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握手言和吗?那以后要怎么办?诚然,她也很想有个妹妹,和她一起面对这世上的艰难险恶,和她一起哭一起笑,互相宠着彼此,可是这个妹妹是蓝云深,心思诡谲的蓝云深,翻手云覆手雨的蓝云深。握着这样一双手,她其实有点怕。
云深却也晓得物极必反的道理,若逼得太紧,反倒是吓跑了允曳。她笑笑,道:“姐姐,今日和你说这些,没别的意思,就是说一说压在心里好久的话罢了。你我立场不同,我也知道。以后该怎样还怎样。心里怎样想的,那就怎样做。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
允曳瞧着她,思忖片刻,道:“你这个妹妹我认下了。但将来如何,我真的说不好。我不似你活得豁达明白,有些事,我还要想一想。”
云深今日很善解人意:“别逼自己。你是多了一个妹妹,又不是多了一个仇人。”
她说的这句话,何尝又不是说给自己听的。她多一个姐姐,总好过多一个仇人。
经历了那么多,还有什么是看不开的?还有什么是不能谅解的?其实,她晓得自己不是心胸豁达,她只是装不下那么多了。那么累的人生,那么多的仇,那么多的恨,那么多的鲜血白骨,多想从来没沾染过。可是不可能。
既是不可能,能放多少就放多少,能释怀多少就释怀多少吧。
闭门不出的这些日子,她想了许多。前前后后,这半生的每一步路,好走的,不好走的,她都回想了一遍。
从前必须去做的事,是拿回别人欠了她的,似乎是做完了。
以后必须要做的事,是还她欠别人的,也该去做了。
其实有多少人欠她的,她又欠了多少人的,连她自己也分不清了。世事如麻,又岂是快刀能斩得清的。
不过是由心而为罢了。
允曳同她一起共用了一餐生日宴,气氛还算融洽。未时末,宫里差了人来,宣她二人进宫。这是自来戎州住进览云小院后第一次出门。
戎州的春年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云深出门前命竺陵找了件最厚实的狐裘裹在了身上,犹嫌不够,狐裘里面又加了件褙子。允曳都忍不住打量她,问:“你很怕冷吗?攻打仓泽那年也没见你这么怕冷的呀。”
云深搪塞她:“彼时尽顾着打仗,没顾得冷暖。现在闲着没事,就想起来怕冷了。”
允曳仍旧是狐疑,嘟囔了一句:“穿的跟个狗熊似的,都瞧不见人了。”招来云深一双白眼:“你损起人来竟也这般厉害。”
后来出门上了马车,允曳脑子忽的通透,想起云雪山上终年都是积雪,寒冷无比,若是怕冷,岂能一住就是十几年。
她睨着云深,目光凌厉,“你怎么了?身体有什么问题吗?”
云深忙摆手,“没有的事,我壮得跟头牛似的,能有什么问题?”
允曳还是狐疑:“最近老觉得你怪怪的。你要是有什么不舒服,早点看大夫。”
能得这位冰美人的关怀,云深几乎要铭感五内感激涕零。但哄人的话还是要照说不误:“我自己不就是大夫?谁的医术能好得过我去?”
允曳当即戳破她:“能医不自医,你还是多注意点的好。”顿了顿,补充道:“是不是以前中的蛊毒并没有全好?”
云深板起脸来:“你师弟亲自炼制的解药,你有什么好怀疑的?”
上官曦明这张牌无比好用,一句话就将允曳的疑虑打消了。
云深拍拍她的手,安抚她:“我真的没事,你放心好了。”
览云小院离宫廷不过一刻钟的路程,说话便到。在宫门口换乘轿撵,一路抬进宫去,最后停在的是金殿前。
为什么是金殿,云深有些摸不着头脑。今日除夕,臣工都是不用上朝的。她最近消息闭塞,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
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人生箴言,她倒也没怎么慌乱。只是故地重游,想起那日她在这宫闱造的杀孽,愤而揭竿,心里却觉恍若隔世。
“蓝姐姐,听说今天是你的生辰,祝你长命百岁。”背后传来个笑嘻嘻的声音。
这个声音耳熟。云深却不记得在哪里听过了。转回头去瞧时,不由莞尔,原来是风笠。“你怎么在这里?”
“我是特意来为蓝姐姐贺寿的呀。早上姐姐说你今天会进宫,我便同姐姐央求了腰牌,来宫里找你了。”
云深笑笑,“你有心了,居然还晓得我的生辰。”
“我还特意为蓝姐姐备了生辰礼物呢。只是……礼物轻微,蓝姐姐不要嫌弃才好。”
风笠从袖中摸出个金丝绣线的荷包来,双手奉给云深。云深瞧着藕荷色的荷包上那一对栩栩如生缠绵悱恻的交颈的鸳鸯,眼角忍不住一抽。
这个手笔,竟然是出自这个半大小伙子之手?云深瞥了一眼风笠,风笠红了脸。
她将荷包接了过来,刚要打开荷包看,却被风笠制止:“蓝姐姐,里面是平安符,我去城郊环翠山上的皇庙求来的,打开看了就不灵了。”
云深瞥了他一眼,眸光里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慢悠悠将荷包系在腰间丝绦上,系好了,还用手指弹了弹,赞了一句:“这图案很合我意。谢谢你。一会儿借皇上的水酒多和你喝两杯。”
金殿里温暖如春,云深为了显摆新得的礼物,进门就将狐裘脱了,递给跟随的竺陵。允曳瞥她一眼,蹙眉:“真是有伤风化。也不知师弟是看上了你哪点。”
云深悠悠道:“姐姐,你应该问,我看上了你师弟哪点。他那个人,除了空有一副皮囊,还有那点能入得了眼的?”
话音在寂静的大殿里回荡,气氛有些不大对劲。云深和允曳抬头,满殿的人头入眼,惊得姐妹二人脚步骤停。
成阵的眼风皆落在姐妹二人身上。允曳稍稍错开云深身边一步,小声道:“跟你一起真是丢人现眼。”
云深掸了掸衣袖,淡定下来,从容往丹墀前走去。腰间交颈鸳鸯的荷包一走一晃,甚为显眼。众大臣的目光一直追随她到阵列前面。她和允曳一起跪下,行了大礼,身后还带了条尾巴风笠,同她们一起跪拜。龙椅上端坐的皇帝上官月明虚虚一抬手,“平身。”
倘或是非正式场合,她自然是要多嘴问一句,大除夕的怎么不放大家回家过年去,但这种庄重场合,自然不适宜这样问皇帝这样的问题。
她一手扶植起来的皇帝。此时看着倒是甚有皇帝样了。她在心里赞了一句自己眼光好。
她没问,上官月明倒明白她心意似的,不吝赐教:“今日是你的生辰,又是除夕,孤就将列位臣工留了下来,备了个小宴,算是给你庆生,也顺便犒劳一下辛苦了一年的臣工们。”
这话说的很有问题。全国四品以上的大员都不回家过年,留下来给她庆生,就算是一国皇后,也不该有这样大的排场。上官月明这分明就是误导百官的思想。
若是纠缠不清却只能使问题更大。云深只是淡淡道:“我们姐妹的生辰事小,倒是诸位大人们为蓝月辛苦,着实该犒劳的。”
反将了上官月明一军,顺势将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
然上官月明绝非什么省油的灯,论口才,并不输了她:“没有你,就没有蓝月。就算全国的人都给你庆生,也是应该的。”
两个人的生辰,却只提云深自己,哪怕是云深已经扯出允曳,他仍是固执地只说云深,过生辰的两个人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
云深重又跪拜下去,一脸严肃,道:“蓝月的立世,并非我一人之功。它是在场每一位大臣、是每一位浴血战场的蓝月好儿郎、是每一个蓝月百姓共同创造出来的。皇上既领大家顺应天时创蓝月基业,实该克己明志,继续创一番盛世伟业,而不该把心思都花在这些儿女情长上。”
“再者,我的生辰,自有我夫君和家人为我庆祝,夫君送了礼物,姐姐和我共同吃了长寿面,我们姐妹的这个生辰已算圆满。就不需皇上兴师动众了。”
上官月明眉峰微蹙,“上官曦明送你的礼物?”前面她说的那番话,却避而不提。
允曳也看向她,她寸步不曾离开她,可不曾见过上官曦明差人送什么礼物给她。
云深当众解下腰间的荷包,道:“正是。喏,就是这个荷包。”
允曳面有疑惑。她二人身后的风笠却讶得张大了嘴巴。
“这不是方才在门口风笠送给你的吗?”上官月明凝着她。风笠送荷包给她,就在金殿门槛外,不但他看见,满朝的文武也看的清楚。她系着这个荷包招摇金殿,大家更是瞧得清楚。
她唇角一挑,将荷包打了开来,从里面摸出来一方小小的白色锦绸,锦绸打开,上书一行小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句话还是她说与他听的。质朴的两句古诗,却是极美的一段人生景致。
云深将锦绸展示给上官月明看,顺带地还展示给文武百官看了一眼,仿佛喜悦盛不下,迫不及待要给大家看。
上官月明脸色很淡,让人瞧不出情绪,语气也很淡:“不管是出于什么名目,酒宴既已备下,就不要浪费了。且,今天还有两个客人,是来看你的。列位臣工请挪步庆麟殿。”
两个客人。云深不由朝允曳瞥去一眼。允曳没有回应。没有回应,大约只能表示,她也不知道是谁。 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