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她是搂着路理睡下去的。
两人躺在一张单人床上,四周无光。叶绯绯的手有节奏地、轻轻地拍着路理的背。路理的眼睛闭起,睫毛好像能在脸上投下一小块阴影。她听着路理呼声渐匀长,好像已经睡着了,也没敢再推那间真正的病房的房门,看看躺在里面的路远扬是醒是睡。她很害怕,很害怕如果路远扬是醒着的,看到自己那么对付好不容易找来的他的阮东琳,他会怎么看她。可是她转念又一想,如果路远扬真的听见了外面发生的一切,他那么心疼阮东琳,又怎么会不管不顾呢?
这么想着,她也就慢慢安下心来,睡着了。
接着她就做了一个梦。
梦里阳光正好,她坐在一个绿荫环绕的庭院里一个人喝茶。可她也是立即意识到了这是个梦,因为现在正是寒风刺骨的冬季,哪来如此好的阳光和绿叶?然后,一个人的出现更应证了这是个梦的事实。
已经过世了的路家主母出现了。
路老太太和生前一样,喜欢穿绛紫色的裙子,将一双腿藏在大大的裙摆下面。
她缓步走来,坐到叶绯绯对面,问她,你怎么不吃点心啊?叶绯绯低头一看,原本空无一物的桌子上不知何时多出了几样精致可爱的点心来。因为她知道这只是个梦,所以也不惊讶,就拿了桌上几样看着顺眼的小点心吃。路老太太还招呼她喝甜汤,就有佣人端了小瓷碗儿过来,盛上一碗伺候她喝。叶绯绯高兴地接过来,看见碗中浮着几颗圆润鲜红的樱桃,让人特别有食欲。她喝了几口,甜味厚到腻,想吃颗樱桃解解腻。
樱桃顺着碗壁滑进她的口中,她咬开,却惊觉樱桃里的味儿好像不太对,吐出半颗来,才发现樱桃原本的核已经给人去了,中心泛着点浓烈的黄色,好像填着点别的什么。叶绯绯递给路老太太一个疑惑的眼神,老太太哈哈大笑,说,这是她自小最喜欢喝的甜汤了,里头的樱桃核早令厨师给去了,里头塞着的呀,是桂花瓣儿。若是喜欢吃咸的,里头还可以加塞肉呢。
叶绯绯笑意加深,说,真是长见识了。
她头疼起来,虽然知道是梦里,但这搞不清楚季节还是让她很是头疼。
路老太太喝完了自己的甜汤,好像想起什么一样问叶绯绯,远扬近来怎么样啊?叶绯绯听得这句问话,不自觉地下了头,说,是我不好,远扬他病了,还住院了。老太太叹一口气,说,姑娘别老把错往自己身上揽,我是知道远扬那犟脾气的,他一定也是自己心里有什么不舒坦吧。老太太看她老是低着头,不复原来神采飞扬的模样,心里也很是焦急,忙想讲些别的话题分散她的注意力。
路理那小娃娃怎么样啊?
叶绯绯一听到路理的名字就又高兴了点,回老太太说,路理可好了呢,活蹦乱跳的,最近还胖了一点呢。
路老太太听得也很高兴,说,小孩子胖点好,胖点才好嘛。叶绯绯也笑,说可不是么。
路老太太似乎是因为很久没有和叶绯绯说话了的关系,拉着她说了好久。叶绯绯吃着糕点,也听得自在。是隔了一会儿,路老太太才提起了“阮东琳”这个名字。
“那个阮东琳又怎么样了呢?”
“她从英国回来了。”
“啊……怎么突然回来了呢?”
“似乎是有人给她消息吧,说是远扬病了。”似乎是犹豫了一秒,可她想着不还是在梦里么,就还是说了,“她回来,总让我觉着不妙。”
路老太太点着头,喝下最后一口甜汤,苍老的面庞迎着树叶缝间漏下的斑斑驳驳的阳光,若有所思。她伸出手去摸叶绯绯的鬓角,叶绯绯下意识地退后一些,老太太的手尴尬地停在空中。不复一秒,老太太的手又执意伸了过来。她抚摸着年轻女子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鬓角,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笑声,说:“你看看你,操劳过度了吧,都冒出些白发来啦。”叶绯绯一惊,忙拿起桌上的、也不知何时冒出来的镜子照着,果然看见自己的发根处已经藏匿了好几根白发。她吓得将镜子跌落在地,不可置信捂着自己的鬓角。老太太却安慰着她,“你别怕呀。人总是要一点点变老的。你只是最近太累了,远扬近来又生病了,也多费你挂心了吧?”叶绯绯听闻此言,慢慢平静下来,想着,这只是梦呀,又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是虚妄幻境的一场不真实的对话,又有什么好担忧的?
想明白了,她也就释然了。现实里什么烂摊子破事,对现在的老太太而言已经毫无干系了。于是她露出苦恼的表情,嘴角挂着浅浅的笑,说不打紧的,“我是远扬的太太,说什么也是要照顾他的,更何况他现在病了,我更是应该陪在他的左右了。”老太太露出诡秘的笑容,打趣着她,“你别不和我说实话,其实你比谁都怨,是不是?”她吓得连连摇手,说不是不是。老太太见她骤然变得那么惊恐的模样笑得前仰后合。叶绯绯听得笑声才知老太太是在逗自己,干笑着挠自己的脑袋。
她其实本应该更机灵着点的,可一来是她清楚明白是在梦里,自然也放松了警戒,二来,她这两日也确实累得不行,想舒舒坦坦地、不似平时常常拐着弯地说说话。
她觉得自己刚才和阮东琳在病房外那么大闹很是难看,她应该处理得更干净漂亮的,至少不必和阮东琳扭打在一起。她笑自己天真,原本居然还想在阮东琳面前端出点架子来,所以不和她吵不和她争,好像还要做出点体面的模样赶她走。可是她忘记了,阮东琳并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主儿。她早知道这姑娘看着老实,满肚子都是不安分的花花肠子,可那一刻居然就忘了这一点,见她发起精怪来还站在原地兀自发愣。
也不能完全怪她,这段时间路远扬病来如山倒,更何况他身子骨本就称不上强健,一病更是陷入了长时间昏迷。她忙前忙后地伺候着他,夜深了不敢睡,不然不会现都已经是凌晨一二点的光景了,她却依然醒着。路理早熟,说要来医院陪着爸爸,实则却是想要陪陪她。路理会拉着她的手说,“妈妈早点睡吧,星星月亮都爬出来啦。”她却还是不舍得睡。然后她就听见了走廊里异样的脚步声,出于对路理和路远扬的安全考虑,她出门去看,却没想到看到了应该还在路家的、鬼鬼祟祟的阮东琳。
现在她似乎终于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觉了,梦里却依旧是绕成一锅粥般的破事。
她仰面看见对面的老太太一脸祥和,打心里觉得羡慕,因着在梦里也不觉得有什么打紧,便问老太太过得可开心么?老太太却敛了笑容,问她要怎么说呢?叶绯绯在心里斟酌了遍措辞,想了半天也只好问说老太太在那么长的年岁里可觉得后悔过?老太太历经了世事沧桑,多少个十年都一路摸索着过来了,对叶绯绯这样的后辈显得又喜欢又宽容。她说,后悔的多啊,多得很啊。叶绯绯又问,那是怎么挺过来的呢?路老太太笑得起了一脸的褶,说,别说得那么难听,哪至于到“挺”的地步呀?叶绯绯却垂下了头,光滑的发髻微微垂落。她说,她现在觉得过得没从前那么快乐了,真的是在一步步“挺”着。
路老太太笑她,你不是还有路理了么?
叶绯绯捏着手掌笑,说,对呀,我还有路理了呀。可正是因为路理,所以我更想过平静的、安生的日子了。我不想一天到晚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儿整得自己这么耗费气力了,回过头想想总觉得不值得。
老太太握住了摆在桌面上的手,笑得好像和蔼可亲,说,姑娘啊姑娘,所有的苦难都会有报的,你要挺过去啊。
阳光变得昏暗起来,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夹杂着树叶里的花朵发出黏腻迷人的气味,好像下一秒又结出了诱人的果实。这个世界的时间好像被人拨得飞快,一晃眼间已经落下了满桌的枯叶。坐在桌子对面的路老太太已经不见了,叶绯绯独自一人坐在桌前,看着眼前茶杯里的茶水消失又出现,她这才有些害怕,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顿觉得头皮发痒,才感到自己的头发在以惊人的速度飞长。她向后拉过一缕头发,才发现早已变为华发。而自己的手,也早似枯槁的枝桠。
她就是在这样的情境里惊醒,因为还顾及着身边依旧熟睡的路理而没敢叫出声来。她出了一头冷汗,就连枕头上都能隐隐感到点湿意。她捂着跳得飞快的心口做起来,用颤抖的手打开床头的镜子,看见镜子里还是自己年轻而富有弹力的面容,一口气才真正提上来。她使劲用手去拨自己的鬓角,没看到一根白发,这才安心。她小心翼翼地拨开路理横在自己腰间的手,起床去外头透口气。眼见着东方的天空已经渐渐露出新鲜的鱼肚白,眼瞅着冬日清晨的第一抹朝阳就要洒落,她竟突然想到,这时候的阮东琳,她在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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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东琳自从被医护人员捂着嘴架出医院后就再没能踏进医院半步。即使她明有横冲直撞,暗有另寻小路,都未能得逞。
她急得都快哭出来,对方也只耸耸肩,说路太太说了,她就是不得入内,他们也没辙。她生气得又是跺脚又是咬牙,险些又要和医护人员发生正面冲突。可最后也只能悻悻地离开,想要另寻方法。
凌晨一两点的光景,她一个人走在冷清的街头。风不住地往她脖子里灌,她瑟缩起脖子,抽着鼻子。她觉得冷,发自内心地、由内而外地觉得冷,即使裹着厚厚的衣服也觉得冷。她比还在故土的时候瘦了,渐渐能看得清脸的轮廓了,可是她居然还会怀念起以前那个躲在路远扬庇佑下没心没肺的、圆圆的自己。
想着想着又难过了,她踩着脚下红红绿绿的瓷砖,只踩红的错过绿的,啪嗒啪嗒,也玩得不亦乐乎。她听见身边不时有车开过,明晃晃的大灯闪得她眼睛发疼,正揉着眼睛呢,手臂却被人给抓住了。
她回过身去看,眼前还叠着方才被灯晃过后星星点点的光斑。透过光斑,她看见了对方的脸,一张轮廓分明的好看的脸。她呜咽起来,好像终于汲取到温暖的雪人,明知是万丈深渊也要用力迈过去。她伸出手,去拉对方的手臂——对方好像是匆忙从温暖的室内赶出来的,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的衬衣。衬衣下的身子散发着带着热气的年轻而蓬勃的生命力,和路远扬一点儿也不一样的,周。
周鬼使神差地在午夜醒来,心跳得很快。他很不安,醒来后赶忙灌了两杯水。他的不好的预感,终于在从酒店的落地窗外看见一个人走在路上的阮东琳的那一刻验证了。
他所住的酒店楼层很高,可他居然还是能一眼透过夜的浓密看见女孩的身影。她只是垂着头在路上不急不缓地走,居然给了他一种“孤独”的感觉——甚至都谈不上“寂寞”。她缩起脖子,可怜巴巴地跳着地砖。他心疼起来,心疼她,心疼她一个人走在冬日夜晚的街头。她的衣服没换,显然不是回了家好好泡上一个热水澡后的模样,他不知道她经历了些什么,是喜是悲,他只知道,这一刻的她稀薄得就好像是一抹影子,马上就要消散在浓重夜色里,再也回不来了。
所以他衣服也没来得及套上就想去见她,也不顾自己的形象是多么滑稽。他来不及等电梯,用力摁下按钮后仍不见电梯就直接推开安全通道的门跑了下去。他的脚步飞快,好像一生都未曾那么快过。可他很快活,见到阮东琳、一把抓住她以后他更快活,心脏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他也不在乎,只是在看到她湿漉漉的眼睛的一霎那,明白了什么。
他捧住她好不容易翻起血色的脸颊,一字一顿地告诉她,语气坚定。
他说:“我们回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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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所谓许太太说的命啊,不是缘就是劫。 山月可知心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