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依旧淡漠:“这话,你得问你的父皇去。我是谁,他该比谁都清楚。”
玖颍公主有些愕然。云深的这句话,她没大听明白。需要追问,云深却已经一脚迈进大殿,只留下一个纤弱却挺得笔直的背影。
没有皇帝的召见,她却不敢造次追进去。
华美大气的帝寝殿,一派肃穆。稀有的龙涎香也掩盖不去浓重的药味,将死之人的气息从药味里透出来。
云深微微蹙了一下眉,却没有捂住口鼻。她是医者,手中过的将死之人,数也数不清了。这点气味,她还不至于就受不住。
她淡然地穿过重重帘幕,走到龙床前,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床上躺着的人却被惊醒,睁开眼来。
“你来了。”声音像是干瘪的老树皮再无往日的饱满灵动。他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伺候的宫女太监们都出去。宫女太监们都赶紧撤了出去,床前仅剩皇后一人。
他斥了一声:“出去。”
皇后踟蹰着,没有立即出去,看向云深的目光带了敌意。“他让你出去,你没有听懂吗?”云深冷冷道。
“要我让人把你拖出去吗?”云深的声音更冷了些。
“皇上……”皇后还在拖着。
“来人,将皇后拖出去。”云深沉声下令。竟真的有两个侍卫跑进来,架了皇后就往外拖,任凭皇后怒斥,两个侍卫连打蹭一下都不曾。
“将你们侍卫长叫进来。”云深吩咐了一句。
侍卫长蓝逸进来的时候,顺手将殿门关上了。一众文武百官都被关在了门外,窃窃私语声也被关在了门外。一列的侍卫在殿门外站定,百官虽有意见,却没有一个敢闯殿的。
蓝逸叫了一声姐姐,眼睛里透出欣喜来,“你终于回来了,姐姐。”
云深拍拍他的肩膀,温和一笑,道:“蓝逸,守好殿门,不要让闲杂人等进来。”
蓝逸答应一声,提着剑站到了不远的地方。云深站在床前,低眉俯视宁千锋。
龙床精美阔大,显得他华美的被子覆盖的身躯很弱小。病态的脸干瘪无肉,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往日深邃的眸子微微睁着,终于是浑浊,不再清晰。
他终于是快要死了。
“皇上舅舅。”云深在他身边坐下来,眸光淡漠地注视着他,那样子并不像在看一个将死之人,也并不像在看一个该死之人。淡漠得就像在看一样没有生命的物事。
宁千锋眸中透出悲戚来,方才云深的一列动作,他看在眼里,却没有出声阻止。此刻才强撑着一口气,开口道:“你肯来,我很欣慰。”
云深嘴角一抹冷笑,道:“我肯来,是因为要和你算一算账。你死了,我还找谁算账去?”
他声音苍凉:“你这么说,是将自己的身世都查清楚了,是吗?”
云深慢悠悠道:“有些,是很多年前就清楚了的。有些,是近来才弄清楚了的。还有一些,其实不大清楚,只能靠猜测得来。”
他浑浊的老眼看着她,“云儿,我也是最近,才知道一些事情。可是,为时已晚。我毕竟是将死之人了,对于有些事情,已经无能为力了。”
眼睛里似乎闪出一点光:“你不该再叫我舅舅。”
云深冷笑:“我能叫你一声舅舅,已经算是对你的仁至义尽,你还想要什么?”
他眸光切切地望着她,“云儿,我快要死了。对于一个将死之人,你就不能原谅吗?”
“原谅?你应该去九泉之下,求得我母亲的原谅。至于我,其实,我不曾恨过你。也就无所谓原谅不原谅。”
他脸憋得酱紫,剧烈地咳了起来,云深将他扶起来,给他拍背顺气,帮他理顺了这一口气,才又悠悠道:“这就受不住了?还是说,你没有脸去见我的母亲?”
他脸上颜色褪去,仍旧是灰白,嘴唇却是酱紫,在发抖:“我确是对不住她。可,为了江山社稷,孤不得不那么做。”
“江山社稷?你眼里,是不是宁氏的权利、皇位,就等同于江山社稷?宁千锋,权当你是为了江山社稷吧,可你睁开眼睛看看,你的江山现在成了什么样子!生灵涂炭,满目疮痍,这就是你的江山社稷?这就是你一心为着的江山社稷?”
他眼中弥漫疑惑,“孤几十年兢兢业业,孤没有一日怠工过……”
云深打断他的话,一针见血:“你几十年兢兢业业地就为守住你的皇位了吧?”
宁千锋很激动,“孤难道不该守住祖宗留下来的基业吗?孤哪里做错了?”
云深凉凉看着他,“你到死也没明白,江山社稷是什么,你该守护的又是什么!宁千锋,皇上舅舅,你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的时候,脚底下,踩着的可是你子民的枯骨鲜血,你从来没有看见过吗?你现在,躺在你子民用白骨架起的龙床上,你都没有感觉到他们的颤抖哀嚎吗?”
宁千锋的身体剧烈抖动起来。仿佛,身体下真的是白骨堆砌的床。云深却仍是冷然:“其实,江山社稷,百姓民生,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如何无道如何残忍,又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本来可以在云雪山安度我的一生。可你,非要将我逼下山,非要让我面对你那些见不得人的丑事,非要让我手染血腥。我一个医者,手里拿的却是屠刀,你让我如何能再不动声色?”
宁千锋抖得厉害,身体筛糠似的,下一刻似乎就要断送口中的一口气,云深从袖子里摸出一粒小小的丸药,送进他口中,以内力催他吞下,冷声道:“续命的。你现在还不能死。咱们的话还没有说完。”
药入口即化,宁千锋似乎镇定下来,身体不似先前那般抖了,人也似乎有力气了,伸手要来抓云深的手,云深却是轻轻避开,道:“不要碰我。”
“云……云儿,对……对不起。为父对不起你。”
这句话一出,不远处的蓝逸惊得目瞪口呆。云深却只是淡然,“你没资格做我的父亲。”
她看着他,眼睛里淡漠得似在看陌生人,“你的女儿,十五年前已经被你派人杀死,扔在了乱葬岗上。你眼前的这个人,不过是借了你女儿一副躯壳罢了。和你,没有半分关系。”
蓝逸一惊再惊,已惊得回不过神来。
宁千锋瞪大了双眼。无神的双目凸出来,像是垂死的鱼一般。
云深继续道:“你的一双女儿,一个被你溺死在镜月湖,一个被你扔在了乱葬岗,你心里最爱的女人,也被你逼死。都说坐在龙椅上,就成了孤家寡人,宁千锋,你现在真的可以称作是孤家寡人了。你的那么多妃嫔,到今日,都只担忧你死了她们要如何逃脱陪葬的命运。你的那么多儿女,造反的造反,漠然的漠然,又有哪个,为你的行将死去掉一滴泪?”
宁千锋却是一声凉凉的叹息,“你果然是都知道了。”行将死去,那些妃嫔,那些子女,他其实已经不在意了。
云深道:“这些事情,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的诛心阁,自以为无懈可击的诛心阁,也没你想的那么高深不可击破。你隐藏的那些肮脏秘密,也不算什么无人知道的秘密。我很小的时候,就在你的诛心阁里找出了这些秘辛。”
宁千锋却是惊也不惊了,双目无神地看着云深,手在空中抓了抓,大约是还想抓住云深的手,云深无动于衷,他终于是无力地将手垂下,叹道:“我早知你很有本事,却没想到你本事竟然这样大。你说你是借了云儿的一副躯壳,我现在信了。”
云深道:“你不信也没什么所谓。这个,不重要了。我既已用了她的身体,她就是我,我就是她,她的爱恨,就是我的爱恨。”
宁千锋有一瞬的失神。眼睛里空洞无物。不知在想些什么。
云深招呼蓝逸:“去城门口,将你的姐夫和三皇子七皇子允曳国师接进宫来。”她起身,从桌案上拿起笔,写了一道手谕。玉玺就在桌案上,她拿起来在手谕上盖上,将手谕交给了蓝逸。
一套动作自然而然,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宁千锋兀自在床上挣扎:“孤不想见那几个逆子!”
云深淡淡道:“你应该见一见。他们长成逆子,也是你一手调教出来的。怎么能不让你看看自己的成果。而且,还有两个人,你是一定要见一见的。我的相公上官曦明,你应该见一见。国师允曳,你也应该见一见。”
蓝逸拿了手谕,出去找得力的人去办了。宁千锋仍在挣扎:“你的相公,很好,你能嫁给他,孤也就放心了,但已经没有见的必要了。至于允曳那个判臣贼子,孤不想见。”
云深重新回到床前,在床沿坐下,容色淡淡:“这两个人,你都要见一见。我相公想要和你要回几样东西。你也该还给他了。至于允曳,是你务必要见一见的。”
他心有疑惑,云深却没有给他解答,只说:“一会儿,你见了,我自然会告诉你为什么要见。” 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