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楚楠显然是被阮东琳这番突如其来的阵仗给吓到了,手足无措地抱住这个突然哭倒在自己怀里的女孩,他紧了一下怀抱,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紧了又紧。他低下头,柔声问她:“怎么了?”阮东琳的手紧紧抓住靳楚楠的后背,他的衣服在她的过度用力下皱成了一团。
她在哭,哭得相当相当委屈。
靳楚楠自知现在恐怕也是问不出什么来的了,便将她的头轻轻地往怀里带。
他不记得阮东琳有过这样柔弱的样子。
他们认识很多年了,从他第一天在路家当班开始他就认识她了。那时候的她,是人人口中的“东琳小姐”,模样乖戾,安静但不安分,却深得先生的喜爱。
当他以为她就是那路远扬手下一只永远不知柴米油盐贵的金丝雀时,她却又带着那把锃亮的猎枪出现在了婚礼上。那时候的他犹在后厨帮忙,趁着忙里偷闲的工夫里抽上一直烟。袅袅的烟气向上缓缓升腾,他斜靠在后门上看着那慢慢消散的模样,听到不远处传来了“砰”一声巨响。他吓得一个激灵,手上的烟突然落至地上,他慌忙把烟头踩灭。身上的血液流动得极快,一下子窜到他的头顶,脚底冰凉。那时候他便有预感,阮东琳是鸟,但不是金丝雀,她是会迁徙的鸟。
她与他亲近,带着不安稳的不知所措和生涩,送给他一个小兔子挂件,他嘴上说着不喜欢,像小孩子东西,可却还是把那挂件妥帖收好。因为她看到她眼里的不安与慌张——她希望他能收下。果然,他收下后,她便舒展开了眉眼,她问,“你喜欢吗?”他不置可否地嗤笑一声,还是摇了摇头。阮东琳却执意将挂件往他怀里塞,说,“它很像你。”
“像我?”靳楚楠拧紧了眉头,翻来覆去看手里的那只兔子,也没看出这兔子哪点有自己的神韵。“嗯,像你。”好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阮东琳低下头轻声笑起来,“因为先生说过,它是像我的。”
后来她便怀孕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第一个知道的,但当他发现阮东琳一个人发呆的时间越来越多、并时不时会一个人蹲在角落里捂着肚子不知道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再后来呢,她的孩子没了。那是个初夏,空气都有着意外的热情,黏黏糊糊得好似要拉住过往的每一个人,逼着他们吐露心事。那段时间的路远扬和她关系很差,虽然两人仍好像没事人似的一起吃饭,路远扬也常在回来后第一时间探进她的房里,可是……
当阮东琳突然找到他,在他面前毕恭毕敬地弯下身子,说“拜托了”的时候,靳楚楠更加肯定了那个想法——总有些什么不一样了。
自此以后他们一起在英国三年。他英文不好,过得很艰难。阮东琳和他也不怎么讲话,大概喝多了以后她的话还稍微多些吧?阮东琳拿着酒杯,有时候抽抽噎噎要哭不哭的样子惹得靳楚楠烦了,一反手拍掉她的杯子赶她回自己的公寓。那时候的她便会瞪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问他:“靳楚楠,你知不知道谁是你的救世主?”
可她没有像现在这么哭过。
她算不上坚强,经常磕着碰着都能掉眼泪,可她却特别藏得住。那么藏得住的她,很少这么大哭的。
靳楚楠继续将纸巾递给面前兀自哭泣的女孩,这已经是他将她带出那家唱片店,并送到这家餐厅后,他开的第二包纸巾了。
“好了,别哭了。”他不禁感到烦躁。他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之所以他能这么照应着她纯粹是因为他知道,阮东琳不是一个爱乱发脾气且知分寸的人。但现在可好,她的那双眼睛就真好像那坏了的水龙头一样,没有一个开关能将它关上。“你总在这哭有什么用呀,总得告诉我个原因吧。”靳楚楠急躁地问。
阮东琳哭得太久了,头都开始微微发晕。她将鼻涕全擤在靳楚楠新递过来的那张纸巾上,果不其然听到了靳楚楠的一声嫌弃的叹息声。
“先生……要不行了。”她嗫嚅着嘴唇说道。
“呵,我以为多大事呢。”靳楚楠努力分辨了很久才明白她在说什么,听完后却全然放下心来,“你说不行了就不行了啊?你说有用的话,要医生干嘛呀。”
“是真的!”看靳楚楠似是不信自己的说辞,阮东琳不免激动起来,双手握拳往桌上一砸,“我知道的!”靳楚楠被她吓了一跳,是没想到她在这哭哭啼啼好一番后还有这样的气魄,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将脸微微倾向阮东琳所在的方向。他问:“啊……那你是怎么看出来他要不行了的呀?”
听到这话,阮东琳的头越压越低,好不容易才说了句什么。靳楚楠死命往她的方向凑,好半天才听出是一句“他……他不要我了。”
****
路远扬终于愿意见她。
那时候的他已经很瘦了,坐在床榻上,原本还算得上饱满的双颊深深地陷进去。只是昏黄的医院灯光居然在他脸上打上了一片颜色还不错的阴影,居然显得精神了一些。
“丫头,过来。”他向她招招手,好像召唤一只小狗一样。她依言凑过去,小心翼翼地搂住他的肩膀,抱着他。他将手穿过她的头发,握住她的肩膀,用尽现如今的他全身的力气,可阮东琳还是感到并不踏实,便又复自己搂得更紧了些。他被她箍得疼了,小声地倒吸凉气。她慌了,匆匆忙忙想要放开他,却还是被他柔软地搂住,“丫头,搂那么紧是要做什么?我还没咽气呢就被你勒到没气了。”
“不许胡说。”她急急伸手去捂他的嘴,急得眼泪都好像要落下来了。
“好好好,不说不说。”他低头躲开她的手,去寻她的嘴巴,寻到了便亲,“你又在怕些什么呢。”
他很久没有亲她了。
他的嘴唇很软,与全身略低的体温不一般,他的嘴唇很烫,带着微微的颤抖亲她。但只是亲她,不带别的什么意思。他用嘴唇一点点描绘她嘴巴的形状,缓缓挪动,不去勾她的气息,也没有曾经一般不要命似的缱绻。他的小心翼翼和细腻让她眼泪几乎要落下来了,忍不住躲开了他的亲吻,一头埋进他怀里。
“怎么了?”他的声音里带着浅浅的、亲昵的笑意,手则一点一点摸着她柔软的头发,“害羞了?”
她沉默着摇头,享受着随着他动作带来的瘙痒感。
“东琳,你这头发生得真好。”他看着她发顶心那个小小的、精巧的旋,“看得我是好生羡慕啊。”
阮东琳听闻此言,便忍不住哭了,眼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落在他的病号服上,氤开成一滩滩深色的斑点。
前些日子他不愿见她,可她不敢走。她听见医生悄声讨论他的病情,说他的肝功能基本坏死,已经不能再用了,身体的排毒和运转基本靠机器。她知道他身体向来不好,但没想到已经到了这样的程度。她的鼻子酸酸的,脸蛋涨得通红,却为了隐藏自己一句大气都不敢喘。医生没注意到她的存在,便接着说,“可惜啊,可惜了那么优秀一个人,恐怕是命不久矣了。”她急了,冲上去抓医生,去扯医生的头发,口中哇哇大叫着不知所云的字眼让他闭嘴,瞪红了一双眼睛,可却使劲儿不让眼泪落下。
阮东琳看路远扬做化疗,看着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她趴在化疗室外头,每次路远扬做完化疗被人推出,她总不自觉地背过身,怕被他看见。她知道他骄傲的脾气,虽知这不过就是掩耳盗铃的自欺欺人的小伎俩罢了,但她就乐意这么做。
这时候那个小明星就会出现,小心翼翼地推着路远扬从她身边走过。小明星沉不住气,总是往她的方向望去,路远扬就会坐在轮子上呵斥她:“瞎看什么看。”不过,说是呵斥,他的语气却还是止不住的温柔。可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那个叫花知晓的小明星便不来了,阮东琳猜想是人家明星工作多吧,自然也就来不了了,她思及此,便越发替路远扬难过了。没有了花知晓,便是护工将路远扬推进推出了。
看着路远扬本来浓黑好似绸缎的头发一大把一大把地被护工扫进簸箕里带走,她呜呜地哭起来,去跟护工夺那个簸箕,动作激烈到护工都不敢惹她,只能骂她两句占一点口头上的便宜。她这副模样,好像一个坏脾气的小孩子。路远扬看着好笑,终于把她招到跟前,细细密密地亲过她,听得她渐渐使不上劲后小小的喘气声后就忍不住安慰她,带着怡然自得的笑意盈盈。他说,“我不痛的,化疗不痛的,丫头。”阮东琳一边哭一边死命摇头,她说:“你骗人,怎么不痛,你都瘦了那么多。”他也跟着摇头,说:“若要说痛,莫不是我一想到我走以后,不得已就只留得你一人在这世上,没有我了,我就内疚得不行。这才是痛的。”
她听不得他讲这样的话。
她通常都是要他说完之后“呸呸呸”的。
他依言“呸呸呸”,由着她胡闹。
阮东琳捧住他的脸,感受着手中他的脸上已经略略有些膈人的骨骼,她说:“你以后要好好配合医生治疗。”
“好的。”他笑意盈盈地应下来,“还有什么要求吗?我的小姑奶奶。”
“不准叫我’小姑奶奶’。”她耸耸鼻子。
“好的。”
“多吃饭,你看你都瘦了。”
“好的。”
“不准再去找花知晓。”
“噢?你又是怎么知道人家的名字的?”
“大明星嘛,谁不知道呀。”她低低地嘟哝。
“嗯,小脑袋瓜子还是很好使的嘛。”
“可不是嘛。”
“说你胖还喘上了?”
“那你还找不找花知晓?”
“你咋还记得这茬呢?”
“哎呀你就答应我呀,不要去理她了呀。”
“好的,我的小姑奶奶。”
“啊,你说的不再叫我小姑奶奶的!”
“哎哟敢情还真都一条条记得清楚得很呢。”
她“咕咕咕”地笑起来,笑倒在他的病床上,笑倒在他的怀里。他看着她笑得东倒西歪的样子觉得欢喜,便去挠她的痒痒,口中念着“是个小狐狸呀,什么时候都长成小狐狸了呀?嗯?我怎么都不知道的呀?”她一面躲一面笑,在床上和他缠绕在一起。可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不寻常的物什,略略一疑惑便明白过来那是什么了,她霎时间吓得全身僵硬,怕是动也不敢动了。看她那幅从耳朵尖红到脖子根部的模样,他玩心四起,搂过她不再躲闪的身子,细细地亲她通红的耳廓,感觉着她在身前微微发抖的可爱劲。
“多大的人了,还害羞呢?”他用低低的声音在她耳旁打趣道。
“先生。”她伸手去抓他的衣襟,紧紧地攥在手里,为接下来要说出的话紧张着。
“怎么?”他应。
她心跳如擂鼓,怕他听见,便更是大声地问:“您和叶小姐离婚了是吧?”
他的动作丝毫没有停顿,甚至因为她“叶小姐”的称呼小小咬了她的耳朵一口,仿佛是无所谓地问着:“你这个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听说的。”
“哦?听谁说的?”
“哼,分明我不说您也会知道的。”
“机灵了嘛。”
“那您要娶我吗?”
这倒是问得让路远扬一愣。
他的动作是难得顿了一下,他不知道说什么,胸口仿佛翻涌出阵阵热流。
“先生,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久久不见他答应,她便自顾自地说起来。口中这样说着,等不到他的应允,心里还是不免难过的,眼泪不住地越落越多,簌簌地落在面颊上、脖颈里。
“你呀。”他笑起来,摁过她的头就亲,很用力很用力,好像没命一样地亲她。他占据她所有的呼吸,全身的热量统统集中在那一小块相接触的皮肤上。他用力箍住阮东琳的后颈,手指摁在她的动脉上,感到她血液的流动。她的血液,流动得格外快,好像奔流不停的道道小溪,充满着无所畏惧的生机勃勃。
她觉得疼了,挣扎起来,用力去挣开他的手。可说来也是奇怪,他这样一个在病床上躺了多日的人,这时候的力气却是出奇得大。她挣不开,心下一阵慌乱,便越哭越用力,泪水似是滚烫的沸水,落在他的面颊上。他一愣,终于是缓缓放开了她。
两人似是终于才能喘上气了,他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蛋笑了起来。路远扬的眼睛变得细细长长的,好像一只诡计得逞的狐狸。他的五官面相,本都是细长的,倒好像是个好心人的面相。
“你倒是答应不答应嘛?”她哇哇大哭,却还是不放过之前那个问题,便一边哭一边大声问他,好像多少要逼出个答案来。
“好的。”
他点头应允。
“真的?”
“真的。”他笑起来。
她激动地坐直了身子,“那……那我们很么时候结婚?”
“明年吧。”他的手向身后伸去,撑住自己半截身子,作出思考的模样,“明年我娶你。”
“啊,为什么要等到明年呀!”她生气地锤身下的床铺,瞪圆了一双小鹿一般的眼睛,一对浓黑的眉毛拧成麻花状。
“因为今年我呀,就是这副模样,拿什么娶你啊?”他不置可否地冲她挑眉,指了指自己仍扎着针头的苍白手背。大概是因为扎了太多针了,他的手背上接连不断地出现了一个个深色的乌青块。“疼不疼呀?”目睹这个情况的阮东琳这么问路远扬。
“不疼。”路远扬摇头。
“骗人。”她又红了眼眶底。
“真不疼。”他难得好脾气地同她重复一句。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路远扬见不得她哭,便话锋一转,指着手上的青紫问眼前的女孩。
“乌青块?”不明白他又要说什么了,阮东琳犹豫着回答。
“不是。”路远扬摇头。
“那是什么呀?”阮东琳愣住了。
“是老人斑。”他哧哧地笑,用手指弹着她光洁的额头。
“你骗人!”她知道他又在逗弄自己了,便又气得不行。
“我没骗你。”路远扬继续笑,顾不上安抚她的情绪,“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呀,东琳?”
“您是没有。”阮东琳想了想,还是勉强把这个问题用一个否定答案结束。
“所以呀,这就是老人斑。”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那些乌青块,轻轻地摁下去,感到了难以忽视的疼痛,虽说比起身上别的地方传过来的疼痛,这根本不算什么,可是若是说他会对此不以为意,还是高估了他罢。
他还是疼的,就像有什么虫子用那排小小的、黑色的牙齿一点点啃噬着他的手背,他的身体。他能感觉到的,那些微不足道且不知与谁道的疼痛的。
“是吗……”他的语气里有着不由分说的蛊惑成分,阮东琳听着听着就似是要信了,一双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的手背,翻来覆去地看,“可您不老。”她最后盖棺定论。
“是啊……我怕是真的来不及老了吧。”
她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嘴巴瘪成鸭子一般,转眼又是要掉眼泪的了。他看了就头疼,忍不住拿手抵住太阳穴,簇紧了眉头怪她:“哎哟我的小姑奶奶,您这可别再哭了,哭得我头疼。”
“不是说好再不叫我小姑奶奶的吗!”
“您可真行,还记着呢?”
“可忘不了。”
他笑了。
“明年真娶我?”她怕他忘了,紧追着问。
“真娶你。”
“那您明年得好起来啊。”
“今年就好起来。”
她凑过去,环住他。她的气息不是全然温暖的,是带着棱角和张扬的,可她把这一切都温和地包围了起来。和花知晓不一样的,和叶绯绯不一样的,和曾经曾经每一个她不在身边、和他犟着来的日子里,他试图寻来替代她的那些人不一样的。她在努力地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难得地。
“好起来。”她在路远扬耳边轻轻地说。好像一句奇幻小说里蛊惑人心的咒语,说多了总能成真的。
****
阮东琳哭累了就睡着了。她和路远扬挤在同一个被窝里,四肢像八爪鱼一样紧紧地攀住他,攀得他气息都得压得低低的,唯恐吵着了她。这间病房的病床很舒服,人一躺进去就好像没了骨头。他本是不喜欢这些东西的,他不喜欢醉生梦死,不喜欢这些个能使人沦陷的温柔乡。可他最近又喜欢上了,突然觉得若是能过得舒坦也没什么不好。
比如现在怀里这个女孩。
她很久没有睡在他怀里了,他不由得玩心大气,使坏地捏住她的鼻子,听到她因为难受开始用嘴大口呼吸。他无声地笑开了。可还未笑多久,他就感到了一阵熟悉的疼痛。这疼痛最近似乎总是与他如影随形,在他的体内如同原子弹一般炸开,在把他炸成阵阵碎片的同时也把眼前的一切一切全都一同抹去。
真疼啊。
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发抖。他第一反应是要去摁铃叫护士的,可手被阮东琳牢牢地压住了,一时间动弹不得。他这时候是连扯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了的,只得在心里笑开了。他用尽全身力气喊她:“东琳,东琳。”可发出的声音还是只如蚊子哼哼,惊不起一点波澜。阮东琳“唔”了一声,好像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眉头拧起,嘴巴则撅得老高,一副哪个不长眼的欠了她小姑奶奶八百万的样子。
她翻了个身,手脚终于离开了他。
他的身子好容易得了自由,手自然而然地伸向呼叫铃。呼叫铃握在手中了,路远扬却犹豫了,半天没能把那个圆圆的、被摸的油亮的按钮摁下。
他想了想,头疼得要命,真真是快要了命的。
他松开了呼叫铃,转手握过床头柜上摆着的那瓶止疼药。那止疼药的瓶子是矮矮胖胖的,正襟危坐地被摆放在床头柜上,拿起的时候一阵“哗啦”声。他倒出两片药片来,也够不到水,就这样扔进了口中,用力一个吞咽,药片便随着食道慢慢滑落下去。
药是苦的。那阵苦涩的味道也就顺着他的食道慢慢地在他身体里蔓延开来。
阮东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背对着他了,他看着被子里鼓出的一小块温暖,努力在黑暗里分辨她的肩膀轮廓。
他连灯也不敢开。
似乎是药效上来了,迷迷瞪瞪间他感到困意袭来,本还想抵抗一下的,可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意识飘远之前的那一秒钟,他也没能等到阮东琳重新将身子转过来。
****
那夜过后,阮东琳便感冒了。
自从她感冒以后,路远扬是说什么都不让她陪着了,说她抵抗力差。一听这话阮东琳就急了,一个劲跺脚,说又不是您传染的,您得的又不是什么传染病。路远扬摇头,反驳她说,都一样。
总而言之一句话,她是不能在病房里时时刻刻陪着了。她既恼又闹,却也知道,但凡是路远扬决定了的事,是任谁说都改不了主意的。没了办法,阮东琳只好一个人跑到医院外头要给他买吃食。以前她还小的时候他曾经带她去一家小餐馆吃饭,上的是一些广式点心粥类。她再三思索觉得是适合病人吃的吧?便定下了志向要去给他买一份回来放在他的床头,想来他一高兴,也许就不会再赶她走了吧?
依照着记忆中的位置,她将车开在初春的街道上兜兜转转,出了一身薄汗。终于来到一个路口,车子开不进去,她只好下车步行。走了一会,她便不停用手背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将身上厚重的羽绒服褪下挂在手臂上,突然卡在一个十字路口,这会儿是真的不知道朝哪个方向走了。她掏出手机给路远扬打电话,一连打了三个,他却一个也没接。想来他或许是睡了,亦或者是根本不想接她电话,不过都没有关系了,他不愿同她说话,她就逼着他与她说便是了。
又走了好多冤枉路,好不容易才摸到熟悉的店门。这时候的太阳已经西斜,把建筑的影子拉得极长,这个世界仿佛显出它荒诞不经的本来面目来。就在这样带着不现实的场景里,阮东琳在店里看到了她从未想过会见到的人。
花知晓。
店面本就民居改建而来,朝里的两间卧室一间被改作库房,另一件则是书房。阮东琳那时候年轻,叽叽喳喳地拉着路远扬问,为什么要将书房设在店里,回家了好好藏书不行吗?路远扬一手摁在拐杖上,一手拍在自己的腿上。他说,东琳你不明白。可她究竟不明白什么,他却始终没有说透。除了两间卧室,就是一个厨房和作为客人就餐大厅的客厅了。
小明星就这样大刺刺地落坐在大厅最中间的位置。
阮东琳一眼便看到了她。也不枉她敏感,是花知晓实在是漂亮,坐在窗前,一缕斜阳透过窗子打在她脸上,照得她的脸蛋红扑扑的,空气里的灰尘因为气温而显得格外浮躁,一团一团地在她脸侧飞舞。她的鼻翼间有些痒,便一手捂住自己的口鼻,一边簇紧了眉头。阮东琳并未料到自己花费了三四个小时、凭由着自己的记忆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小食店,却早有人候在里头。她一时气结,找不到这一刻的自己应该做什么表情,便紧绷着一张脸试图走向花知晓。
可她的计谋被人拦了下来。有人的手掌“啪”一下摁在她的肩膀上,大力地牵制住了她。她恼了,向来她是只听路远扬的话的,对别人的要求责令从来是不理不睬的,这时正要咬着牙瞪身后人一眼,却听得身后人抢先笑了出声:“呀,你不是远扬那个丫头吗?怎么都长这么大啦?”身后人的笑声并不熟悉,但他的话语,他好像是对自己的身份了如指掌,便困惑地回神打量他。来人有着一双大眼,熠熠生彩好像高级绸缎上摆放着的两颗宝石,鼻梁高挺,双唇厚而翘,模样是十分好看的。这人穿着素色的改良式唐装,给他平添了几分书生的儒雅之气,算是平和了些眼中的丝丝戾气。
“你是……?”半天对他的身份捉摸不透,阮东琳还是开口发问。正当这时,花知晓却好像一只翅膀灵活的小白翎雀一般从他们身边一闪而过,还没等得阮东琳拉住就踩着高跟鞋、脚步“哒哒哒哒”地就走远了。
哎呀!
被她逃跑了!
阮东琳在心里懊恼地叫开了。
“这可叫她跑了!”她将气撒在抓住她的人身上。
“就让她走吧。”来人看了花知晓离开的方向,确认她已经走远了才放心地松开了握在阮东琳肩上的手,“她成不了什么气候,就让她走吧。”
“你又是哪位大罗神仙呀!”阮东琳气得去抓他的袖子。
“噢,我似乎是还没做自我介绍呀?”他指指自己的鼻子尖儿问,得到阮东琳认真的点头后又笑开了,“妹妹,我就是这家店的老板,叫沈欢。你十六岁的时候来我这喝过粥,还是我亲手给你熬的呢。”
“啊,原来是你啊!”饶是阮东琳绞尽脑汁也记不得五六年前那碗鲜到让她恨不得把舌头都吞下去的海鲜鱼片粥究竟是出自谁的手笔了,不过料想是没人敢在别人家店门口叫板的,那就姑且先信了他的话吧,“那你刚刚为什么拦住我?”
“不拦住能怎么办?”沈欢闲闲地掀起一点眼皮看她,“让你冲到我这店里头,把这些桌椅板凳啊的一顿砸,就为了欺负一个小明星?被你这么一闹,别的小报花边新闻写一写,那我以后生意还做不做了。”
自知理亏,阮东琳也不去跟他争。可她想了想他事前拦住她的措辞,问:“您跟先生……很熟吗?”
“谈不上。”沈欢摇头,“只是路先生时不时会上我这儿来吃顿饭,通常都是大晚上来的。”
“他一个人吗?”
“通常是一个,可最近偶尔也带那个小明星来。”
她的眼睛瞬间就暗了。
“好像也就带来了那么一次吧?”沈欢仿佛没有感觉到阮东琳的低落,自顾自地弯腰给她收拾出了一张空餐桌出来,“那小明星喜欢吃甜的,还没坐定呢就嚷着说想喝南瓜玉米粥,路先生却把她拦了下来,径直给她点了一份鱼片粥。那小明星也是真不争气,居然海鲜过敏,脸上很快一大片一大片地起红疹子,她痒得呜呜地哭,路先生却嫌她闹腾,小明星就可劲儿哭呢,最后还是路先生差人将她送回去了。”
“那先生呢?”
“路先生啊。他就接着吃呗。”
“那你刚刚怎么认出我的?”她这两年外貌虽说变化不大,但多少也是跟五六年前的自己有些出入的,和那沈欢说到底也就是一面之缘,她不信他倒是有这般的火眼晶晶,能够一眼把她辨识得出。
“路先生常谈起你。”话,点到即止。沈欢没有继续说路远扬究竟是怎么谈起她的,又谈了她些什么,只问阮东琳想吃些什么,说看她感冒了,不然上点热腾腾的吧?阮东琳惊讶于他的心细,其实她走走寻寻找了一下午,发了一身汗,感冒也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沈欢是个有趣的人,同她天南地北谈了个把钟头,似是极喜欢她这个“东琳小姐”。末了他还把挂在脖子上那串玉佩交在她手里,见她脖子上已经挂了一件器具,就将红绳子绕在她手上。她的手腕很细,又白,红绳子绕了好几圈箍在她手上,越发得好看。她很喜欢,举高了看了好几遍。玉石色泽温润,上头刻画的是一个菩萨,刚刚从他身上摘下来,还带着温柔的体温。
“你要是不嫌弃,收了我的礼,就当我认你一个妹妹。”
“大哥。”她叫一声,沈欢便开心地应下来,摸摸她的头发。她眯着眼睛仔细瞧着那菩萨的一双慈眉善目,“这是谁呀?”
“送子观音。”
“啊?”阮东琳一愣,看沈欢笑意盈盈的眼睛便明白了他是在逗弄自己,可又不能明白着生气,便拐着弯儿给他呛回去,“那你说你一大男人带着这’送子观音’,可不是……”
“哎哟,您可真饶了我。”没想到自己挖的坑,最后掉下去的还是自己,沈欢摁住太阳穴,一副头疼的样子,“你这样子可跟路先生说的不一样啊,他说他家那小狐狸可笨了,分不清好坏利弊,认定了一个理就一条道走到黑的。”
“是吗?”阮东琳问。
“嗯,跟听说的似乎不太一样。”沈欢摇摇头。
“大概……大概我在先生面前,确实是笨到不行的吧。”
****
回到医院时,阮东琳左手右手各提了一个袋子,袋子里是滚烫软糯的米粥。沈欢给她交代了路远扬平时最喜欢吃什么,她便将信将疑地提了许多小菜粥点回来。虽然路远扬始终不肯让他进她的病房,但在外面偷偷看他一眼总是不打紧的吧?她把装着粥的袋子拢得离自己紧一些,尽量不让塑料相互摩擦、发出声音让路远扬意识到她。
出乎她的意料,病房的门是虚掩着的。她透过门缝看到路远扬,他正叼着烟坐在病床上。他还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好像刚刚睡醒没多久,身上那件棉质衣服皱巴巴得好像烂咸菜。可他口中的烟却似乎是已经点上了一段时间的了,长长的灰色烟蒂留在明灭闪烁的小小火光后头,像一条丑陋拧巴的小虫。那团火光随着他的呼吸变得明明灭灭。头发也是有段时间没整理了,因为化疗的关系,一直在掉,没掉的地方又很长,他的头上参差不齐,显得滑稽。他向来是最修边幅的了,衣着讲究,曾经手杖都是要每天擦上很多遍的,如今这模样也真算是少见了。
他已经很瘦了,身上太瘦就显得那颗脑袋大得奇怪,比例不协调。可是怪也怪了,阮东琳依旧觉得路远扬是好看的,即使他容颜清减,可他身上那身白衫依旧显得她玉树临风卓尔不凡。
他在想什么呢?
远远地,阮东琳觉得他的目光里好像有流动的水光,显得他的眼睛格外亮。可他的目光又沉甸甸的,微微低着头,好像看着被子上一个她不知道的点,想事情想得出神。她就这样透着门缝看着他,这样似乎也能沉浸在他的思想里,连手上购物袋里的重量把她的手勒出了深深的红色的痕也浑然不知。
可空气里弥漫着的气味却最终砸醒了她。
在英国的时候,她的圈子混得杂,她又和周交好,周在的场合自然是各路牛鬼蛇神齐活的。更何况,正如俗话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她作为一个出手还算阔绰的中国女孩,这东西就算她自己没试过,身边人却总有向她推荐兜售的。
是大/麻。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好像是一只在空中颤颤巍巍地舞动、随时都要着落的风筝。她来不及细想,推了门就冲上前去,一把夺过路远扬口中的毒品,也顾不得烫手了,就这样紧紧地捏在手心里。她伸出手指着他,浑身像是过电了一样疼痛。她问:“先生,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他抬起头来,似乎找了很久焦距才将她看清。路远扬对她的突然出现充满了惊讶与不解。可他还是笑了,目光里满满是对她的安慰与小小的斥责,“东琳,不是跟你说了,感冒了就不要进病房吗?我说话是不是不管用了,你都不听了……”
话还没说完,阮东琳“啪”地一下把烟头扔在地上,一手继续指着他,却好像是坏了程序的机器人一样,只会重复那么一两句,“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好似终于明了她生气的原因,路远扬笑开了,露出了七八颗洁白的牙齿,他看着她,眼神平静。
他说:“东琳,可是我痛啊,我好痛啊。” 山月可知心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