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住进览云小院一个月。转眼春年到来。她的生辰正是除夕这一日。

　　这一生她只过了一个生辰，便是十八岁那年，上官曦明从不姜回到她身边，给她过的那个生辰。也是第一回过生辰。

　　她不知道别人家的女孩子都是怎样过生辰的，据竺陵竺蜻所说，最起码是要办一个小宴，请一些亲朋庆祝。她觉得小宴就不必了，若能得上官曦明相伴左右，两个人，一壶酒，就着可餐秀色，足矣。

　　可惜这样简单的心愿也不能实现。去年生辰是在战场上，没有那个心思也没有那个条件过。今年算是暂时安定下来了，可惜人却不在身边。

　　早上竺陵去小厨房做了一碗长寿面，端给她时恰允曳也过来她的房间里。她的生辰，自然也是允曳的生辰。她令竺陵又做了一碗端给允曳。

　　允曳淡淡推迟，云深温颜浅笑：“从一开始，咱们就相看两相厌，可这也不能改变咱们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坐下一起吃吧。”

　　如今姐妹二字从她口中说出来，自然而然，竟全无违和感。允曳犹疑着瞥了她一眼，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云深不再说话，低头吃面。允曳瞧了她一眼，才拿起筷子来。侍女竺陵与竺蜻都知趣地躲了出去，房间里唯剩姐妹二人。吃面声轻微，面的香气浓郁，若不虑到眼下时局和两人身份处境，这个场面再普通不过。

　　然两人这样坐在一起，共同吃生日面，却是有生以来第一遭。云深的人生，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场面没有面对过，这样的场合，自然没什么不适应。允曳却显得局促。

　　吃完面，云深令竺陵沏了一壶淡淡的菊花茶来，征求允曳的意见：“我最近上火，菊花有败火的功效，你不介意吧？若是喝不惯，我让竺陵给你换一杯云雾茶来。”

　　允曳嘴角动了动，“我粗人一个，没什么惯不惯的。不必换了。”

　　云深笑了笑。允曳在某些方面确实是粗人。倘或换了上官月明或者上官曦明在此，便少不得问一句，“菊花茶确实败火，但你素日不是更喜欢云雪山的茶芽么？那个更败火。”云深要如何作答？难道实话实说孕妇不宜多喝茶？自然不能。但不管如何作答，少不得会露馅，只要一露什么端倪，依那两位的缜密心思，要找出真相必不难了。

　　茶桌放在离炭笼较远的位置，云深穿了厚厚的狐裘，茶杯捧在手中暖手。倘或是上官家两位兄弟，定然又要将茶桌挪至炭笼前取暖。云深虑的是炭火的废气于腹中胎儿有害，故坐得远远的。他两位自然又会察觉出有异。但允曳就没有这样的心思，云深坐得远，她便陪着她坐得很远。

　　其实并非她心思不细腻，多少年在已故皇帝宁千锋身边虚与委蛇，若是没有足够的智谋，只怕早就连骨头渣都被人啃得不剩了。

　　只是她不擅于关心人罢了。

　　云深道：“今日你我生辰，怕也没有什么人能给咱们过生辰了。就在我这里过吧，我让竺陵备一桌好菜。只是最近我身体不适不宜饮酒，这点怕是不能陪你尽兴。”

　　允曳未置可否，云深便道：“不反对我就当你默认了。”她立即叫了竺陵来，令她去备酒菜。

　　允曳道：“皇上在宫里备了酒宴，怕是今晚要邀请你进宫给你庆生。”犹豫了一下，补充道：“其实他不让我说的，怕是想要给你个惊喜。”

　　她脸上落寞显而易见。

　　云深瞧了她一眼，问道：“允曳，你是如何认识他的？”

　　她这是一副要和允曳拉家常的架势。允曳虽不甚有兴趣，但也没有反对的意思。毕竟如今她的任务就是守着她。

　　“我自小跟随师父。你也知道，师父跟不姜国渊源甚深。”

　　云深点头。何止是甚深呢，佛暛大师那个老头子可是当今不姜帝师。

　　“师父曾带我去不姜，正好遇上当时的姬妃和容后为自己的儿子争储，姬妃的儿子，就是你的师兄，如今的皇上，当时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死掉，师父将他抱了回来，送给云雪真人救治。那时我只有三岁，比他年小，却一路照顾他到云雪山。我们就是在那时认识的。”

　　想起那段往事，她向来冷漠的脸上露出点温情的光芒。云深看在眼里，笑了笑。

　　云深道：“我也是那个时候认识阿曦的。你救了我师兄，阿曦救了我，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啊。就连救人的人都爱上了被救的人都这么雷同。”

　　允曳的脸色难看起来，“可你最终也爱上了救你的人。可被我救的人，他爱的是你。”

　　语气里全是自嘲的口吻。

　　云深道：“爱一个人，不是为他做多少事，而是要让他知道你爱他。这件事上阿曦比你明白多了。”

　　允曳蹙眉：“他是男子，我是女子，怎么能相提并论！”

　　云深温颜一笑：“男子又如何？女子又如何？男子有爱人的权利，女子自然也有爱人的权利。”

　　允曳撇开脸，道：“我不是你，你不要再拿你那套歪理邪说试图说服我。”

　　云深不着恼，拿出一副不急不躁要和她谈人生的态度来，和颜悦色道：“果真是歪理邪说吗？好吧，就算是歪理邪说吧。那么，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帮着他把我困在这里，帮着他把我留在这片土地上，然后呢？你想过后果吗？”

　　“我没有想过以后。他想要的，我就帮他得到，这有什么错吗？”

　　允曳口气浅淡，眸子里一闪而过的黯然却是骗不了人的。云深瞧着，心底里叹息了一声，面上却没什么变化，道：“痴男女我见的多了，你这样的女子，真的很少见。只是，允曳，你心里不会痛吗？日日瞧着他，为别的女子劳心伤神，以后，还有可能日日瞧着他和别的女子欢好，即便这样，都不会痛吗？”

　　允曳终于还是退缩了。云深以言语这种软刀子捅人，看不见伤口，却会直伤肺腑。“今天是我的生辰，你就不能聊点别的事情吗？”

　　云深笑了笑，并没有打算就此放过她。“你的一生，除了仇恨，所有的欢笑和温情都给了一个人，不聊他，你又让我聊什么呢？”

　　允曳再次撇开脸。

　　“聊聊今天的天气？还是聊聊今天午饭吃什么？”

　　允曳微恼：“蓝云深，你何苦这样咄咄逼人？”

　　云深忽然朝她伸出了手，将她的手握住，她一愕，往外抽，却没抽得出来。

　　云深手上的力道虽大，目光却温和，言语也温和：“允曳，这是第一次被人握着手吧？是不是感觉很温暖？”她轻叹了一声，“我们都活得这样艰难，为什么还要自己将自己困在囚笼里呢？允曳，很久之前我就想和你说这番话了。在这个世界上，与你缘分最深的不是上官月明，是我，与我缘分最深的也不是上官曦明，而是你。我们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曾经抱得那样紧，彼此密不可分。我们身上流着一样的血。允曳，你是我的姐姐。”

　　允曳怔愣地瞧着她。

　　从没有人和她这样说过话。正如云深所说，她的世界里，除了仇恨，只有一人。可那个人不曾给过她这样的温暖。更不曾和她说过这样感性的话。

　　“我们为什么要彼此敌视呢？从前，你还不是你，我也还不是我的时候的那些经历，不是应该随着逝去的时光一起逝去么？今生，我们是姐妹。母亲经历了那样多的艰难将我们生下来，甚而，母亲都没能看一看你的样子，为了你还投了镜月湖，她无论如何也是不想看见我们今日的局面的。”

　　云深掉下泪来。允曳瞧着她，目光痴痴傻傻的。

　　云深抽噎了一声，声音里带了些湿意：“纵我有天大的本事，过去也没能晓得这世上还有个人和我流着一样的血。我知道这件事的那一天，你知道我是什么感受吗？”

　　不等允曳问她，她便自问自答：“我第一次觉得，原来我并不孤独。我不是一个人孤零零活在这个充满险恶的世界上。”

　　允曳怔怔地瞧着她，嘴唇一张一翕，努力了良久，才说出话来：“其实，当我知道我还有个双生妹妹，我的妹妹还没有死的时候，我也是那样想的。可是……”她低下头去，不愿意看云深似的，“当我知道我的妹妹竟然是蓝云深，竟然是那个叱咤风云的蓝云深、那个一直幽居在皇上心中的蓝云深的时候，我觉得命运在戏耍我。”

　　“蓝云深，我一直不知该怎样面对你。”

　　云深握着她的手，一直不曾放开。她是拿剑的人，手不似她的那般柔软，指肚和虎口处都有些薄茧，云深握着那些薄茧，生出心疼来，“造化弄人，可我们终究该感谢它让我们活下来。虽然艰难，可是也想努力活着。姐姐，是不是？”

　　她其实也不太会说感性的话，更是极少这样深沉，素日她的千种面孔里，不大有现在这种。允曳瞧着她，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 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