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说了实话。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口浊气。手上的折扇啪一声打开。扇面上是她许久之前画的云雪山桃林图,因年岁已久,泛着陈旧的土黄色。
云深沉默了一瞬。她解释不出为什么。为什么会爱上上官曦明?为什么早就打定主意这一辈子不再碰情情爱爱的,却还是把控不住自己的心?
或许,十四年前,他救了她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她要和他有这样的纠缠吧。她想。她欠了他的救命之恩,上天便要她用这种方式来报恩。上官曦明不是说过那句话么,“小蓝,倘或别的英雄救美,美人是如何报答英雄来的?唔,想起来了,以身相许。”
以身相许。真不错。
她嘴角不自觉地溢出一点点笑来。
上官月明瞧着她嘴角那一点笑容,脸色愈来愈沉黯。折扇“啪”的一声合上,只冷冷道出一句:“师妹,你好自为之。”
他转身往外走,衣袂带起的凉风拂动云深的衣角发丝。云深蓦然开口:“师兄,以后,咱们还是各走各的路吧。我这条路注定艰辛,师兄还是不要插一脚了。”
上官月明的脚步一顿,背影僵在那里。没有回头,只是凉声道:“师妹以为我还能撇的清吗?从你上云雪山那天起,就已经不能撇的清了。”
云深蠕了蠕嘴唇,瞧着上官月明的背影一点一点在视线里走远,终于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她再没能说出一句话。
她再没什么精神,木然地洗漱,换了衣裳,叫花拂来问了问上官曦明的去向。
素来来无影去无踪不爱交代去向的上官曦明今次居然破天荒地留了口讯给她,说是去拜访此地的一位高僧,看能不能研究出情焰蛊的解方来。还给她留了个地址,是他在平云城的别院。
傍晚时分,皇帝宁千锋派了人来请她入宫一趟,她没有推脱,跟着来请她的宦官一道入了宫。
依旧是在御书房。宁千锋歪在龙椅中,脸上半是愁容半是倦容,瞧见云深进来,无力地朝她招招手:“云儿,到前面来。”
云深踢踢踏踏走到离他不远的地方,顺手拖来一把椅子,挨着他坐了,脸色亦是沉重:“皇上召臣女入宫何事?”
宁千锋瞧着她叹了一声,苦笑道:“你自小没在这平云城呆过,不懂规矩孤不怪你,但你起码也得尊重一下孤吧?孤好歹也是个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皇帝。你倒好,见了孤不跪不说,连个最起码的问候也没有!”
云深瘪瘪嘴:“问候能让皇上您的心情好起来吗?那我倒是可以多问候几声。”
宁千锋捂着脑门无奈:“你呀!真是野性难驯!不过,孤倒是喜欢你这个性子。孤年轻的时候,也似你这般,率直、有一股子劲。”
云深找了个舒服的坐姿,诚惶诚恐:“岂敢。臣女就是个野丫头。”
“丫头,皇上面前你休得无礼!还不快起来!”一声怒喝自门口传来,云深顺着声音望去,是她几日未见的便宜爹爹。
不过几日未见,昔日风采卓然的蓝太傅蓝暂消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
蓝暂在龙案前屈膝一跪,给皇帝行礼:“臣叩见吾皇,吾皇万岁。”
宁千锋懒懒摆了摆手:“罢,你也不必行礼了。成福,给太傅看座。云儿,你不用听他吓唬你,孤准你坐。”
云深“嗯”了一声,原本她也没打算站起来。成福看了把椅子搁在云深对面,云深瞧着她爹坐下,打了个招呼:“爹爹,您也来了。”
蓝暂恨铁不成钢地看她一眼,“你这丫头,皇上不同你计较,你也别太不懂规矩!”
云深乖乖地称了一声“是”。心里却忍不住冷笑,她何尝没想过循规蹈矩,只可惜已经给她设定好了结局,她再怎样循规蹈矩,也改变不了。倒是反抗,或可求得一线生机。
但她也晓得她爹爹也不过是做表面文章。他在其位,有些表面文章不得不做。她倒不用顾忌那么多。
只是今日将她父女二人都请到这里,不知皇帝葫芦里卖的是个什么药。
她看了她爹一眼。她爹正拱手行礼:“皇上这个时候召臣前来,不知是所为何事?”
云深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看来她的爹爹也不知所为何事。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纠结的。眼下不过有两件事。一是她爹手上的案子。二就是她和七皇子的婚事。
只是……云深看着门口孑然站立的憔悴女子,心下已然明了今日所为何事。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她同父异母的胞妹,太子的准侧妃蓝紫玉。
虽然形容憔悴,蓝紫玉倒还是规规矩矩地给皇帝行了跪拜礼。皇帝照例朝成福吩咐:“给玉儿也看座。”
宁千锋调了调坐姿,坐得稍稍端正些,开口道:“太傅,你手上那个案子查得如何了?孤记得,明日就到期限了吧?”
云深面无表情地呆坐着。这样的开场,也不算出乎意料。反倒是单刀直入式的开场倒与皇帝的一贯作风不和谐了。
蓝暂低着头,整张脸都隐在烛火拉出的阴影里,攥着衣袖在额上擦了擦,吞吐道:“回皇上的话,查到一些线索,但……每条线索查下去,都中断了。”
宁千锋的表情瞧不出是怒还是不怒,声音缓慢低沉:“就是说,没有查到凶手咯?”
蓝暂又揩了一把汗,“也不是没查到……只是,只是没抓到。”
皇帝宁千锋的眉略抬了抬:“查到了?”
“也算是查到了吧。”蓝暂的头埋得更低。
皇帝脸上已现出不悦之色,居高临下睨着蓝暂,语气微沉:“什么叫也算是?蓝太傅,身为太傅,这就是你的做事态度么?”
蓝暂从椅子上一滑,跪倒在地,“皇上恕罪,臣……臣无能,只是查到杀了守城兵的人用的乃是仓泽国人一惯用的手法手法。但此事事关重大,臣不敢妄下定论,所以就想小心求证后再向皇上禀报。臣这几日派人排查了所有在平云城内的仓泽国人,共找出懂武功擅使短兵器的人共计一千零二十。”
皇帝的身子略动了动,背挺直了。这个数字,很惊人。但这个数字眼下并不是关键。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关注。他睨着蓝暂:“所以呢?这些人里到底有没有凶手呢?”
蓝暂状似气愤,又满含自责:“回皇上的话,臣失职,并没有能够查完这些人,被他们跑了。”
云深眼珠动了动,状若无意地插嘴:“爹,怎么会跑了呢?您没有将他们羁押起来吗?”
蓝紫玉横了她一眼,冷声道:“你傻吗?那么多人,押到哪里?况且,仓泽国公主马上与咱们大靖联姻,这个时候和他们动干戈,岂不是太不明智?”
云深没有生气,点点头,撇撇嘴,说不上是奉承还是讽刺:“你说的也有道理。爹爹也是虑及此才没敢妄自动手的吧?”
蓝暂就顺着两位女儿给他垒好的台阶往上爬:“是有这个因素考虑在内,但这也不是全部的原因。主要还是因为……”一头磕在地上,十分扎实:“请皇上降罪,主要原因还是臣办事不力。”
蓝紫玉发急,一同跪下,替蓝暂求情:“请皇上恕罪,爹爹这些天以来为此案奔走不眠不休,连家都很少回,未能破案,实在是因对手太过狡诈,并非他不尽职尽责。皇上!”
云深慵懒地歪在椅子上,瞧着她的爹爹和妹妹,容色甚是沉静。既没打算开口说点什么,也没打算下地和他们一起跪着。
宁千锋扫了他父女三人一眼,表情里无怒亦无喜,只凉声道:“这个案子,稍后再谈。孤今日将你们父女三人请进宫来,是想同你们商议另一件事。”话题转的全在意料之内,又毫不突兀,云深佩服他。
做帝王的,都是这样机诡深藏。
“你们起来,坐回去说话。”宁千锋面无表情地命令。
父女二人战战兢兢爬将起来,在椅子上坐了,低头不敢直视龙座上的皇帝。
云深托起腮,瞧着皇帝,眸中亦是将一切情绪隐藏,只带出些许疑惑:“皇上找我们父女三人来所为何事呢?”
宁千锋叹了一声,“你这丫头,明知故问。这个时候,让孤最烦心的,除了子恪的病,还能有什么事?”
云深故作茫然:“臣女虽是云雪山医术的传承人,但委实于这件事上已帮不上什么忙。”瞧了一眼蓝紫玉,叹了一声:“倒是我妹妹紫玉,如今可帮得上七皇子的大忙。皇上找紫玉就好了,找臣女来,委实意义不大吧?”
宁千锋瞪了她一眼,“谁说找你来没有用?孤找的就是你。”
“这可就奇了。”云深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瞪大了眼睛。
“这没有什么奇的。子恪的命孤要保,皇家的颜面孤也要保。这是孤作为子恪的父亲、作为大靖国的皇帝必须要做的。”
“所以呢?”云深睨着他,嘴角溢出一点讥讽的笑来。 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