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不重要。就目前而言,苏贵妃算是他的半个主子,但宋妃也不是他能惹的人,他两边都不想得罪。
他两只小眼睛盯着已经自行从地上爬起来的初音,目光闪烁不定。
即然只是个丫环,那倒好解决,放了不可能,重罚也不行。
按照以往的惯例,苏贵妃送进慎行司的宫人,就没一个活着出去的。可眼前这个不同,她是宋妃娘娘的人。
虽说只是个丫环,可主子的面子不能抹煞。
“既然犯了错,杂家自然不能轻饶,来啊,笞刑二十。”他轻飘飘的下了定论。
有小太监上前低问:“大人,可要留活口?”
笞杖刑,是一门手艺活。
虽然三百六十行中没有明确这一行,但这一行绝对是靠手艺吃饭的。
笞杖在手,生杀、轻重仅在一念之间。
据说,这小板子打人,都是要预先操练熟的。有的虽然打得皮破血流,骨肉却不伤。亦有些虽只见皮肤红肿,内里却受伤甚重。
据说,为了练这门手艺,是用一块豆腐,摆在地下,拿小板子打上去,只准有响声,不准打破。等到打完,里头的豆腐都烂了,外面依旧是整整方方的一块,丝毫不动,这方是第一把能手。
当然,这种手法相较乌衣卫施行廷杖时,还是落于下乘。
王安一掀眼皮:“留口气吧。”说完一甩衣袖,悠悠步出了慎行司。
啧啧,这等血腥场面,他向来不忍心看。
只是,这苏贵妃与宋妃之间的争斗好像愈演愈烈,王安心想,得找个时间与督主见见才好。
以苏贵妃的性子,他能留这小掌宫一条命已是极限,其它的,也无能为力了。他想着,是否该跟殷绍提,安排两个暗卫进宫护着宋佩瑶,这姑娘是欢宜宫的掌宫,是有品级的宫女,竟也如此轻易被发配进慎行司。
虽说是皇后娘娘下的旨,可谁都知道,王皇后这是被苏贵妃明里暗里给硬逼的。
对于得罪苏贵妃的人,慎行司里,向来手重。既然司公大人说要留她一口气,那他们必然不会断了这口气。
初音被按在黑漆漆的石板上,任那雨点般的笞杖落在背上臀上,她咬着牙,生生受着。
师父,你说过,人生在世,苦多于乐,要悲天悯人,要同情弱者,可现在,弱者是我,是否,我该同情一下自己?
背上的杖板还在起落,一声声的闷响刺人耳膜,初音低着头,感受着五脏六腑一颤一颤的震动,疼痛……无以名说。
夜幕降临,内苑后庭偏东一隅,一具残破的身躯被丢出慎行司。
对于善余一口气的人,慎行司向来懒得关注。有人来抬走最好,没人来抬走就直接丢出门口,她若有气爬回去算她命大,若半途死了,那也怨不得他们。
反正出慎行司大门时,绝对还活着。死在半途,与他们何干?
顶多就贡献一条草席,裹裹了事。
一身藕色的衣裙已然脏污,背上的衣服呈出斑斑胭红,疼痛已经麻木,初音捂着胸口,气息微弱的动了动,挣扎起身子爬到墙根处靠坐着。
几缕发丝散落,遮住她惨白的毫无血色的脸。全身都在痛,每一口呼吸都疼得她全身痉挛。
已是掌灯时分,欢宜宫却没有任何动静。
想来,是当她死了吧。
初音苦笑,望着已是星子坠布的夜空,一阵冷风吹来,深秋的夜晚寒凉异常,她不禁机伶伶打了寒颤。
终究,还是没有死掉。
胸肺间,似乎有什么在蠢蠢欲动。她捂着胸口低低的咳了声,深吸了一口气。
既然没死,她便不能让这条命丢在这慎行司门口。
酝酿了许久,她才吃力的站起来,踉跄的往欢宜宫而去。
“阿音?”一声低唤,随即一具温暖的怀抱飞身上前,扶住初音无力的身躯。
初音茫茫然的抬头:“宋清麟?你怎么来了?”
“谁打的?谁打你了?”宋清麟颤抖的扶着她,眼底慌乱一片。
初音微微哂笑:“打都打了,管那么多做什么。你来了正好,扶我一下。”
宋清麟抬头,望着那门匾上的慎行司三个字,心底一沉。今日本不是他当值,幸好有平日交好的侍卫私底下托人转告他。
他急匆匆的进宫,却也落了时辰。其实他心里清楚,就算真让他拦了下来又如何?这是皇后娘娘下的旨意,谁敢违抗?
夜色下,看不清初音的脸色,但那微弱的声音却透着主人身体的虚弱。
一时之间,宋清麟只觉得的心房处剧烈的跳动,心疼得难受。
他一把抱起初音,大踏步往宫外走去。
初音昏沉沉的觉得方向不对,睁眼一看,果然不是欢宜宫的方向。
“我们要去哪?”
“出宫。”
初音挣扎起来:“不行,我要回欢宜宫。”
向来随和的宋清麟话语里带上不自觉的蕴怒:“你已经伤成这样了还回去?”
“只要没死,都得回去。我是宫婢,私自出宫是何等大罪,你比我清楚。”
宋清麟瞪着她,手上青筋迸现,望着她倔强的样子,他只觉得一股气压在心头,存心想发火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他咬了咬牙,最后还是转向欢宜宫。
初音将脸搭在他胸前,自下而上看着宋清麟那张微怒的脸,严肃起来的宋清麟也能让人有压力。
大多时候,他在她面前都是一副风流浪荡子的模样,以至于初音还是第一次瞧见这般一身肃杀的他,其实,也挺有魅力的。
他对她很好,是个很值得交陪的朋友,初音在心底微微一叹,宋清麟,我若早些遇上你,该多好。
她试着安慰他:“你不用担心,我没事。”
“别说话,休息一会,很快就到了。”他沉声说着,初音贴在他的胸口,听着那里有力的心跳声。
她安心的闭上眼。
宋清麟瞥了一眼胸前安静的姑娘,紧抿着唇步履如飞,很快到了欢宜宫。
初音睁开眼睛,挣扎着下地。
“怎么了?”
“后宫深苑,你赶紧走吧。”
“不行,我要送你进去。”
看宋清麟难得执着的样子,初音无奈,上前拍了拍门。这是欢宜宫的侧门,正门早已落钥,只留一扇侧门由人把守着。
门很快开了,是小梅。
瞧见初音的模样,她低呼一声,赶紧扶住了她。
初音灿然一笑,回头对宋清麟道:“你赶紧走吧,让人瞧见了不好。”
“我有自由行走后宫的权利,又是宋妃娘娘的长兄,有何不可?别说了,我先送你进屋。”
初音无奈,任他打横一抱,由小梅带着,回到了房内。
灯光亮起,初音的惨状一览无遗,宋清麟深吸了一口气,别过了眼。
初音无奈的叹息:“你总可以走了吧?我疼死了,得让小梅给我上药。”
宋清麟低应了声,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后大踏步的离开。
这个时候与她争辩,是耽误她疗伤的时间,宋清麟自然不会再留下。
无论如何,他要想办法带她离开。
初音吸着气,让小梅打了盆水进来。
“阿音,你背上红了,我给你上药吧。”说着小梅上前欲帮她脱衣服,她看着好像比刚进门时还要严重,整个脸都苍白了。
“别,不用。”初音扶着桌子坐了下来:“帮我把窗子关了。”
因前几次宋佩瑶遇险之事,昭明皇帝特意在欢宜宫外四周布了许多暗卫。
小梅应声走至窗边,探身看了看,空寂的欢宜宫在夜幕的笼罩之下,安静的仿佛毫无人烟。小梅心里明白,那些训练有数的暗卫就藏在那些飞檐挑阁间,只要一声惊呼便能引出无数。
方才来的人若不是宋清麟,怕是早有人下来盘查了。
小梅不知道,当她嗒的关上窗子时,对面正对窗户的屋顶上,无声无息的出现一条人影。
目光如炬注视着这个小小的雕花格窗。
是殷绍。
夜幕下,人影幢幢,一条矫健的人影轻盈的落在殷绍身前:“是你?”
宋清麟不放心,又在屋外守了一会儿,没想到,竟看到有人堂而皇之的进了欢宜宫,而四周守卫竟无一人声响。
他飞身上屋顶,才瞧明白,竟是那夜与他在富顺侯府门口大打出手的男人,他与初音什么关系?
殷绍没有作声,他负手而立,站在飞檐之上,沉默的看着偌大的欢宜宫。
“你是阿音的朋友?”宋清麟低声问道。
阿音两个字让殷绍微微侧身,他低低抿着这个字,声音沉沉:“你唤她阿音?”
宋清麟皱着眉头,谨慎的望着眼前的男人,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男人很危险。与上回相见不同,方才有一瞬间,他感受到一股杀气。
“你是谁?”他上回问过初音,可惜初音不肯说,被问急了,还几天都不理他。他自进宫以后就再没有见过这个人,他还以为只是初音普通的朋友,后来也就没放在心上。
可是如今看来,他能轻易的出入皇宫,定然不会是普通人。
“你是谁?”
殷绍目光森冷的看着宋清麟,他知晓他与初音关系交好,但却没想到,已亲昵到互唤小名的地步。
阿音?
他冷哼一声,足下一点,如暗夜中的一道流光,划过欢宜宫的上空,很快消失在高低错落的宫阁之间。
“站住!”
“站住!”
前一声是宋清麟的低喝,后一声是暗卫的冷斥。
一个全身劲黑的身影跃上屋顶,对着宋清麟冷声道:“宋大人,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见教?”
宋清麟冷笑:“我还以为这护宫的人都死光了。”
“宋大人说笑了。卑职奉命守护欢宜宫,怎能轻言就死。倒是宋大人,夜闯欢宜宫,是否与理不何?”
“方才有人闯入,怎么不见你们现身?“
“卑职只见宋大人独自一人在屋顶对月自言,并未瞧见其他人。若不是担心会扰了宋主子安歇,卑职定然不敢打扰宋大人的雅兴。”
什么叫对月自言?说他脑疾吗?
什么叫独自一人?难道他刚刚见鬼了?
这骂人不带脏还能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小暗卫真是让宋清麟开了眼界。
“宋大人还是请回吧。”暗卫微一侧身让开道儿,语气里虽是恭敬却不容拒绝。
宋清麟深深的看了他几眼,飞身离开了欢宜宫。
外头的剑拔努张初音都不知道,此时,她拧了毛巾擦了擦脸,跟小梅道:“小梅,你先回房休息吧,我这身体不好,明日还要劳你陪娘娘四处散步呢。”
小梅含着泪,虽然她不清楚今日皇后娘娘的菊宴发生了什么事,但大抵离不开自家主子的“功劳”。
否则,以初音这种低调的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的性子,怎可能会惹到她们?
“阿音,你背上的伤我替你抹药吧,你又够不着。”
初音偏着头看了看,然后一笑:“没事的,只是看起来严重而已,我跟慎行司的人认识,下手轻着呢。”
小梅信以为真:“真的?你认识慎行司的人?”
初音点点头,今天刚认识的,还送了她好大一份礼,重得她如今都快直不起腰。
“小梅,我有些累了,你快回房吧,我换身衣服想睡会儿。”
既然初音都说没事了,小梅也不再坚持,她想着,初音居然能认识慎行司的人,真是太了不起了,当下决定,一定要巴结好她,日后万一不小心犯了事,落在慎行司手上也好有个关照。
禀着这份心情,小梅欢快的跟初音道了别,回房去了。
待房门吱嘎一声关严,初音强撑的精神顿时松泄。她捂着嘴低低的咳了两下,才深吸了口气,拖着疼痛的身子艰难的走到门边,颤抖的上好门栓,仿佛全身的力气泄尽,她倚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
噗……
一口呕红再也忍不住,悉数喷在捂着嘴角手绢儿上,红得诡异。
胸口剧烈的疼痛,方才一路上,那些极力压抑的痛苦如今悉数翻腾,疼得她呜咽一声倒在地上,苟偻着身子抖个不停。
夜深人静,欢宜宫内除了几声虫鸣,安宁而寂静。
唯靠西一隅的厢房,传出压抑的低哼声,不仔细分辩,几乎听不清楚。
屋内,初音如濒死般的翻滚,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滚落,衣服迅速的湿透。体内的血似岩浆般滚烫,灼烫着她每一根神经,似乎有什么要破皮而出,在这世间作出最后的挣扎。
她纤长的手指似想抓住什么,却又什么都抓不住,徒留在地板上划下一道道深深的印迹,长长的指甲早已断裂,血迹斑斑。
何谓,生不如死……大抵,如此吧……
不知何时,初音咬着手绢终于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月已西坠,启明星高悬,很快就要天亮了。
初音呻吟着从地上坐起来,全身似被马车碾过,又像被人拆开重组似的,酸疼得厉害。
她深吸一口气,捂上胸口,那里跳动有力,昭示着这具身体强劲的生命力。
没死……真好!
所以她说啊,疼是疼不死人的,看吧,她又活了一次!
初音吃力的从地上爬了起来,坐在床边缓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好受了些。
已经不那么疼了,只是全身没有力气。她蹒跚着起身,梳洗架上,还留着一盆昨日未用完的冷水,她伸手想鞠些水洗洗脸,双手甫一落水,她嘶了一声,目光落在血迹斑斑的手指上,指甲翻飞,十根手指血肉模糊。
初音笑了笑,不晓得的人,还以为她昨日受了夹棍呢。
水盆里顿时浮起一丝粉色,初音一边吸着冷气将血污清洗干净,一边咬牙切齿的在心底不停问侯宋佩瑶的祖宗十八代。
昨日要不是她嘴贱,去挑那个孟府千金的错,结果被苏贵妃怼得找不着北,怎么会连累她被打得半死?
初音深深的觉得,跟了这么一个主子,她的寿命都要短一大截。
骂着骂着,忽然回过味儿来,她骂了宋家十八代,好像跟宋佩瑶没什么关系啊,对于这“半路出家”空降到富顺侯府的千金小姐,指不定宋家祖宗还不乐意呢。
看在宋清麟的份上,她一边叨叨的向宋家列祖列宗告罪,一边拧了毛巾,铺在地板上,擦拭着那昨晚无意识留下的血迹。
一遍又一遍,直到地板光亮的再无一丝异样,初音才松了口气。
又寻了角落里那条染血的手绢儿,隔了一个晚上,原来的胭红现在看起来有些发黑。初音看了看,点起火,看丝绸的手绢儿迅速的燃起火花,她拎着一角抖了抖,最后扔进了脸盆里,化为一缕焦味。
空气中,透着一丝淡淡的腥甜之气,初音打开窗户,很快便消散中清晨的薄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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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行司
今日的慎行司透着一股风雨欲来的压迫,几个灰衣太监低着头瑟瑟跪在地上,对着座上的那人,心惊胆颤。
凌晨之际,殷绍忽然驾临慎行司,王安被个小太监从被窝里拖进来,本是满心的不舒服,可一听说是督主到来,顿时有些惊慌。
共处数载,他深知殷绍为人,乃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深夜来访,怕是事出有因。
殷绍什么也没说,就仿佛他只是无意间路过慎行司便进来坐坐而已,端着茶碗的手轻轻拨着,对于脚底下那抖得快跪不稳的几人视而不见。
直到王安的到来。
“督主大驾光临,慎行司有失远迎。”作为慎行司的头儿,王安在殷绍面前向来不敢托大,哪怕是在他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只要有这位乌衣督主在场,便从来没有他得意的份儿。
殷绍拨茶水的手一顿,眼皮微掀,望向王安的眸光犀利而冰冷。
王安不明所以的站在一旁,讪笑着擦着一头汗水。
慎行司历来只管后宫犯错的宫嫔太监等,何时竟惹得督主的关注?
“听闻,昨日你们处置了一名欢宜宫的小宫女?”殷绍淡淡的问道。
王安舒了口气,这事好说:“回督主,确有这事,是皇后娘娘送来的,说是……”
王安只觉一股森寒的气息扑面而来,回话的声音嘎然而止。他不晓得自己说错了什么,督主的神色虽然一如从前般淡漠,可他却觉出深深的不安。
对于王安要说的那些,殷绍早已知晓,甚至宴会上所有人的一言一行,皆有人一字不落的传到。他的目光落在地上的几个太监身上:“谁动的手?”
几个小太监抖了抖,互相看看,最后指了指边上的两人。
殷绍放下茶盏,慢慢的站起身来,缓缓的走近那两个小太监,向来面无表情的脸上让人瞧不出什么异样。
两个小太监却觉得这个乌衣督主一步步都像踩在他们心头,震得心里瑟缩一片,早没了昨日面对初音时的威风,抖得如风中的落叶。
其中一个实在抗不住这股无形的威压,竟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殷绍冷冷的望着王安:“王公公,你手底下之人,竟如此胆小?”
王安擦着冷汗尴尬一笑:“让、让督主见笑了,回头杂家定然好好修理他们。”
“不劳公公费心。”话落,众人只觉眼前黑影一闪,只听一声轻微的卡啦声,回过神时,只见先前晕倒在地的小太监佝偻着身子噗的一声,血箭从口中喷出,眼珠暴突七窍流血,已然没了气息。
一只黑色的官靴正缓缓的从他身上收回。
眼前这个男人,如暗夜的勾魂使者,竟一脚生生踩碎了那小太监的内脏。此时若有人扒开那小太监的胸膛,估计能看到豆腐渣样的五脏六腑。
当然,没有人。
在场所有人抖得更加厉害,看殷绍的目光跟见到厉鬼似的惊恐。
殷绍不置可否的慢慢踱到另一个小太监面前,目光冰冷的望着他:“你也要晕吗?”
“不不不……督主……督主开恩……督主饶命……”他涕泪横流的爬在殷绍的脚边,砰砰砰的磕着响头,是真的响,一声声的回荡在众人的耳边。
“饶命?昨日下手之时,你可曾饶过她?”他微微弯身,一句一字轻轻的落在小太监的耳边。 督主大人求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