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和许桑榆隔着六个小时时差的阮东琳呢,也同样在街头被夜风里吹得瑟瑟发抖。
她在跑,好像要耗尽了全部的体力一样往前跑,心里只有一个目标,明确而坚定——她要见到路远扬。
她其实不确定路远扬住在那个医院,她查了周围所有的医院一个个地找。她笨,不懂得变通,不会想聪明的法子,这就是她能够想到的最快见到路远扬的方式了。可她很努力地一个个问,一间间找。
医院通常都不会提供病人的信息,更何况是路远扬这种级别的病人。可是阮东琳就是不死心,她觉得就算医院不帮她,她也总能找到他。
终于,不知道在走访了几家医院的时候,她奋力奔跑的脚步突然就停了下来。她觉得,是这里没错了。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受,甚至还有些荒唐,可她就觉得她的先生,她的路远扬就住在眼前的这栋医院里。这是一种直觉一般的感觉,没有任何科学根据,她就直奔医院的最高层。站在电梯前的时候,身边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好像医生一样的人一直在上下打量着她,好像要看透她。她被他瞧得心虚,没法再硬着头皮等在电梯前,只能转身,迈开步子,朝着安全出口的方向走去。
她是担心对方认识她,若认出她来再说给叶绯绯听,那她就真的别想见到了路远扬了。
她看了下楼层,一口气爬到了顶楼。爬的时候倒没觉得累,等好不容易到达了楼层才发现因为快速的奔跑膝盖都有些微微打颤,抬头看见居然已经是十二楼了。她的心跳得很快,快得好像要从喉咙口里跳出来一样。她捂着胸口偷偷溜出安全通道,小心翼翼地望进每一个没有拉上窗帘的房间,可是都没见着路远扬的身影。尽管如此,她依旧坚定地认为路远扬一定就在下一个房间,——他一定不会拉上窗帘的,不然她怎么找到他呢?
她的心跳如鼓擂,猫着腰、踮着脚一步步向前走。她斜着眼睛,好像做贼一样。一想到自己现在的模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声笑声在空旷明亮的医院走道里显得格外响亮。她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却听得“啪”一声,走廊尽头的门应着这声笑声被打开了。她睁大眼睛,心跳得飞快,带着一种奇异的惊慌的心情期待着从门里走出来的人。
可是,还未看到人,却率先听到了高跟鞋击在地面上的声音。
她是在看到叶绯绯的那一刻确实听到了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的。叶绯绯的面色憔悴,不复她向来志得意满的骄傲神色,可是她的眼睛却依旧明亮,摇摇站在走廊尽头,向她招招手。她觉得不服气,挺止了腰板,一步步稳稳地走到她跟前,毫不示弱的样子。
叶绯绯说:“阮东琳进来坐会吧。”她就跟着她走进房间里。走廊尽头的那间房间和别的房间格局都不一样,连着走廊的是一间休息室,再往里面摆着两张床铺,是家属陪夜的地方,最后才是病人住的房间。叶绯绯将阮东琳安顿在休息室的沙发上,端了杯咖啡给她,“速溶的,这里也没什么好的能招待你了,将就着喝吧。”她不说话,也不喝眼前那杯咖啡。叶绯绯自然不会以为她那是客气,喝起自己的咖啡,同她开玩笑,“放心吧,我没下毒。”
她干声“哈哈”笑了几声,听到对方这么说似乎自己不喝几口也过不去。她端起咖啡,嘴唇刚刚贴上咖啡杯的杯沿,就听见了坐在对面的叶绯绯的声音。
“你知道吗,我特讨厌你。”她说。
阮东琳默默放下杯子——这口咖啡,她说什么都是喝不下去了的。
“我知道你也恨我。”叶绯绯好似没看见她的动作,继续说下去,“如果没有我,你一定觉得自己能和远扬一直在一起了,是吧?”
她摇摇头,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摇了摇头,“我不恨您的。”
叶绯绯“哧”地笑出声,“真能装。”阮东琳知道她在耻笑自己,也不反驳。叶绯绯看着她的模样,眉头紧紧锁住,一张惨白的小脸可怜兮兮地藏在刘海后面。她说不上是什么夺目的美人,尚且称得上是清秀,可周身却带着一种独特的诡秘的气质,这大概就是她平时赖以勾住路远扬的手段了吧?她想着,就笑得神神秘秘地和阮东琳讲,“可是我也是知道的,他们男人最喜欢你这样柔柔弱弱的小女孩了,好像永远长不大啊,他们都想要保护你、好像你就是只小白兔子是吧。”她顿了顿,“可是啊,把你这层雪白莹亮的兔子皮给去了,谁不知道你彻头彻尾就是只狐狸啊。”还是九条尾巴修炼成精的那种。
阮东琳的眼皮“突”地一跳,她默默将摆在膝盖上的双手捏成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咯”直响。可是她还是不回应,叶绯绯也权就当她懦弱气小,拿她出了一口无名气后就想赶她离开,“你走吧,姑娘别搁这儿呆着了,远扬已经睡了,不会见你的。”说完这话她便坐等对方起身,可是,阮东琳分明已经前后磨挫了几次脚面,却还是没走。她多少有些沉不住气,将戴着手表的那只手臂抬起放下几次,——她的手表上镶着切割完美的钻石,是她母亲在她十八岁生日的时候送给她的,她一直没舍得摘。此时这块手表正映着她的手臂洁白莹润。那是一只名副其实的大小姐的手,手指纤长,掌心因为不曾触碰过粗事而无法找到即使一个薄茧。阮东琳的手此时就显得难看得多了,她的手指短而粗,虽然也被路远扬养得极好,可一对比叶绯绯,她也不过就是一个有点地位的丫头罢了。
阮东琳突然笑起来,“咯咯”直响。叶绯绯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她却只是抬起头,擦去眼角因为笑得太厉害而渗出的泪水,道:“太太真的是恨我啊。恨我抢走了您的丈夫还是什么?”
叶绯绯被她激怒,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啪”的声音比她想象中还要清脆响亮,她自己也一愣,不由得心虚,她惶惶不安地看了里屋一眼。阮东琳好像得到了什么暗示,突然冲上来,想要推开里侧的门,却被叶绯绯一把拦下。叶绯绯抓住她的肩膀,用尽了全身力气阻止她继续向前闯。阮东琳急了,不管不顾地大喊着“先生!先生!你在里面吗先生!我来了呀先生!”叶绯绯一听就慌了,可不能让她继续这么喊下去了,于是腾出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巴,却不料被她用力咬了一口。她疼得心里直打鼓,眉毛结结实实地拧在一起。可眼前这个几分钟前她还推测为柔柔弱弱的女孩却好像有使不尽的力气,她一边顶她的的身体,一边还在咬着她的手。叶绯绯疼得眼前都一片发白,脚下用力,想朝这个姑娘的膝盖踢去,去不慎重心一偏,踢倒了身侧的茶几。茶几上本码得整整齐齐的几个咖啡杯此刻就像有了生命一样一个个接二连三地往下掉,“噼里啪啦”的声音也是响了一阵。
大概是这声响在宁静的夜里太过刺耳了吧,终于引起了巡房的护士的注意。护士推门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叶绯绯的背已经紧紧地贴在里侧房间的门上了。她的神情痛苦,额上冒出了点点虚汗。可要说真能令护士惊讶的,还是那个被叶绯绯捂着嘴巴的女孩。她看不清女孩的面貌和表情,只能看见她一个弯曲着的背影,和不断发颤的双手。护士尖叫一声,赶忙冲上去想要拉开两人,却惊觉女孩的气力奇大无比,有如一头鼓足了气的牛犊。
护士的惊叫很快就引来了更多的人,赶来的医生护士统统一窝蜂往上,强硬地把二人给分来了。叶绯绯捂着自己的虎口疼得直抽气,阮东琳也没有力气再叫了,只是不住地喘着粗气,嘴里念念叨叨着什么。医护人员们不知道该拿阮东琳怎么办,就问叶绯绯。叶绯绯坐在沙发上,正由着护士消毒上药,听得问话“咝——”一声,好像是护士下手重了的责怪。又等了几分钟,还未等到叶绯绯的回话,众人也是一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面面相觑。叶绯绯让护士将伤口处理好,才终于抬起眼睛看着眼前的人——医生护士们黑压压地站在她跟前,她哑然一笑,说:“她是贼,来偷东西的。”
众人当然不信,但叶绯绯既然这么说,自然也没有人有办法反驳。带头的那个摸着后脑勺问叶绯绯:“那……要不要移交警方那里啊?”叶绯绯还是笑着,她看着阮东琳垂着脑袋、好像一只战败的公鸡的模样只觉得心里舒坦极了,心想着这狐狸也不过就已经是她掌中的了,不如放她一马,就说:“算了,看她也没偷着啥,就放了吧。”带头的连连称是,说叶绯绯是“菩萨心肠”。叶绯绯被夸得乐了,仿佛阮东琳这模样也不成她心头恨了,就扬手让他们都走了。
人群慢慢散去,她摸着虎口呆呆地坐着,没有人知道她又在想什么心事。不过,她也只是坐了一会,就站起身来,推开里屋的门走了进去。
里屋并不算宽敞,除了周边的书橱衣柜,中心只放了一张大大的单人床和几把椅子。床头柜上的灯未被点亮,她眯起眼睛,透过从门缝里漏出的星点光亮,还是看见了床上的人儿已经坐起,正看着门的方向——或者不如说,是看着她的方向。黑夜里,对方的眼睛格外清明,好像两湾浸在泉水里的明月,沉默而黑白分明地瞅着她。
“妈妈。”眼睛的主人在黑暗里不安地喊道。
叶绯绯走上前,拥住路理的脑袋,轻轻地哄:“怎么醒了?”
路理将头靠在她的手臂上,呢喃了几声“妈妈”。叶绯绯摸着路理头顶细软的头发,说:“是不是妈妈把你吵醒了?”路理摇摇头,拉下叶绯绯的手,小心地捏着她的虎口,轻轻地问:“疼吗?”说完,仰着脸,皱着小小的眉头看着她。
叶绯绯心里仿佛是涌进了春天里的温泉水,暖暖地漾开了,漾成了一双温柔的眼眸,看着路理那张和路远扬极肖像的一张脸,都是皮肤细白得好像能看见下面缓缓流动在血管里的血液——不同的是,路远扬的苍白显出些点病态,而路理,则是真正散发出稚嫩单纯的美好。路理的脸型长得很好,是温柔的心形,下巴前翘,尖尖的,笑起来十分讨喜。路远扬就不常笑,可是他和路理呆一块儿的时候却常常是笑着的。他们俩的眼睛很像,笑起来好像是弯弯的两片月牙,给人极温柔的感觉。路远扬是很少对她展露出这样的温柔的。路理则不然。路理很喜欢她,比起爸爸,似乎和身为妈妈的叶绯绯更为亲近一些。有的时候,只要路理冲她温柔一笑,她甚至会觉得,路远扬不爱她似乎也没什么重要的了。她不要和阮东琳斗了,不要和她争夺路远扬的关怀了,又有什么能比和自己的孩子在一起更重要的了呢?
这大概,是作为一个母亲的执念吧。
这样想着,叶绯绯低下头温柔地亲吻着路理那层薄薄地覆在额头上的头发,她安慰着怀里娇小的身躯,“不疼,妈妈不疼。”
怀里的孩子却突然扭动起来,像一只倔强的小牛。路理用一双稚嫩的小手捧住叶绯绯的脸,好像看不懂她的表情,可还是坚定不移地说:“妈妈,我不相信。”
叶绯绯哑然,不知道怎样向眼前这个尚懵懂的孩子解释这一切。——她其实不会去解释的。
自从做了一个母亲之后,她好像了解了很多从前不会去理解的领域。譬如说,永远不会把生活里最难看、最不堪的一面亮给自己的孩子看。她其实已经是知道了的,这个他们生活的世界有多阴暗,多肮脏,可是,作为一个母亲的本能告诉她,她不能告诉路理,至少不是在这个时候告诉路理,因为,一个母亲自然会希望她的孩子能够过她所能给予的最好的、最无忧无虑的童年。
所以她在知道路理层亲口说出“讨厌”阮东琳的时候,她是慌的。她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只能在一切还未在她心中形成定夺的时候,姑且不去提。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好妻子,可是她在努力成为一个好母亲。 山月可知心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