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百上千的死士,不过片刻之间,便有大半做了亡魂。她大约是杀得累了,终于停下来,手在空中划过一个半弧,唇间一抹潋滟冷笑,“你们不是都喜欢权利吗?不是都喜欢杀戮吗?来呀!杀呀!屠尽天下!谁有能耐,谁就是这天底下的王!”
烈火锦染透了血,像餍足的吸血兽,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她身上。恐惧的、迷茫的,疑惑的、心疼的……她漠然地扫视过所有人,眸光空洞。
“师妹。”
身后一个声音响起来。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温度。她没有回头。
白衣墨发气质如谪仙般的人走到她面前,通身的洁净气质与这血流成河的战场看似格格不入,却又那么契合。
“师兄,你来了。”她没什么情绪地说了一声,声音像不是自己的。
“我来了。”
“听说你起兵造反了。”她并非在疑问。她只是在陈述。
“你信吗?”
“信与不信,已经不重要了。你若是起兵,我自是相随。你若是没有起兵,那,今日起,我就扯一杆义旗,你随我一起,荡平这天下。”
她眉目淡淡,扯杆义旗,荡平天下,这样的话说出来也是寻常语气,并没有说的多豪情万丈,反倒是有一抹悲怆隐隐在话音里。
“蓝云深!”宁子恪的声音焦灼得像烧糊了一般,“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她嘴角笑容愈滟:“从前一直稀里糊涂着,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今天起,知道了。”
“宁子恪,从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他日战场相逢,不必留情。”
脸上终于浮出点铁血无情的表情来,弯腰捡起地上的烈火锦,目光停在上面还新鲜的血渍上,抬头却是对她师兄一个温婉的笑容,声音缥缈得像不是自己的:“以后,这烈火锦就不会再干净了。也罢,用它来扫平天下,方彰显它的本事不是么?”
上官月明凝视着她,手上的折扇半开着,有血渍滴滴答答从扇子上滴下来,落在地上,晕开一朵一朵红梅一般。
云深的目光落在扇子上,他解释道:“城门守卫森严,我是杀进来的。”他顿了一顿,言语很轻:“终究也是染了血了,以后,就同烈火锦一道,去完成它的使命吧。”
云深笑了笑。她的师兄,终于肯站出来,担起肩上的职责,不再退缩。
“这样真好。”
她像从前在云雪山时一样,笑的很天真很烂漫,扯着她师兄的袖子,穿过死士的队伍,像走在云雪山的桃林里,那些死士不过是一棵一棵的桃树而已。
“蓝云深!”宁子恪的声音传过来,急切又焦灼,撕心裂肺一般,她没有回头,该说的话已经说清,她同他,并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上官曦明!你要眼睁睁看着她走上这样一条不归路吗?她外公是谋反的判臣,她舅舅是谋反的判臣,她表姐也是,你难道让她也背上这谋反的罪名?”
宁子恪的嘶吼声震聋发聩,眼睛里几乎要迸出火来。
上官曦明却连眼睛也没眨一下,只是呆怔地望着云深渐去渐远渐渐模糊的影子。像贴在窗上的剪影花一样。
宁子恪瞪着他,忽的抓狂般笑了,“你愿意为她袖手天下,她却不愿意要,上官曦明,到最后,你不也是笑话一桩?她说不会再把你推开,到最后,不还是把你甩掉了?”
上官曦明只冷冷看了他一眼,声音凉的透骨:“不是还没到最后吗?”
即便没到最后,她再次推开他,这也是不争的事实。他嘴里没说,心里却也觉得伤。
但,男人么,不背负这么一点情伤,那还叫男人么?是自己想要她,便没道理责怪她不要他了。从前她不要他了,他可以再追回来,此时她不要他了,他不是依然可以再追回来么?
萦浊已经去将绿涟剑和绿漪剑收了回来,还将上面的灰沫子擦拭得干干净净,等着他主子的示下。
他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太了解了。
放弃?不存在的。悲伤?可能会有一点点,但也绝不会影响他的处事的利落。
萦浊像仰望天神一样仰望着上官曦明。打从他记事起,这个神一样的男子,一直被挑战,却从未被打倒。
上官曦明睨了血染的宫苑一眼,一甩袖,走了。萦浊忙跟了上去。
场子里徒留宁子恪和墨予。宁子恪睨了墨予一眼,“云烟雪影?墨门主,看来咱们得好好说道说道了。”
墨予一身的血渍,也不晓得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那日被上官曦明一飞刀打得委实重了些,今天上场已属牵强。再同宁子恪打,难。他看了看宁子恪,无奈地一笑,“随便。”
宁子恪瞥了一眼场子里剩下的战战兢兢的死士和弓箭手,手一挥:“清场吧。一个也不许留。”
眸光忍不住又朝云深离去的方向看了看,那里,其实已经没有云深的影子。
“关于云烟雪影和朶山,我不想听见任何风声传进我父皇的耳朵里。否则,你们晓得轻重。”
都是贴身跟随他的人,自然晓得他的手段。但私下里,他的这些随从们也是不解,他为何要替蓝云深隐瞒。
那个嚣张的女子,其实一直对他都算不上好。
萦浊这一次却有些失算了。他的主子,这次伤的委实不轻。晚间他主子问他要纱布和创伤药,他还以为主子今天打斗时受了伤,纱布和药都拿来,才不晓得不是受的什么打斗伤,是他自己把自己的手心挠伤了。
两个手心,都被抓的血肉模糊,可见当时女主子甩手而去的时候,主子心里已是伤到了极点。
他给主子清理伤口,上药,他主子丝毫不知道怜惜他的不易,吩咐他:“不要留下伤疤。”
他为难的快要哭出来:“属下没有女主子那手好医术,这不留疤……实在做不到啊。”
此时方觉出女主子的厉害来,光是那一手好医术,就够厉害的。
不留疤委实做不到,他给主子出主意:“主子,这伤,也委实只有女主子方能治得一点伤疤不留,既然是这样,属下治不治这个伤,意义其实已经不大,早晚要给女主子看见您把自己挠……伤成了这样。与其让这伤成为女主子眼中的疤,倒不如让它成为女主子眼中的疼。”
上官曦明蹙眉瞧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个一向冰块脸的小跟班,什么时候也有了这些弯弯绕?
“意思很简单嘛。就唱一出苦肉计,博女主子一腔柔情怜爱……”
他话没说完,上官曦明就嚯地起身,丢下一句:“不用治了。”
一阵风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云深与上官月明却已出了戎州城。一路上并没有遇到宁子文的追兵。连宁子文本人也不知藏到了哪里。大约是知道,拦也拦不住云深与上官月明,索性就没有出来阻拦。
但,也或许是因为,他觉得拦她并没有多大意义。
骑马南行,两人与允曳会合了。再见云深,允曳仍是一脸的冷淡,甚而比从前更冷淡了。
云深亦不遑多让:“允曳国师真是深藏不露,潜伏皇帝身边这么多年,竟然没有人发现,其实你深藏一颗反叛的心。”
允曳冷哼:“为官者不仁,为君者不明,山河破碎,风雨飘摇。流民遍野,饿殍满地。你看看这天下,再这样下去,百姓岂还有半分活路?”
云深皮笑肉不笑:“没想到允曳国师还是位心怀天下悲天悯人的女中丈夫。可敬可敬。这般关心百姓疾苦?”她看着她的眼睛,像是要透过眼睛看到她的心里去,“可我怎么觉得,允曳国师是别有用心呢?”
允曳毫不相让:“即便我是别有用心,终归,我们不还是走了同一条路么?殊途同归,各取所需,蓝云深,咱们谁也不要干涉谁的隐私。”
云深道:“理是这么个理。你可以借我的手达到你的目的,但,休想利用我的手做我不愿意做的事。”
允曳道:“自然,我助你将仓泽夺下,把宁氏推翻,除了宁千锋的脑袋,别的我不要。”
云深深深凝视着她,眉蹙得极深:“你和宁千锋有什么深仇大恨?竟然不惜以这样的代价要他的脑袋?”
允曳却只是静静看着她,眸子里没有什么悲喜,甚或一点愤怒也没有,只是淡声反问道:“你和他之间的仇恨,是怎样的仇恨?”
“杀姐弑母,不共戴天之仇。”
“那咱们也差不多。我同他,也是不共戴天之仇。我没有你那样有本事,运筹帷幄,统领天下,所以,我只能是借助你的力量,来报自己的仇恨。这一点,你不会介意吧?”
“不会。”云深摇摇头。她和她本没有什么利益冲突,她也没有瞧她不顺眼过,一向,倒都是允曳瞧她不顺眼。
云深同她将诸事摊开来,说明白讲清楚了,觉得也没什么事和她说了,便道:“既然是要起事了,那就准备准备吧。从前宁氏的戎旗是不能用了。师兄,先去买个旗杆吧。”
上官月明答得干脆:“旗杆么,我稍后去砍一棵树自己做就好。只是这戎旗么,绣个什么样的图腾好?”
云深想了一想,道:“图腾么,我来画好了。允曳国师,你会刺绣么?稍后我画好了,就由你来绣上去吧。”
不曾想允曳答她:“不会。”也是利落干脆。
云深嘴角抽了抽。觉得自己的脑子有时候挺笨的。
她打小跟着佛暛大师学艺,女红这方面,自然是不能。
“那就去市面上找个绣娘绣。”
“为什么不是你来绣?”允曳挑眉看着她,“我听说其实你是会刺绣的。”
“她没时间。”
清凉的声音入耳,简直如魔音一般,云深的手一抖,低着的头没敢抬起来。 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