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楚楠不顾她的失色,执意地将对话进行下去,“本来昨晚留你也仅仅是因为那时候你身体不好,没办法回去。现在看你也生龙活虎的,恢复得差不多了,是时候回去了吧?”他一脸“你还赖着干嘛?”的不耐烦模样,和替她出去买卫生棉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许桑榆眨巴着眼睛,半天才说出一句:“我还没好透……”
靳楚楠以极小的幅度抬起眼皮,看向她方才还是红润的脸颊。
许桑榆自觉理亏,可又极度不甘心,打小便养成的倔脾气又顶上来了。她“啪嗒”一下坐到了靳楚楠的身旁,打定主意任由谁来劝她就是不走了!她小姑奶奶发起脾气来,谁拦得住?她双手环胸,似乎想要说点什么狠话增添点气势。
“我告诉你靳楚楠,你可给我听听好了,你今天要是敢把我这个病患赶跑,不负责任了,我就……”
可还没等她将狠话放完呢,“啪”的一声,头顶的灯突然跳灭了。
她被吓了一大跳,刚鼓起的勇气就好像气球的气一般,顺着那一个小小的针眼全部漏了出去。刚刚想好的台词也在一瞬间统统想不起来了。
靳楚楠却好像没有受什么影响,抬头看了看刚刚熄灭的灯泡,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他凉凉地看她一眼,说:“你就?你就怎么样?灯灭人灭?”
说完,他就起身作势要换灯泡,似乎全然没有把在一旁义愤填膺的许桑榆看在眼里。
靳楚楠所居住的这件房间背阴。他和阮东琳来求学的时候正好赶上了留学生租住房子的旺季,这片离学校近的住宅区几乎只剩下这么两间。一间采光足,环境好,还有一间就在采光上显得逊色很多了。阮东琳当时想把采光好的那间留给靳楚楠,可靳楚楠却也坚持要住背阴的那间房。两人正僵持不下呢,靳楚楠就偷偷去找房东签了租赁合同,把那阳光充足的房间的租赁人一栏兀自填上了阮东琳的名字。
阮东琳事后知道了也不再和他争,只是说搬完家后要请他和许桑榆吃饭。那次餐桌上的阮东琳似乎是有点喝多了,眼眶下缘红红的,好像要哭不哭的样子,脸上潮红,话也不自觉地变得多了起来。
她高高地举起酒杯,踉跄着使自己站起来。先是原地转了一圈,杯中的酒被她洒落了一半,许桑榆担心她,想要伸手去扶,却被阮东琳一把推开。她把酒杯指向靳楚楠的方向,伸直手臂,高声说:“我要敬你。”靳楚楠应声站起来,不同于许桑榆担忧的神色,靳楚楠的表情显得凝重很多,可他就是不去扶她。
“靳楚楠!”她大声地喊他的名字,“……谢谢你。”
阮东琳终于颤抖着声线说,她终于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小小的、不易察觉的呜咽。为了掩饰这一刻的失态,她慌忙再次举起杯子,将杯中还剩的酒液一饮而尽。靳楚楠也配合着她喝干杯中的酒。
当时的许桑榆心下还有些困惑,想不就是间房子吗?这两人有必要做出这副样子吗?
阮东琳好不容易稍稍平复了些心情,又满上了自己的杯子,看着靳楚楠,眼睛里全是反射出酒店灯火的星星点点的光芒。
她说:“你帮了我太多,我真的很谢谢你。”
靳楚楠左手仍插在裤兜里,神色如常,许桑榆却感觉他的面部线条从未那么柔和过,目光从未那么温柔过。他说:“我知道。”
两个人好像说着许桑榆全然听不懂的哑谜,这样的感觉不好受,很不好受。
她只好默默垂下眼睛,捏紧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努力将自己隐形,置身事外。
从那以后,阮东琳就住进了那件终日暖洋洋的公寓,而靳楚楠则理所应当似的搬进了那间在英国阴沉沉的天气下,更显得暗沉的房间里。
正因为如此,靳楚楠的房中几乎是每天开着灯的。但凡天气不好些,譬如遇到占据一年中一百多天的英国阴雨绵绵的天气时,屋内的光亮几乎都是由灯光所点亮的了。虽然今天的天气不错,还是在白天,可未雨绸缪,谁知道明天又是个什么样的日子呢?
靳楚楠决定先不听许桑榆的威胁,先把跳掉的灯泡给换了。
他搬来了藏在门后的小型梯子,熟练地架在灯下,顺势拧下接口处已经有些发黑的灯泡,正想要把崭新的灯泡给换上去,却突然感到脚下一阵不寻常的震动。他慌忙弯下腰扶住梯子,极力稳住自己的身形,并在匆忙间瞪视着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许桑榆。
她正表情严肃地用着双手不断晃动着梯子。
她的表情之严肃、之悲壮倒是让靳楚楠有一瞬间的失神,手上的力道渐渐轻了一些。但仅仅是这一丝的差别,都让他整个身子霎时间失去平衡,好险手舞足蹈好一阵,才没让自己从高高的梯子上摔下来。
“你干嘛!”他狠狠攥住梯子,手上因用力而爆出根根青筋。
许桑榆不回答,只是加大了手上摇晃的幅度。
“喂!”靳楚楠是真有些生气了,声音也提高了好几个度。
“你说!”许桑榆好歹是开口了,可手上的动作依旧没有停下的征兆。她的声音带着很重的疲惫和酸软,好像鼓起了太大的勇气而有些颤抖,可却极力压抑着,想要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
“我喜欢你,你说你要不要喜欢我?你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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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
靳楚楠将车稳稳地停在了周的家门口,许桑榆才不得不将自己从一个人胡思乱想的回忆里抽离出来,脸上却犹泛着不自然的潮红。
始终一个人坐在后排的周就没有许桑榆那么敏感的小心思了,从来的路上他的心里都有一种微妙的不安——他从来都没有告诉过靳楚楠或者许桑榆自己的住处,平时上学的时候他都是自己在外租住公寓的,可靳楚楠停车的地方,却是他离校较远的、和父母一起居住的地方。
靳楚楠是怎么知道的?
周的眼睛无法离开眼前这个仿佛置身深潭、看不透的男人。他正帮着自己把行李从后备箱里取出来,还抽空拍了下许桑榆的头顶。两人靠得很近,周离得稍显远点,听不太清两人的对话,只能猜测着,靳楚楠似乎是在用宠溺的语调示意着许桑榆,别站在离马路太近的地方,不安全。
靳楚楠越表现得滴水不漏,周越是觉得害怕。
但当靳楚楠转过脸来朝向他说话时,他也在瞬时间带上了“微笑”的面具。
“好像要劳驾你开门了。”靳楚楠向他示意自己档期满满的双手。
“噢好。”周大步走到门前,自行掏出钥匙打开大门,转身向身后的两位招待着,“来吧,有请。”
身后许桑榆的表情似乎有些失望,“啊……就这样啊。”
“什么?”周有些不解。
“我一直以为,像周你这样的大家背景出生的,不是应该住那种特别特别大的房子,然后有一个特别特别大的花园,然后车可以开进去的那种。”许桑榆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一脸憧憬。
“噢,那是不是让你特别特别失望啊?”周打趣着问她。许桑榆配合着吐吐舌头,“我就说嘛,只有我爸才会想把房子修成那样吧?幸好我成功阻止了他。”
三人走进屋去。周的家真的很特别,没有很多佣人忙东忙西,似乎只有一个在厨房里忙活的阿姨。周大致交代了下今天的午餐后,就把三人引到了二楼的娱乐房,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家庭式放映室。放映室内的架子上摆放了很多电影光盘,许桑榆挑不出比较想看哪一部,就把周召唤过去,和她一起挑。
周说自己其实对电影并没有什么研究,就点了点其中的一盘,盘上写着影片的名字——《穆赫兰道》,“就它吧,我随便挑的。”
许桑榆便兴冲冲取了光盘,放进影碟机里。
电影很长,足足演了快两个半小时。
故事很玄,讲述了在穆赫兰道的一场车祸之后,女子丽塔失去了记忆,机缘巧合躲在了一间公寓里。这间舒适豪华的公寓里不久后搬入了因为姨妈的嘱托借住在这儿的贝蒂。贝蒂在一次舞蹈比赛中一举夺魁,后立志进入好莱坞,等待某天能被导演一眼相中,一举成名。贝蒂本以为丽塔是姨妈的朋友,便开始与其交往。后贝蒂明白了丽塔的遭遇,决定帮丽塔找回记忆。她们在丽塔的手提包里找到大量现金和一把蓝色钥匙。
贝蒂作为一名新晋演员参加了一场试镜。她以近乎完美的演技征服了所有人。她被带到片场,准备见导演亚当。亚当此刻正焦头烂额地看着幕后金主塞进来的新人,一回头却看见了站在远处的贝蒂。两人眼神交汇,竟闪烁出了不一样的火光。但是贝蒂却以要帮丽塔为由,莫名仓皇地逃离片场。
丽塔逐渐想起自己似乎本名叫“戴安”,可当她们找到戴安的宿舍的时候,却发现戴安的床上躺着一具腐烂的死尸!俩人惊慌地逃回家中,丽塔害怕得发抖,下意识觉得自己也将会遭此厄运。为了安慰她,贝蒂帮她换上金色假发,邀请同床共寝,两人相互抚慰并相互表达了爱意。
可梦中的丽塔不断地用西班牙语叫着“寂静”一词,像是被梦魇缠住。贝蒂叫醒了她。她们来到一处叫“寂静”的戏院观看表演。演员通过各种表演向观众传达着一个观念——“你所看到、听到的都是假的。”贝蒂在台下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啜泣与颤抖,而同时,丽塔在自己的包里发现了那只蓝色盒子。回到家中,丽塔拿出蓝色钥匙,一回身,贝蒂却突然不见了,只留下丽塔一个人打开蓝色盒子。
镜头进入盒子,一片黑暗。
可故事没有结束。
这部电影中还包含着另一个故事。从影片的片段里明显能感到,在第一个故事里,贝蒂和丽塔的身份是互调的——丽塔其实是现实中一个阴郁沉默的、叫“戴安”的女孩,而贝蒂则是那个真正在电影面试中一举夺魁的“卡米拉”。
面试中落选的戴安与卡米拉相识并成为了好友。戴安在她的帮助下勉强在卡米拉的影片中出演些打酱油的小角色。同时,她们成为了彼此的伴侣。卡米拉经常会戴着金色假发来戴安家与其幽会。这段关系明显是不平等的。戴安为卡米拉付出了自己的真心,相反,卡米拉则显得有些不以为然。
后来有一部大制作电影征选女主角。在片场,导演亚当与卡米拉一见钟情,卡米拉在成为亚当女友的同时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电影女主角。戴安感到了恋人的背叛,因再无法接受,俩人大吵了一架。失魂落魄的戴安在家里边哭边自慰。突然,电话铃响了,是卡米拉打来的。
她派车接戴安到穆赫兰道。戴安随着卡米拉的脚步穿过一条山路来到一座豪宅。这是亚当的家,此时正在开着灯红酒绿的派对。在派对上,戴安不但要继续目睹着卡米拉与亚当间的情愫,还发现自己连“卡米拉同性恋伴侣”的身份也许也被另一个女演员剥夺了。最终,“亚当要与卡米拉结婚”的消息成了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由妒生恨,戴安毅然决然地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她请来了一个杀手,让他杀了卡米拉。杀手给她一把蓝色的钥匙,让她到了约定的时间从一个乞丐处拿能证明卡米拉已死的东西。可当戴安真正发现蓝盒子里的东西时,也终于崩溃了,产生了迷离的幻觉。
她跌倒在床边,最终饮弹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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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时间颇长,故事复杂,可三个人还是很认真地看着,没一个人觉着不耐烦。只是看完影片后的周伸了伸懒腰,起身蹬了两下有些发麻的双脚,说要下楼看看午餐准备得怎么样了,还说要邀请许桑榆去选饭后甜点。许桑榆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好不容易从电影剧情里抽身,平复了下呼吸,才点头应承下来,跟在周的身后下了楼。
她不相信周是“随便挑的”。
周的天才与他后天惊人的努力不可能让他做出“随便”的选择,所以如果他在许桑榆和靳楚楠的跟前说要看《穆赫兰道》,那肯定有他的意思在。
果然,在阿姨端出几样蛋糕让许桑榆试试口味的时候,周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她一句:“你觉得刚才的电影怎么样?”说完也拿了一块蛋糕喂进自己的嘴里。
许桑榆细细品味着口中酥软甜糯的味道,露出半是假意半是真诚的腼腆笑容来,“没太看懂呢。”
周听了这个回答,表情并没有太惊讶,只是顺着许桑榆的话继续往下说:“是呢。是有人说过这事世界上最难懂的电影之一。”
“周这么厉害,一定都明白了吧?跟我讲讲呗。”许桑榆试图套他的话。
“你就别奉承我了,你就说说自己的想法吧?”
“我呀?我呢……还是觉得这就觉得这就是个梦吧。”
“就像弗洛伊德描述过的那样?”
“嗯,弗洛伊德。”
“我以前读弗洛伊德的书,看到他说过,梦是愿望的满足。一定的梦境总是用以表达做梦者一定的愿望,不过这个愿望的满足可能是经过伪饰的。”
“似乎是有点意思。”许桑榆若有所思。
“所以呢……人不能总是沉浸于被过度修饰过的梦里,不然醒来啊,就只能看见床上那具腐烂的尸骨。”
周好像在打一个绵软化骨的太极,每个问题都仿佛轻飘飘地过来,却一点一点把许桑榆渐渐逼到了死角。她开始有些慌,因为她其实并不知道周到底想逼她什么,这种敌暗我明的感觉她很不喜欢。她感到不甘心,隐隐沉了一口气,终于打断周对于梦的阐释。
“周,你想说什么呢?”她有点急,好不容银控制住不让声音太大,眼睛却闪烁得如同不安定的烛火。
周露出了似有若无的笑容,在唇边勾起明灭恍惚的弧度,“许桑榆,你那么聪明,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的对不对?”
许桑榆冷冷一笑,“你错了,周,我要是真像你想的那么聪明,就不会让你去找阮东琳了。”说罢,她就随手指了一块蛋糕说,“就它了。”便向楼梯走去。
周的话一直在她的闹钟回响,她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不能轻易地就被他的几句话所迷惑。可是,她的脚刚刚踏上那节结实的台阶,那只棉质的拖鞋却停在了台阶上。
她终于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终于明白了自己一直不想去面对的那隐隐的不安是什么。
为什么靳楚楠会备有两套洗漱工具?
无论是刷牙杯还是毛巾,都是成双成对的,他难道……不是一个人住吗? 山月可知心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