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千锋声音苍凉：“你说的不错。所以，当初云儿杀掉翎妃的时候，孤其实是觉得，终于可以解脱了。许多年来，枕畔睡着一头狼，欲除之却不能，这种滋味，于一个帝王来说，委实难受。”

　　云深冷笑：“欲除之却不能？有什么不能了？你现在可明白了，靠那些肮脏的东西控制人心，根本是不可能。你说她是一头狼，你自己又何尝不是？不，说你是狼，那是在侮辱狼。”

　　宁千锋眸子里露出很受伤的神色，身子扭了扭，却没挣扎得起来，终于还是放弃了，仍躺在那里，道：“孤是为了大统！为了宁氏基业！”

　　云深没有再同他分辩，只淡声道：“你到死也不明白，君为舟，民为水的道理。算了，我也不想同你多说什么了。你就这样躺进棺材里吧。”

　　上官曦明却不打算就这样完了的意思。负手立在床前，淡然望着他，问道：“你可知道，我既是不姜的大祭司，又是不姜的帝王？”

　　宁千锋惊得睁大眼睛。“这个……委实不知。孤只是知道，你应该是不姜皇族中人。你竟然是不姜的皇帝！”

　　上官曦明脸上一个凉薄的笑，“皇帝又如何？我一点也不想做这个皇帝。不过是，身上背负着不可推卸的使命，无法袖手天下。如果可能，我倒宁愿和小蓝一起，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过一世诗酒田园的生活。”他目光柔和地望着他的小蓝，笑意盈盈。

　　“不姜虽与靖国相隔万里，但疆域并不比靖国的小些。不姜也有纷争，也有争权夺利。但不姜每一代的君王都励精图治，没有哪一个，是像你这般阴暗腐朽的。所以，不姜传承千年，上官氏为政千年，从不曾易主。”

　　他眉眼略低了低，问他：“你可知，我这些年在靖国苦心追寻申屠和那些蛊虫的下落，是为什么？”

　　宁千锋表示不解。上官曦明道：“找到了，毁掉它们，让它们不能再贻害人间。”

　　宁千锋似乎有一点明白，为什么云深那么死心塌地爱着这个青年了。但他觉得，这个青年其实有点傻。他想，他终有一天会明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等他明白之时，他就不会这般瞧不上他了。

　　想到这里，有些欣慰。

　　这样的欣慰却在下一刻就被打碎，碎成齑粉。

　　外面响起敲门声，太监的声音传进来：“皇上，大皇子来了。”

　　宁千锋挣扎：“孤不想见这个逆子！”

　　云深容色淡淡：“父子一场，死的人带着遗憾死也就罢了，活着的人带着遗憾活着滋味可不好受。还是见一见吧。”

　　蓝逸去打开了殿门，宁子珏走进来。

　　数月不见，他清减了不少。一身布衣，卸掉铅华，多了几分从容，少了几分戾气。

　　他同云深和上官曦明淡淡寒暄：“妹妹，妹夫。”打量着云深梳的少妇发髻，嘴角微笑：“恭喜妹妹和妹夫，终成眷属。”

　　他这样说，是已经知道了云深的身份。他从来就不是个简单的人，知道了这件事也不意外。

　　云深微笑：“哥哥。”一声哥哥喊得自然而然，何其亲切。

　　宁子珏笑了笑，手抬起来，大约是想揉揉她的脑袋，看见上官曦明，手在空中顿了顿，尴尬一笑，又放下了。

　　这位爷的妒性，他也是有所耳闻了。虽然如今是亲兄妹，但这位爷未必这么认为。毕竟当初不知云深身份的时候，他还想娶云深来的。

　　云深道：“他就快要死了。我想，终究父子一场，还是见一见吧。他不仁，你却不能不义。”

　　宁子珏露出个苍凉的笑容来，“他大概是不想看见我这个不肖子的。不过，你说的对，我是该来见一见他的。不管他想与不想。”他顿了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又道：“不但是我，我的弟弟妹妹们也是该来见一见的。他生养过的这些儿女们，他临走前怎能不看一眼呢。”

　　云深嘴角勾出个若有若无的笑来，“你说的对。该让他瞧一瞧，他毕生之成果。”她招呼蓝逸：“去把皇子公主们都请进来。”

　　宁千锋睚眦欲裂：“孤成日介见到这些不成器的，已经看够了，不想再看了。云儿，你不要让他们进来了。”

　　云深像是没有听见，没理他。他命令的语气几乎变成乞求：“云儿，你不要再折磨我了。就算过往是我做的过分了。就让我这样走吧。”

　　云深道：“不然。你应该见见他们。你就这样走了，江山社稷谁来管呢？大统由谁来继承呢？你总得从你的儿子中挑一个出来，好登基为帝，继承大统。”

　　她看着他：“你不会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吧？那你可要好好想想了。毕竟，没多少时间了。”

　　云深想，他以前应该确实还没深想过这个问题。他其实正当壮年。应该从未想过，自己会在壮年的时候，这么早就死去。他早在登基之初，就想过长生不老这件事。即便长生不老不现实，延年益寿总还可以的。

　　他求过佛，问过道，吃过不少所谓仙丹，为的就是要延年益寿甚至长生不老。只要他不老，皇位就可永固。

　　到头来，却没想到，正是这些仙丹和他多思多谋的性子害死了他。

　　他现在应该也深想过这个问题了。但，他想过之后才发现，儿子们之中一个堪用的都没有。诚然，儿子们也有才华出众的。譬如废太子。譬如三皇子。譬如七皇子。

　　废太子是不能再用了。他虽聪明，可心地过于善良软弱，江山在他手上，迟早有一天会拱手他人。

　　三皇子。即使他不曾反叛过，他也不会用他。因为他是翎妃的儿子。那个心术不正的女人，她的儿子又能好得到哪里去呢？

　　老七。老七的确是够聪明。可他是个情种，迟早为情所累。他记得，最先查出云深是他骨血的就是老七。可即便那样，他还是强迫他写下一纸赐婚的圣旨。虽然圣旨一直没有宣读，可他知道一直还握在他的手上。他已经爱蓝云深爱成一种变态的样子。

　　他的儿子女儿们呼啦啦涌进来，潮水一般，他眼前有些恍惚。看着一大群人就像看一片模糊的剪影。

　　这都是他创造出来的孩子。可他瞧着他们，怎么就觉得那么陌生？有的，他甚至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了。

　　剪影一涌而上，在他的床前拼命喊父皇，嘈杂的声音令他想将耳朵捂上，手却没什么力气动换。

　　云深站在剪影们一侧，睨着他笑。他眼中唯有她是清晰的，一片嘈杂声中，她说：“人死如灯灭，以后，就看不见他们了。能多看几眼，就多看几眼吧。”

　　他挺她的声音也是清晰的。

　　他奋力做出个摆手的动作，吐出几个字：“让他们都出去！出去！”气怒得太厉害，一口鲜血没绷住，吐了出来。

　　云深朝一众皇子公主们摆手，下令：“都出去吧。”高高在上的姿态，令大大小小良莠不齐的皇嗣们齐齐一颤。蔫头耷脑就要往外走。

　　一众皇嗣里，出挑的自然也不止那几个。玖颍公主算是顶出挑的一个。也算是顶傲慢的一个。

　　剪影们要出去，她伸臂一挡，拦了下来。“蓝云深，凭什么你说让进来就进来，你说让出去就出去？你以为你是谁？”她横眉怒目站到云深面前。

　　云深淡然若素：“我不是谁。命令也不是我下给你们的。是你们的父皇不想看见你们。不想听你父皇的话，那你大可留下来。”

　　她扫一眼众人：“不想出去的都可以留下来。你们的父皇，也就这几个时辰了。以后再想看，就得要去皇陵看他的一把枯骨了。”

　　她视线一转，看向床上的宁千锋，做出个无奈的手势：“他们想见你，我也没办法。”

　　床上的老皇帝忽然回光返照一般，怒吼一声：“都给孤滚出去！”

　　剪影们皆是一震，纷纷作鸟兽散。唯留下玖颍公主同十皇子宁子麟二人。

　　玖颍不走，预料之中。宁子麟也来凑热闹，倒是预料之外。

　　云深瞥他一眼，没有同他说什么。他却一把扯住她衣袖，懦懦道：“本皇子……我听说你是神医，你一定有办法救他的，是不是？”

　　云深生出几分好笑来：“第一，我不会救他。第二，我救不了他。第三，你虽然是个小孩子，但也不算太小了。蓝逸已经是御前侍卫长，你却还这样懵懂，不替自己觉得脸红吗？”

　　她本来并不想打击他。终究他只是个半大小子。懵懂一点也不是什么大错。但他身处的是处处险恶的深宫，她没有那么多精力也没有那个义务去护着他。他得自己学着长大。

　　一众的皇嗣中，也唯有这一个，求她救皇帝。他糊涂是真。他的孝心其实也做不得假。云深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宁子麟嗫嚅：“我……我晓得你恨他。他以前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可他终究是生我养我的人，你要怎样才肯救他？什么样的代价，我都可以承受。” 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