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XXX的父亲身量没有陈广陵那么高,但脸上的肉条条横开,一副豪横的凶狠相,显得个子也很大似的。一进来就厉声喝问:“我儿子呢?”不像是来领孩子,倒像是来催债。
派出所的警察可不吃他这一套,两眼一瞪,把桌子重重拍了一下,沉声喝斥起来:“吵哪样?派出所!以为是大街呢。过来!也不看看人家学校老师在这里等了你们多久,还为人父母哩。”
等到终于看见儿子的惨状,这个豪横的男人像被一巴掌拍死在墙上的蚊子,贴在了墙根,软绵绵的。而XXX一直咬着手指瑟瑟不言的母亲却爆发出了惊人的威力。她扑上去抱着儿子的头,贴着儿子放声嚎哭:“仔啊,仔啊!”哭声凄厉尖锐不忍听。她忽而放开儿子,冲到男人的跟前,狠狠一掌又一掌劈头盖脸扇在男人身上头上,简直像揍一条砧板上的鱼,一点儿都不含糊。“叫你出去混,叫你出去滚,你儿子现在成这种了,你去啊,你去啊!”
男人很大的个子缩成了一个小点,搂住头脸,好像被打怕了,把头夹到膝盖里,呜呜咽咽哭得很窝囊。女人揍了一顿后,一回身,抱着死透了的儿子,哭得抽抽噎噎、破破碎碎,嘴里喃喃个不休。
陈广陵前世是见惯生死的人,但他是将领,很少直面那些战死沙场军属,他看到的还是鲜花荣耀为多,虽然懂得军属们肯定悲痛,但他还是没有见过这样绝望的时候。不过,他的心还是坚毅的。这种时候不中断悲痛,根本没有办法处理后面的事情。
他走过去蹲在男人的身边,像朋友一样碰了碰男人的肩膀,慢慢说:“警察正在全力捉拿凶手,你们放心吧。咱们不能就这样放孩子在这里躺着,还是尽早把事情给办了吧。”
陈广陵觉得自己的话并没有什么不妥当,可是女人听了,眼睛像刀子一样楞了起来,通红起一张倭瓜脸,囔着鼻音,喊了开来:“放心?我们把儿子交给你们,你们就是这样管的吗?还要我们放心,放你妈的屁!”
领导们一听这话音,立即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往后悄悄退了一步。校长皱着眉头,严肃的神色更加沉重了。他冲陈广陵轻轻点了一下下巴,示意他退开。陈广陵刚刚站直了身躯,女人已经杀到面前,咬着牙切着齿,似乎要在他身上扯下一块肉,用她矮胖的身体堵住陈广陵。
“你就是管我儿子的吧?我听出来了,都是你打电话给我的。你要不是个管事的,你干嘛打电话?一定是你,就是你们没有管好我儿子,现在,他躺在这里了,呜呜,他躺在这里,你们都还站着,看他躺着,呜呜,你们都他妈的不是东西!你们还我儿子!”
女人的唾沫飞溅得陈广陵一脸都是,但他可以体谅她的出言不逊和粗鲁。他没有和她计较的意思,还温和地安慰她的伤痛。可是,女人话锋一转,这才把子弹真的射了出来。“你们赔我儿子!没有五十万我就告你们!我儿子好好在学校读书的,竟然就这样死了,你们赔我!喂,你是不是男人,说句话呀!”
蹲在地上一直张口结舌的男人突然就醒过来了,腾地跳起来,也学着女人那样,把陈广陵堵在墙上,逼着脸说:“对,五十万,少一分钱都不行!”
陈广陵被这一出闹得啼笑皆非,真是荒唐!儿子死了问学校要钱,难道儿子是棵摇钱树?他看了一眼校长,校长严肃的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仿佛告诉他要沉住气。他咽下所有的不痛快,怏怏地抬了抬手,本来只是想格开横得太近的夫妻俩,好透一口气说话。没想到女人立即一屁股坐到地上,像翻了身的乌龟,四脚朝天,乱比划乱叫嚷:“你还推人,你算什么老师?蛮不讲理!难怪我儿子没了!”
男人趁势揪住陈广陵的衣襟,腮帮上的横肉一抖一抖的颤动,好像很威风的架势。“好哇,理亏还动手?”
陈广陵被闹得脑门一抽,一股热血往上一涌,不假思索,他抬手一挡,挣开了男人的钳制,接着,轻而易举地一手拎得男人只能猛掂脚尖。“你儿子是摇钱树吗?”这句窝在心口的质问冲口而出。
虽然男人被吓得脸发青,可女人却毫不示弱。她利落地扑上去朝着陈广陵的胳膊就是深深一口,咬得他几乎叫了起来。接下去就是一团混乱撕扯。派出所的警察们都上来帮忙才分开了几近癫狂的女人。女人虽然被制服了,但还声嘶力竭地吼着:“赔我儿子,赔!我要告你们,告到你们服气!”
陈广陵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闹剧,而学校领导们早就觉得事情肯定会往这个方向发展。副校长拍着他的肩膀,见惯不怪地安慰他:“随他们闹,反正都是离不开钱。你先回去吧,有什么消息再通知你。”
回到宿舍,看看镜子里被揉搓得变形的衣服,手臂上的牙印,陈广陵终于还是得喘了一口气才缓过来,仿佛刚才一直没有气续在心口。他不是为自己的遭遇而气恼担心,而是为那个躺在派出所的孩子感到由衷的悲哀。原来他不过是没有得到正常父母爱的孩子,所有的叛逆和桀骜都是对爱的呼喊。可是,直到他死去,也没有真正得到父母的爱护。
陈广陵脱掉上衣,疲惫地靠坐在椅子上,下过大雨后又再度灿烂的阳光兴致勃勃地撒满了小房间,不复方才暴雨将至的阴沉,一切都又生机盎然。他对这种盎然的生机也生出了厌倦。雨过天晴得太快了。 我在人间,等一场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