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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说,西昌卫星发射场作为一个现代化的发射场,通信问题应该不成问题。但除了泥石流这个因素之外,还有一个根本的原因,就是长期以来整个国家通信网络落后。因此,虽然发射场临时增设了一些现代化的通信手段,却缺乏现代化的布局、现代化的组织、现代化的管理以及通信方面的高级人才;再加上发射场是第一次实行全球性的通信,有的设备又太落后,自然就很难满足美国人的要求。
当然了,中西方在通信的观念上,也存在相当大的差异。西方人重视通信,把通信视为工作和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重要内容。比如,此前在中美关于靶场技术协调的过程中,美方几乎有一半的内容谈的都是通信问题。他们提出的要求是:住在宾馆里,拿起电话就要直通美国;一拨号码,就能同老婆孩子聊天。
这样的要求,对领先世界的美国来讲,实在算不了什么;但对西昌卫星发射基地来说,就困难了。不仅困难,有人对此还不理解,说:“这美国人也真是的,毛病还不少!来发射卫星就好好发射卫星呗,还给老婆情人打什么狗屁电话。真有事,划拉封信,往邮筒一扔,不就完事了,打什么国际长途?我们在这山沟里,十几年没给老婆打过一次电话,不也照样过来了。”
是的,中国人能过得来,美国人却过不来。中国人打电话,第一次打不通,再打第二次;第二次打不通,再打第三次甚至第四次,直至打通为止。打通了,笑一笑;打不通,点燃一支烟吸上几口,或者拿起一张报纸翻一翻,接着再打,不会有一点脾气。但美国人不行,发射卫星,连一个电话都拨不通,这还了得!
当我赶到发射场时,因通信问题引起的风波已经平息了。中方经过好一阵艰苦努力,终于满足了美方的要求,让合作得以继续进行。
我听说,加拿大太列卫星公司高级专家戈比临上飞机时,对国防科工委张敏参谋长说过这样一段话:“西昌卫星发射基地,如果通信问题能更好一点,如果能开设一个海关,如果能有一班直达香港的飞机,那这个靶场绝对是世界上第一流的发射靶场。”
我还见到了那位曾经要离开西昌的美国专家佩尔捷先生。佩尔捷先生后来回过一次美国,但很快又回到了西昌。出于好奇,我决定采访一下这位美国的通信专家。
那是“亚星”发射的头天上午,我在小宾馆二楼娱乐室里同佩尔捷先生相会;替我担任翻译的,是航空航天部外交司副司长钱继祖先生。
佩尔捷三十七岁,络腮胡,蓝眼睛,宽宽的肩膀,厚实的胸脯,头发与肩几乎平齐,是一个女孩子一见便很容易喜欢上的男人。佩尔捷出生于波士顿,现为美国MPI计算机公司经理。别看他年纪不大,却已参加过国内国外二十二次卫星发射任务。
在两天前的一次会议上,我曾与佩尔捷并肩而坐。我穿一件毛衣;他穿一件短衫,胳膊上尽是又长又黑的汗毛。我俩的胳膊虽然有过几次摩擦,却只有目光的交流,没有语言的交集。他谈到通信问题时,态度真挚,声音轻柔,没有指责,没有呵斥,更没有咆哮,而始终是一种温和的调子和商量的口吻。每当中方人员说明情况后,他总会说上一声“OK”,或者微笑着点点头。
我俩落座后,出于礼貌,一开始我并没有提及他曾经要离开西昌的事,而是说:“佩尔捷先生,西昌是月亮城,你喜欢这儿的月亮吗?”
佩尔捷说:“我到过世界上许多地方,参加过许多任务,却从来没见过像这样美的山野风光。这儿空气清新、透明,月亮硕大、美丽,我非常喜欢。”
我说:“有人说,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你既见过美国的月亮,又看到了中国的月亮,不知道你更喜欢哪国的月亮?”
佩尔捷说:“我住在洛杉矶,由于那儿污染厉害,很少看到令我喜欢的月亮。这儿的月亮非常清晰、明亮,几乎每晚都能看到;特别是站在发射场看月亮,又大又圆,别有一番诗意。”
我开玩笑说:“这样说来,中国的月亮比美国的圆啰?”
佩尔捷哈哈大笑起来,连连说道:“YES,YES!”
我说:“佩尔捷先生,能谈谈你刚到西昌那段时间的心情吗?”
佩尔捷说:“我这是第三次来中国,但,是第一次同中国合作。来到西昌后,我能同这么多中国朋友一起工作,感到非常高兴。但发射‘亚星’,通信工作十分重要,也非常复杂,不光有生活通信、发射通信,还有各种全球性的数据传输,千头万绪,工作量很大;加上语言的障碍,又是和中国第一次合作,所以我的压力非常大。一遇到通信故障,电话打不通,担心完不成任务,脾气就上来了。”
我说:“佩尔捷先生,你现在如何评价中国的通信?”
佩尔捷说:“应该说,这儿的通信网设计是最好的,这是真话。这个通信系统是中美双方去年11月份共同设计的,从洛杉矶运到中国,只用了两个月时间。中国专家们很有效率,能力也强,帮了我很大的忙。特别是后来通过中国专家们的多方努力,使这儿的通信状况有很大的改善。可以说,没有中国方面的积极配合,我不可能完成这次任务。现在,我在宾馆里拿起电话,就可以打到美国,就能同老婆聊天。所以,我感到很满意。”
我说:“你感到西昌卫星发射基地还有哪些地方需要改进的呢?”
佩尔捷说:“这儿的人员分散,组织机构太多,每个人的责任不清,打起交道来特别困难和麻烦,有些问题不知该找谁好。比如,有一份通信方面的图纸,从去年8月到现在,还没填好,不知什么原因。另外,我在这儿最大的不习惯,就是一下班,机房就关电。本来调好的设备,第二天又要重新调试半天。这是很叫人头痛的事情。”
我说:“如果可能的话,下次你还愿意来中国吗?”
佩尔捷说:“我非常愿意。并且,我愿作为一名经理或顾问来这儿工作。如果作为经理来,我就可以带一批美国朋友一起来。当然,将来若有机会的话,我还愿意带着我的妻子和女儿一起来。因为我非常喜欢中国这个地方,她们也一定会喜欢的。”
这位美国专家从要走,到还愿意来,说明什么呢?
二十九、西装·领带·先生和小姐
有人说,美国人钱多,中国人会多。
其实,不仅中国人会多,美国人会也多,中国人和美国人凑在一起,会更多。
在发射场,中美间每天都有技术方面的合作和生活方面的接触,所以每天都难免会发生这样或那样的矛盾和问题。一旦发生了矛盾,或者需要技术协调,怎么办?
开会。
自美国人到达西昌起,发射场每天都有一个会——上午10点一次,下午4点一次。固定在发射场附近的小宾馆一楼会议厅举行,风吹不散,雷打不动,如同法律一般。
这个会称之为“中外首脑协调会”。
“亚洲一号”卫星发射准备过程中的所有大小问题——不管是发射卫星的重大决策,还是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事,全在这个会上协调商量,签字画押,拍板定案。
参加这个会议的,中外共有七方代表。中方是:中国卫星发射测控系统部、西昌卫星发射基地、万源公司和长城工业公司。外方是:美国休斯公司、亚洲卫星公司和加拿大太列公司。因此,有人又把这个会称之为“中外七方协调会”。
在全国各地奔赴发射场的数十名记者和作家中,我是唯一参加了这个会议的人。在发射场为期一周的紧张采访中,我每天上午下午,都坚持参加这个协调会,所以有幸亲眼见到会议的种种内幕,并有机会同不少中外大专家和知名人物相识。
据说,中外七方协调会一开始,就很“热闹”。美方每天向中方提出的问题,竟多达数十个。双方每次一开会,就是扯不完的问题;而且常常一扯就是几个小时!会议从开始到结束,总能听到美国人响亮的“NO、NO、NO”的声音。有时就为某一个小小的技术问题,双方互不相让,吵得面红耳赤;甚至听说有一次,双方还拍起了桌子。
后来,情况逐步开始好转。由几十个问题,变成了十几个、五六个问题;由争吵变成了欢笑,由“NO”变成了“YES”。等到我参加旁听这个协调会时,已经时过境迁,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中外首脑协调会,的确很有意思。
中方说汉语,美方说英语。在未经翻译翻译之前,谁也听不懂对方说的是什么。但常常是,一方用汉语或英语津津有味、侃侃而谈时,另一方却眼睁睁地看着对方,表示在洗耳恭听。虽然一句也听不懂对方在讲什么玩意儿,但脸上还得挂出微笑,不时点头迎合,始终装出一副句句都明白的样子。等到翻译译出后,这才恍然明白,原来对方讲的根本不是那个意思,甚至说的是反对意见或者对你表示不满。但当对方下轮发言开始后,需要微笑还得微笑,需要点头照样点头。因为实在听不懂对方到底讲的是什么——万一对方讲的内容应该微笑应该点头呢?
由于参加协调会的七方代表各自都代表自己的国家或公司,因此每位代表都相当注重自己形象的塑造。一旦置身于会场时,每时每刻,脑子里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生发出一些国家意识、民族意识或者公司意识。
特别是中方代表,过去发射国内卫星时,几十年来一直都是中国人同中国人打交道。虽说每次发射前也要召开无数次指挥部会议,每次与会者都是来自全国各地不同部门,但与会者毕竟都是中国人。穿戴可以随便,说话可以随便,风度举止也可以随便,甚至双方一见面,拍拍肩膀,逗逗乐子,开开玩笑,也没什么关系。若是遇到矛盾,碰上问题,我克服一点,你谦让一下,问题也就解决了;即使出现磕磕碰碰,激烈争吵,也无关痛痒——反正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
但“亚星”的协调会不行。中方每位代表,都是站在世界的舞台上,每时每刻推销、展示的,都是中国的形象。因此,中方的代表从服装穿戴到语言交流,从举止风度到礼节礼貌,从思维习惯到交往方式,都发生了根本性变化。
昨天的司令脱下了军装穿上了西服,往日的将军摘下了领章打上了领带,司令成了“先生”,将军变为“老板”。一夜之间,发射场变成了生意场,你、我、他,都干起了买卖的行当。
过去,中方人员在称呼上都习惯叫“同志”,现在则不同了,男的称“先生”,女的叫“小姐”或“女士”。刚开始时,有的中方人员,不仅别人称自己为“先生”感到别扭,自己叫别人“先生”也同样感到不习惯。但过上一段时间,多叫上几次,也就习惯了,并开始体会到,称“先生”或“小姐”,是比叫“同志”要“那个”一点。特别是把“女同志”与“女士”这两种称谓一比较,便不难发现,后者真的很有人情味。于是,自然也就成了习惯。
过去,中方人员一见面,总是习惯问:“吃饭了吗?”如果是熟人或老朋友,还会来上一句:“咋啦,又想老婆子啦?”要是分手道别时,也习惯说:“没事来耍!”“空了来玩!”“有事找我打电话!”
但现在不同了。中方人员每次与“老外”相见,不再说“吃饭了吗”,而是说“××先生,您好”“××小姐,见到您很高兴”。并且,还特别注重“您”字的发音。或者,一见面便右手一举,干脆用洋腔来上一句:“哈啰!”道别时也不再说“没事来耍”“有空来玩”“有事找我打电话”,而是讲“××先生,再见”“××小姐,晚安”;或者微微一点头,潇洒地说上一句“古得拜”。
过去,发射场开会时,都是中国人,而且大都是老熟人老朋友老搭档,讲话时多说几句少说几句,讲得好一点讲得差一点,甚至“啊”“呀”“嗯”地来上几句,也没啥关系。
但现在不行,中方人员是面对世界讲话,这讲话还要翻译出去,如同一个人在大庭广众面前对着麦克风讲话,要求你必须思维清晰,语言流畅,逻辑性还要强。否则无法翻译,难以翻译;即使翻译出去,也很掉价。倘若你偶尔“啊”上一句“嗯”上一声,还情有可原;但如果你老是“啊”“呀”“嗯”地没完没了,翻译恐怕就很是为难了:译出去不是,不译出去也不是——鬼知道你那“啊”“呀”“嗯”的是什么意思?
因此渐渐地,每当中方人员讲话时,再没有拖泥带水的语言,也没有“啊”“呀”“嗯”的官腔,而是观点明确,见解分明,一字一句,言简意赅。虽然还是昨天那个中国人,但讲话风格,而今却判若两人。
中外首脑协调会,是相当严肃的会。
出于保密和责任的原因,凡参加会议者,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每次入会都必须签上自己的姓名,我这个旁听者更不例外。
会议一般由休斯公司的人主持。程序大致如下:先互通情报,再由美方提出那些需要解决的问题。中方能当场答复的,立即给以答复;不能当场答复的,会后研究后改日答复。最后,中方再提出第二天的工作计划,双方展开讨论。若无异议,照章执行。
会议原则性极强。凡属重大决策,如新闻发布、发射日期等,一旦取得一致意见后,必须经过七方代表签字画押,方能生效;若一方不同意,便不能执行。
倘若涉及技术敏感问题,双方谁也不会吐露半句;如果有的技术问题必须共同讨论,双方先是兜圈子,然后才逐步涉入;一旦发现情况不妙,立即“撤兵”。
为防止卫星技术外流,美国政府专门派了国防部四位官员来到西昌,意在监督美方人员是否严格按合同执行。这四位政府官员每次开会,至少有一人肯定到场;若临时因故未到,会议暂时停止。
有一次,中美双方在会上讨论卫星与火箭对接中的某项技术问题。休斯公司一位技术人员刚说了一句较敏感的问题,政府官员立即要求会议暂停。然后将美方全体人员叫出会议厅,在外开了个短会。等统一了讲话的口径之后,再入会场,继续开会。 飞向太空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