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膝盖上的疼相比,她更不能忍受自己这一身的汗味,便咬着牙先用冷水给自己擦了擦身子,又换了干净的睡衣,才一瘸一瘸的挪到床边坐下。
初音双脚踩在鞋子上,弯下腰呲牙咧嘴的拉起裤脚,膝盖处早已红肿不堪,她拧着湿毛巾,捂了捂,才拿起药膏挖了一坨,小心翼翼的抹着。
由今日之事看来,这宋佩瑶是个心思谨慎的主子,同时,也不是个护人的主子。以她的地位,如果真的强硬说几句,甚至当场装肚子疼什么的,她今天这场无妄之灾也不会发生啊。
再说,这阖宫上下不晓得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宋佩瑶的肚子,这还是刚开始,往后还不晓得有什么倒霉招数等着她呢。
唉,看来找准机会还得逃啊。
她之前真是想得太简单了,以为有了皇帝的宠爱,便能在宫里横行,结果呢?上面不止有太后和皇后压着,连高位的妃子都有好几个,个个都能蹲她们这对可怜的主仆头上拉屎。
再退一万步说,就算宋佩瑶真顺利生了,万一又是女儿,还指不定后面深宫生活会怎样水深火热呢。
想到这里,初音真是万分惆怅。
当初,她到底是猪油蒙了心,干嘛非得去孟家打工呢?天下哪里不好混,非混得自己如今这么惨。
不晓得师父若知晓她现如今的处境,会不会嫌她丢人现眼?
唉,算了,丢人就丢人吧,不丢命就成。反正师父也不管她了。
初音自我安慰着。
吱嘎~~~
推门声响起,她低着头对着膝盖吹气,头也未抬:“这么快就回来啦。有什么吃的呀?放桌上冷冷,我……”
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手上是个墨绿色的药瓶子:“用这个”。
初音猛的抬头:“殷绍?你怎么来了?”
殷绍沉着脸望着她,初音穿着宽松的白色睡衣坐在床边,两只裤脚捋到膝上,晃着两条白净玉润的腿,衬得膝上那片红肿愈加的明显和刺眼。
“啊不用啦,我已经抹过药了。”
“你那药膏没什么用。”
见初音似乎不想动,他长手一撩下摆,竟干脆蹲了下来,初音一惊,赶紧将双腿并拢往旁边移,被他一把按住:“别动。”
他蹲下身子,将初音手中的药膏接过看了看,嫌弃的直接丢出窗外。
初音:……
他从水盆里拧了毛巾,轻轻的将之前初音自己抹的药擦拭掉,再打开他带来的药瓶子,小心的挖出一小块药膏,小心的涂摸着。
昏黄的烛光照在殷绍的侧脸,柔化了他向来冷凝严肃的脸,带着一丝温暖和一丝丝的……温柔。
本是准备打趣的初音忽然静了下来,向来上扬的唇角也慢慢的收敛,她静静的看着脚边蹲着的男子,此时正一脸认真的仔细替她上药。那目光专注的,仿佛整个世界只有她那双不幸受灾的腿。
时间仿佛停止了,陋室里安静的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谁也不知道初音此时在想什么,只是那沉寂之后又慢慢扬起的唇角,多少显露她此刻的心情。
殷绍将一切收拾妥当,手顿了顿,才略略伸高一点,拉住她白色的裤脚轻轻往下一拉,丝棉长裤顿时滑下,盖在她的脚背上,有意无意的露出那个小红点。
那是上回被蜈蚣咬后的小结疤,前段时间有点痒,被初音给扣掉了,现在唯余一点点红晕。
殷绍的目光在她脚背上一闪,才微微抬头,竟撞上初音那直直的眼神,他很自然的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淡然问道:“你看什么?”
“看你啊。”她双手捧着脸笑眯眯的望着他:“真好看。”
殷绍对她这时不时就调戏人的毛病,早就放弃了。他踱了两步在桌边坐下,正对着初音:“你傻吗?跪这么久。”
初音苦着脸:“不跪得久一点,那苏贵妃才不会放过我呢。我又没有惹她,不晓得哪里招她了,白白跪了一下午。”
殷绍自然明白,以苏钰儿的性子,跪只是开始,逮到机会,必是不死不休。她现在是越瞧宋佩瑶这对主仆越不顺眼,相信过不久,他便会接到她的指令,找个机会弄死她俩。
只是这一次,她未必会如愿。
“跟你一起的宫女不是晕了?你不会装装?”
初音一扬眉头笑了起来:“我才没夏荷那么笨呢,那个时间点,御花园里人那么少。你是不晓得,夏荷在地上躺了小半个时辰,才被人扶走的。天这么热,穿得又单薄,青石板上烫得可以煎鱼,一躺上去滋啦作响……”
她回味般的感叹:“也不晓得夏荷现在有几分熟。”
殷绍:……
她的笑很有感染力,让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她身上,看着她笑,不管是大笑还是轻笑,都让人仿似觉得这个世间充满了美好,心情也跟着轻松。
瞧她洋洋得意的样子,殷绍半晌无语,她似乎总是这样,仿佛什么困境都不能让她忧伤,仿佛在任何地方都能过得很好,明明是被他强行的撸来,又毫无顾忌的扔进了皇宫,可是她非但没任何怨言,还尽心尽力的帮着宋佩瑶。
才进宫不过短短数月,她已经遇险数次,若不是她特殊的体质,早不知死了几回。
可她除了话里话外贬过几次她从没见过的“督主大人”之外,再不见有任何不满。
难道他真要一辈子利用她的这份特殊,而肆无忌惮的将她扣留下来?
将来,当她得知他就是她口中狠毒的乌衣督主之时,她,会不会恨他?
想到那一天,殷绍忽然觉得有些慌乱,并不严重,只有一点点,只是一点点……
他忽然问道:“你很讨厌皇宫吧?”
初音一愣,随即笑得没心没肺:“也不是特别讨厌啦,你看,这里好吃好穿的,只要那苏贵妃不要害人,其实还是挺滋润的。还能经常见到你。”
殷绍:……
他这万般纠结都是为哪般??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殷绍半晌才艰难开口:“我想办法,送你出宫吧。”
初音眉头一跳,嘴角的笑意一凝,随即又缓缓拉起,笑得更加灿烂,她将腿放在床上,曲膝侧坐,双手捂着膝盖,俏皮的微转头仰望着他:“殷绍,我忽然发现,你长得真好看,没人比得上的好看。”
对于她这时不时挂在嘴边的话,殷绍根本不想理:“这几日你好好休息,别碰了水。我……”
“殷绍,我嫁给你吧。”初音忽然冒出一句,殷绍的话嘎然而止。
谁的心在跳动?在夏夜寂静的晚上,如鼓点般密集响亮。
毫无准备被求婚的督主大人:……
“你一个姑娘家,怎好将婚嫁之事挂在嘴上,不嫌丢人吗?”静默半晌,他有些恼羞成怒。
“不嫌。”初音托着脸颊,眯着眼笑得一脸娇俏可爱:“咱们男未婚女未嫁,我给自己追求个如意郎君有什么不对?”她很是理直气壮。
殷绍:……
“我听张伯说你还没成亲,张伯说,姑娘们可嫌弃你了,到现在你还都是光棍一条。我看你孤家寡人一个挺可怜的,便舍身成仁,成全你算了。”
据说被姑娘嫌弃的督主大人:……
“再说了,你这么被人嫌弃的人,我都没嫌弃你,你可不能嫌弃我。”
殷绍要被气乐了,多大的脸啊,还敢嫌弃他?
他冷着脸:“嫌弃我什么?”
“你看你,没职没位的,家里也没什么钱,除了京郊那幢房子也没什么值钱的了,况且还是个空壳子。不过我想好了,我嫁给你,以后慢慢装修嘛。”她倒是一肚子贤慧。
殷绍憋了半天,竟不知从何开口,最后黑着脸,直接从窗口跳了出去……
竟连门都忘了走!
初音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窗外,笑意缓缓收敛,半晌才慢慢躺下,目光落在帐顶……
月光如水,流泄一地。
师父,我若嫁了,你可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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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欢宜宫的宫女被罚跪一事,昭明皇帝早已听说。
罚的只是两个小宫女,又不是宋佩瑶,他也不便干予,毕竟,苏贵妃有协理六宫之权,他总不能为了个丫环去批评贵妃吧。
特别是这事情,宋佩瑶竟然没有来找他帮忙。这让昭明皇帝欣慰之余更添喜爱,果然是识大体啊,深明大义,堪为后宫楷模。
向来受宠的妃子,哪个不是受了丁点委屈就第一个找他来哭诉,结果他坐在养心殿老半天了,也没瞧见她来。说明在她心底,定是不愿他这皇帝难作。
想到此,宋佩瑶在昭明皇帝心中,又上升一个档次。
绝对的真爱啊!
殊不知,宋佩瑶的心底却是另一番景象。如果她去求情,皇帝碍于面子,势必要去找苏贵妃,可这等小事,他估计连句重话都不会对苏贵妃说。
白白浪费了他对她的情谊。
如此小题大作,旁人定会以为她恃宠而娇。
便是皇后不说,太后也瞧不下去。
皇帝的情谊不能乱挥霍,否则后果很严重。
对于帝妃二人的心思,初音没心情去揣测,她这几日得了假期,天天吃饱睡睡饱吃,很是惬意。
宋青麟来了几次,也给她带了好几味珍贵药材,是以,初音那膝盖伤本来比夏荷严重,可是好得却比夏荷还利索,最后连半点疤痕都没有。
夏荷可就惨了,大半个身子都被烫脱了皮,晚上睡觉都疼,幸好脸无事。
那日殷绍说要想法子让她离开的话,初音并没有当真。
不过,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都让初音小小的感动一把。
走?如何走?
在她知道乌衣卫与宋佩瑶之间这么多事情后,她如何能全身而退?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这王臣之最,非乌衣卫莫属。
初音靠坐在窗边,从这小小的一方天地抬头望去,天高地远,白云苍苍。若说最初对进宫有那么一点点抗拒,那么在这段日子里,这些抗拒也早已消散无踪……
她微笑着托着腮,目光无焦的仰着头,殷绍这个人,真是很容易让人勾起兴趣。
在寻师的茫茫途中,这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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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天的夜晚,繁星满天,有一种不一样的声音,似乎是微风与云的翻动,反而更衬出宁静的气息。
都抚司的后院,向来少有人踏足。
大多时候,殷绍便宿在这里。
他的房间一如他的人,冷冷清清,房间里除了必备的几样物什,再没有任何装饰。
殷绍脱了外衣,坐在靠窗的榻间,慵懒地斜倚着,那神情与白日里严肃的形象完全不一样。
屋子里没有点灯,月光从窗外透进来,照在窗台边一方小小的天地,明亮而柔和。
他就沐浴在月光下,手指微弯,勾着小小的络子,一枚小小的荷包在他眼前微微晃动。
初音那张时刻不太正经的脸,悄然浮上心间。
最初,只是好奇这世间竟有不惧毒物之人。宋佩瑶要进宫,势必身边要有人,功夫好的人他有,可是,他不想浪费在宋佩瑶这枚小小的棋子身上。
初音的出现,正好替他省了挑选人才的麻烦。往后,她若是行差就错,与乌衣卫更是可以撇清。
除了宋佩瑶,谁瞧见初音是乌衣卫送去的人?
只是,在一次次的接触之后,他发现他越来越看不懂她。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勾着他将目光放在她的身上,越来越久,越来越移不开。
这个人身上有疑点,可他动用了那么多人,却依旧查不出她更多的毛病。
双亲早亡,从小是孤儿,被个老乞婆领养,后来老乞婆身亡,她便独自一人浪迹天涯,过着饱一顿饿一顿的日子。
按理说,从小活得如此凄凉,受尽人情冷暖,性子定然是自卑自怜的。可看她如今的样子,哪有什么自卑的心思,连求个婚,还连带嫌弃他家境太差。
她说的是:殷绍,我嫁给你。
而不是:殷绍,你娶我吧。
前者是站在平等甚至高高在上的位置,带着同情及略有施舍的语味。而后者,才是真正的祈怜,卑微而可怜。
殷绍自认能看透这宫里许多人,可是对于初音,他的心头像缠了一团乱絮似的,越想理出头绪,越找不到源头,也就越放不开她。
杨风站在门口低声的求见,殷绍目光一暗,将荷包收进了怀里。
“进来。”
督主的房间一片黑暗,衬得他在窗台边上的剪影愈加的清晰。
“何事?”
“属下想请示,永平侯府那边该如何处理?”
“告诉郑之州,要想袭得爵位,先承世子位。”
“那需要我们吗?”
“不用,这个让他自己想办法。”
“是。”杨风想了想,又道:“此次事件,贵妃娘娘非常生气,属下听说她已在派人探查真相。”
“真相?”殷绍冷嗤:“你觉得,她会查出什么真相?”
“这、属下不敢乱猜。”
“你不用担心,郑之州若聪明些,这事自然会办妥。”
杨风讶异,随即反应过来。
向来与定国公府同流合污的永平侯府,担心宋妃娘娘恩宠过天,威胁到苏贵妃的地位,便先行出手,欲替贵妃娘娘去除这个隐患。
这是要这位未来的郑小世子背黑锅啊。杨风冷笑,乌衣卫既然帮他承袭爵位,自然也应收些酬劳,只是……
“可世子之位郑之州还未到手,按理说当时的郑昭仪不会听他的话。”
“郑婉是什么样的人,你需要我再描述一遍?”
杨风一滞:“属下不敢。”
静了静,杨风斟酌着开口:“听兄弟们汇报,御林卫最近与乌衣卫多有冲突,是否……?”
“如何?”
“属下猜测,会不会是苏总督的意思?”
“苏诚林?”殷绍依旧保持着原本的姿势,放在榻间扶臂上的手微微点了点,话语更加低沉:“即便他对我这个乌衣卫总指挥使司不满又如何?”
苏诚林乃定国公的嫡长子,贵妃苏钰儿的长兄,任京畿十三卫总督。乌衣卫虽说没有在他的编制之下,但素日里却总是多有指划。
对于他捞过边界的手脚,殷绍从不多说什么,每每杨风来汇报,说是苏总督又下了什么指示作了什么调整,他回回都应允下去。然后找个机会透给昭明皇帝,事情如果办妥了,功劳有他的一份,如果办砸了,自有苏督主替他撑着。毕竟苏督主出谋划策的啊,再者,他都上报过圣听,既然大家都觉得不错,他自然乐得成全。
只是久而久之,许多人便潜意识的将苏总督当作乌衣卫的上司。而乌衣卫干的那些作奸犯科的事,虽然大家骂殷绍这个督主的不少,但是背地里,恨苏诚林这个总督的更多。
总之一句话,有苏诚林搭边的,事情怎么砸怎么来,名声怎么坏怎么做。
而有其中几回脱离苏诚林掌控的事情,殷绍办得很漂亮。
昭明皇帝自认一切看在眼底,只是碍于定国公府,没有直面斥责,却也旁敲侧击的向苏家提醒,别有事没事就把手伸进别人碗里去。
殷绍虽然是苏家举荐的,但经过数年的观察,昭明皇帝对于他还算比较满意,办事忠心牢靠,替他解决了许多忧愁,虽说一开始是碍于定国公的面子才收下,后来用得顺手的,便有意无意的指划着他脱离苏家的掌控。
虽说苏家忠于历任皇帝,可不管是哪个帝王,大都不会舒服朝堂之中一家独大。
这会让他们觉得屁股底下的位置在发烫,早晚坐不稳。只是,苏家盘根错节权势极大,昭明皇帝一时半会儿并不能动他。
对于皇帝的心思,殷绍明白。不过,不管是皇帝还是苏家,他忠于的永远是他自己。这就不足为外人道。
“属下是担心他会从中作梗。”
乌衣卫的日常工作便是收集情报,刑讯犯人。至于情报是真是假,犯人是实是冤,端看这位督主的喜好。
但是,若是有人从中破坏,给他们增加额外的负担,比如说,要抓的人失踪了,要收集的证据丢失了等等,而这个人还是乌衣卫目前不能得罪的,这不免有些抑郁。
那次的舞弊案至今未结,只因其中之一的主犯,那位苏州刺史消失了。
“你觉得那位孙刺史与苏诚林有关?”
“属下虽没什么证据,只是直觉与他有关……”杨风有些没底气。
“乌衣卫办事,何时一定要证据?既然你觉得此事与他脱不开关系,又拿捏不到把柄,那你觉得,该如何做最有利?”
杨风猛的抬头,盯着自家督主大人的眼神简直是光芒万丈:“督主,现在可以了?”
殷绍低低一笑:“既然他瞧乌衣卫不顺眼,乌衣卫便只能剜了这双眼。”
笑得轻浅,笑意却未达眼底,翻腾在眼底的幽沉如黎明前涌出的黑暗,似有魑魅魍魉蠢蠢欲动,欲吞噬着这世间的一切。
杨风激动的跪地:“督主,属下愿亲自前往。”
“不用,通知魏东风,事情没办妥,别活着回来。”
“属下遵命!”
杨风心中激荡着,从今日开始,一切都将慢慢改变。督主终于下定决心,布了那么久的局,终于要开始收网。
与杨风不同的是,殷绍的神情愈加的慵懒,时间等得太久,久得他已没了最初的激情,不过,那已深入骨髓的执念却抹不去,推着他不停的往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正事谈完,杨风识相的告退,临出门前,又忍不住问一句:“是否,要将初音姑娘替换出去?”
殷绍幽冷的目光投过来,带着月光的寒凉:“下去。”
杨风心底一抖:“是,属下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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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音曾经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日头从晨起到落山,要熬许久许久。没想到进宫以后,每日鸡飞狗跳般的生活,恍忽之间,竟然六个多月过去了。
宋佩瑶的肚子大的像只倒扣的锅,手脚也浮肿得厉害,整个人五大三粗的像吹饱气的球。昭明皇帝极是开心,因御医跟他说,母妃的身子骨不错,生出来的小孩定然也健康。特别是在几个有见识的嬷嬷瞧后,说是宋妃娘娘的肚子极像男胎。
昭明皇帝更是将宋佩瑶宠上了天。 督主大人求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