。精神比之昨夜见他,没有什么起色,但也没有更颓丧些。倦了红尘的人,大概就是这样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惊的状态了吧。
云深凑上去,瞧了一眼,瞧见书的内容,忍不住就挑起眉毛:“这个是表哥自己带进来的?趣味很不一般嘛。”
宁子珏慢慢悠悠,合上书卷,一指墨予:“他给带进来的。怕我在这里寂寞。”
云深抽了抽嘴角。果然。 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