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风有些凉意。西斜的日头余晖红得像蚊子血。云深的目光凝在亭子曙红色的横梁上,淡淡开口:“你们扰了我睡觉了。”
把正在说话的玖颍吓了一跳,拍了拍胸脯,凑过脸来:“你醒了?再睡天可就要黑了。”
云深侧了侧脸,瞧着她,幽幽道:“半残之躯,不能给玖颍公主和太子殿下行礼,请恕罪。”
玖颍抽了抽嘴角,道:“你和我,就不要搞那些虚头巴脑的了,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又不是没领教过。”
云深挑着眉梢:“我是什么样的人?”
“你不是最瞧不上我们这些皇室子弟的么?看似很随和,其实你骨子里很骄傲啊。”
云深眨眨眼,感觉自己认识了一个假玖颍公主。话上却仍是谨慎:“我觉得,公主对我是有些误会吧?对于你们这些皇家的人,我只能是仰望,哪里敢瞧不起?”
玖颍道:“在我父皇面前,我都得是端着,装出一副得体的样子,连说话都得是端着的,那时我真是羡慕云姐姐你在父皇面前说话都敢那样率直。怎么到了私下里,云姐姐你倒是端起脸孔来了?不是瞧不上我们又是什么?”
宁子珏瞥向玖颍:“你是来看她的,还是来找她碴的?”
玖颍怼他:“我听人说,皇兄你以前最是厌恶云姐姐,处处整她,怎的这时倒护着她了?是良心发现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啊?”好整以暇地瞧着宁子珏渐生红晕的脸。
宁子珏恼火地瞪她:“你就不怕我告到父皇那里,拆穿你那些假面目?”
玖颍撇嘴:“切,皇兄你以为父皇是白给的么?他可是手握这天下的人,能不眼明心亮?我那些小把戏,瞒一瞒宫里那些女人还可以,瞒父皇?还是算了吧。父皇不与我计较,不过是因为我机智,懂得明哲保身罢了。”
宁子珏气得瞪眼。玖颍面前,竟落了下风。
云深似笑非笑,瞧着他俩。这平云城里,不敢说每一个人都戴着一张假面,但至少这暗流涌动的所谓上流社会里,全是假面人。她亦是。其实,她晓得,自己算是这里面的翘楚,有时候,连自己都不晓得自己的真面目是什么样的了。这种事却是不能多想。多想怕是会得精分。她道:“二位,外面起风了,凉意甚重。我一个病人,是不是也该回屋歇息服药了?”
玖颍便招呼侍婢:“你们过来,扶着蓝小姐进寝殿歇息。小心着些!她可病着呢!”
挪进屋去,侍婢们便端来了药,玖颍指挥她们将药放下,便打发了出去。
她端了黑乎乎的药汤子,端到云深面前,嘴角绷着的,是幸灾乐祸的笑:“云姐姐,喝吧。”
云深瞅了她一眼,接过药碗,咕咚咕咚就喝下,连眉都没皱一下。看得玖颍眼角直抽:“你……你不会觉得苦的么?”想要看云深出糗的愿望落空,禁不住就撅起了嘴巴。
这样子,倒有几分天真。
云深笑笑:“怎么能不苦?不过,可能我比较擅于吃苦吧?”
宁子珏自进了屋,便一直沉默着,脸色也不大好,似在想着什么事情,此时才开口插了一句:“比起扶吉山里受过的苦,这点苦算什么?”
玖颍便敛了身上的小女儿姿态,瞧着云深的目光里透出敬佩与怜惜来:“云姐姐,你是不是受了许多苦?”
云深笑道:“我自小在山野中长大,比不得你们金枝玉叶的,吃这么点苦头,不算什么的。”
玖颍将她手上的碗接过去,满心敬佩之情,简直都要顺着眼睛溢出来:“云姐姐,以后就住在平云城,不要和他们那些男人们上战场了。战场本来就不该是咱们女孩子去的地方。”
云深笑着点了点头。从前上战场是迫不得已,以后怕是也难免遇到这种迫不得已,但没必要说给这位看似满腹心机其实内心挺单纯的公主听。
这位公主,她现在替她觉得挺可惜的。她没有生对地方。倘或是生在平民百姓家里,必然是个活泼天真的女子。可惜她生在了处处算计处处杀机的皇宫里。未来,亦是难测的。
但,自己的命运尚不能把握,别人的命运她又能奈何?
宁子珏道:“玖颍说的不错,以后,你还是少逞些能吧。”
她苦笑了一声,道:“知道了。”
其实彼此心里都明白,这不是自己想怎样就能怎样的。宁子珏给她倒了一碗温水,送给她,道:“刚喝了药,漱漱口吧。”
都不是什么会伺候人的主,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她喝药会口苦。但能想起来就算不错了,她微笑着接了。
宁子珏看着她喝水,忽然道:“我已经上疏父皇,自请废去太子头衔。”
云深一个不稳,手中的碗脱手,将身上薄被浇湿不说,碗也落地,一声脆响。
玖颍跳起来:“皇兄,你早不说晚不说,偏等她喝水的时候说,你这不是诚心的么你?”
宁子珏有些愕然:“我……我哪里想到她竟然会被吓住?她从前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云深默然地掀了被子,默然地踩着半湿的鞋子下地,打算亲自收拾收拾这一地的狼藉。玖颍先醒过神来,忙扶住抱着被子的云深:“还是让婢女来收拾吧,云姐姐你还病着呢。”
这样的小事,从前在云雪山的时候,真的不算事,但在连穿衣吃饭都要人伺候的皇家子嗣眼中,实已算重活。这无可厚非。云深并没苛责,只笑笑说:“我来就可以了。”
宁子珏却已将被子接了去,搁在一旁椅子上,回头便将云深按回床上,道:“安静呆着。”
倒有几分太子的气势了。
云深倚靠在床头,淡然瞧着这位欲挂冠而去的太子爷俯下身,素手去捡拾地上的碎碗片,边捡边对玖颍道:“你去让婢女再拿一床新被子来。”
玖颍“哦”了一声,提线木偶似的听他支使,去到门外叫婢女了。这厢宁子珏问云深:“这件事,你是什么看法?”
他竟然来问她的看法,也是奇事一桩。但事已成定局她的看法还有什么重要。她似笑非笑,道:“没什么看法。”
宁子珏捡拾碗片的手一顿,一个失神,碗片就割了手指,有鲜血流出来。
云深道:“罢,你搁着吧,让婢女进来收拾,我给你包一下手。”
宁子珏尚自愣神,只道了一声:“一道小伤罢了,无妨的。”
云深欠了欠身,拉他一把,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到床沿坐下,从袖管中拿出她的医药包,不由他分说,给他处理伤口。
瞧着他失神的模样,终归心中不忍,说道:“表哥,你能有这份急流勇退的心是好的,但所谓时也势也,并不是谁能左右的。很多时候,不是我们想怎样就能怎样的。”
宁子珏猛然抬起头,望着她:“云儿,你这个话,是什么意思?”
云深叹了一声:“我说句不怕你难过的话。你的确不大适合做这个太子。”
宁子珏静静听着,没有插言,也没有生气。
云深继续道:“倒不是说表哥能力差,只是,如今这局势,本就已巨浪滔天,而巨浪之下,太多双狠辣的手。表哥却长了一双素手。如何能是他们的对手?”
宁子珏苦笑:“正因看透这一点,所以我才要自请下堂。”
云深道:“可,表哥的任务还没完成,皇上怎么可能任你离去?”
宁子珏沉默了一瞬,神色黯然,嘴角溢出一抹自嘲的笑:“我明白你说的意思。天下在我父皇手上就是一盘棋,而我,只是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棋子还没尽完它的职责,怎么可能被允许离场?”
顿了一顿,继续道:“我很好奇,父皇给我这枚棋子安排的是怎样的结局。”
云深倒坦然:“不下到最后,谁都难说最后是怎样的结局。毕竟,棋子是死的,棋局不是死的,执掌棋局的人,也不是死的。你父皇这局棋,是和天在下,也是和天下的人在下,更是和自己在下。这其中哪怕是有一只蚊子生出什么变数来,也有可能导致棋局的走向大变。表哥,不如,静观其变吧。”
宁子珏迷茫:“静观其变,岂不是任人宰割?”
云深笑笑:“未必。你不动,别人未必不动。只要有人动,结局就还没成定局。”
宁子珏凝视着她:“我很早就知道,你并不简单。可那时候我也没把你想得太高深。”叹了一声:“终是我看走眼了。”
云深淡淡一笑:“不过是走了些弯路。人谁没走过点弯路?”
宁子珏自嘲一笑:“有些弯路,无伤结局。有些弯路,会成死路。”
“你们两个,竟是在这里辩起禅机来了么?我在外面听了这许久,一句也没听明白。”玖颍嘟着嘴进来,身后还跟了三个婢女,一个是花拂,一个是竺陵,另一个便是竺蜻。
三个婢女一见云深,都一副憋屈状,眼眶里包着泪。却碍于太子在场,不敢扑上来。
云深瞧她们三个一眼,道:“赶紧把这里收拾了。然后去置办一桌饭菜来,太子殿下和玖颍公主今晚在这里用膳。”
三人十分有眼力见地擦地拾碗片,最快的速度收拾完了,一刻不敢迟疑地去小厨房张罗饭菜去了。 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