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陈广陵的儿子有半岁了,胖嘟嘟的小身体很逗人爱。大家都爱若珍宝,为了这个小家伙忙得昏天黑地。因为忙碌,他没有多少时间去想一些飘渺的感觉;因为生活,他没有什么时间去摆弄那些曾经激荡过他心灵的东西。反正,不管失去什么总会有些新的得到出现,每一天都有瓦蓝的天空和艳丽的太阳。
等到他的儿子一岁时,陈广陵的位置又挪了挪。他被调上了校长助理的位置,这个位置相当于校长办公室主任,但又比办公室主任更接近校长。他真正成了校长的左膀右臂,得力心腹。学校的老师们各级领导都对他更尊敬了。许多人在背后悄悄议论着,他有望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副校长。毕竟,每一任的副校长都从校长助理这个位置上去的。做了助理后,他就是校级领导一员了。他更忙,忙得只能对儿子心有愧疚。可是,确实,他给家庭更多殷实的经济享受,这些都让高瑞秀毫无怨尤地甘心做个贤内助。反正,她没有想过要有自己的事业。贤内助就是她最好的荣誉,儿子是她的勋章。
那天,是冬天难得的好晴天,是难得的休闲日。陈广陵带着一岁半走得稳稳当当的儿子,一家三口到公园里玩。天很高,没有一丝云,蓝色不深,像被水洗过许多次的蓝布,露出一点浅灰色,看着就像有一层薄薄的冰,又像天空成了一个玻璃罩,把人们都置于其间。
陈广陵呼吸着清冷的空气,享受着那种痛快淋漓的寒冷。看着儿子在前面追着莫名其妙的一点什么东西四处乱跑,他心里都是暖暖的喜悦。看看打扮朴素,穿着臃肿的高瑞秀,虽然不欣赏,但也不讨厌,而且,还有种感激涌上四肢。她是和他骈手抵足撑起家庭的人啊!两人之间有种共同抵御生活的战友情谊也是难得的稳定感情。他觉得自己也可以知足了。
公园深处有个开阔的平地,那里搭起了一个棚,好像有个演唱会即将举行,不少人都围了上去。小孩子最爱凑热闹,闷着头就要跟别人挤。高瑞秀生怕挤坏了孩子,抱起他硬是要带走,结果孩子闹个不休。陈广陵把孩子接过,让他骑在自己的肩膀上,终于解决了问题。
蓦然,高亢尖锐的贝斯声撕裂了天空的薄冰,仿佛人们都经受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陈广陵目瞪口呆地看着站在台上的人,长发男人,还有那些曾经熟稔的伙伴!
长发男人的脸没有以前那么瘦削了,但眉宇间的神气还是像刀锋一样犀利。他更傲岸了!扁扁的眼睛几乎变成了一条缝,把世界都关在他的眼睛之外。
开场贝斯后,随之而来的都是陌生的歌曲。但是,陈广陵听出了其中的心绪,那都是他们的心路历程,都是他们在这个世上拼搏走过的坎坷。身边的人有爱听的,有不爱听的,走了一波来一波,而陈广陵却是钉在了地上,膝盖有点软,却一直撑得笔直。不仅是为了怕摔着孩子,还是为了撑住自己的一点气概。
挡在他前面的人都走开了,长发男人看见了肩头扛着孩子的陈广陵。他扁扁的眼睛微微撑开了一道线,似乎隐约露出一点欢喜的笑意。陈广陵忽然眼眶就红了。他有种想捂住脸的冲动,可是,孩子还沉沉压在他肩上。
长发男人冲着台上的同伴们点了点头,同伴们都注意到了陈广陵,纷纷露出一点若有似无的欢喜。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长发男人对着话筒说:“接下来,一首《海阔天空》送给一位朋友,我们都在路上!”
当音乐响起,陈广陵再不能把持,把儿子匆匆卸下放进高瑞秀的怀里,他低低说了一句“回去吧”就埋下了头。他觉得他不配听这首歌。
一整日的闷闷不乐终于使他再也呆不下去了,他跟高瑞秀打了声招呼,要独自出门走走。高瑞秀没有拦阻他,却用不放心的眼光打量了他一番。那种狐疑和猜测令他想吐。她不懂啊!
寒冷的夜晚街道冷清,空荡荡的,似乎世界变得广阔后就露出了寂寥的表情。陈广陵没有裹紧外套,任由寒风撕扯着摆荡的衣襟。只有这样他才觉得痛快!
公交车来了,他也不管它要开去哪里就跳上了车,只想被带走。
车子开开停停,人们上上下下。
到了某个陌生的站点,一个穿着驼色大衣窈窕的女人盈盈走了上来,像带来了一阵温柔的花香一般,唤起了人们对夏天的想念。她细柔的眉眼本来是低敛的温婉,撞上陈广陵的视线时,忽然绽放出莹莹的笑靥,像夏日的萤火虫在黑暗中闪烁。
陈广陵屏着呼吸看她走过来,并肩坐下。“好久不见!”两人异口同声说的话,让他们都笑了。柳庭菲轻轻拨弄了一下长发,让它们更妥帖地靠在后背。“你看起来好像胖了一点。”
听她这么一说,他有点紧张,摸了摸腮帮子,是多了点肉。柳庭菲看着他的紧张,轻轻一笑。“这样更精神了,多好!”
陈广陵有点羞赧,仔细又打量了她一番。“你还是那样。”柳庭菲笑得更欢快了。“我黑了不少,要不是CC霜的功劳,恐怕你看到的就是一团黑炭了。走了云南西藏宁夏那么一大圈,黑点也值得。”
听她说着那些遥远的地方,谈笑风生地提到许多有趣惊险懊恼快乐的事情,他心里又欢喜又惆怅。看着她细柔的眉眼笑得那么舒畅,全然没有分开后的忧郁,他就更加惆怅了。
车子到了终点站,两人下车后漫无目的走着,你一言我一语继续说着分开后的事情。说着说着,变成了柳庭菲一个人在说,陈广陵安静地在听。
突然,柳庭菲不说话了,甜甜一笑,像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秘密,了然而欢喜地笑着,天真得像个小女孩。
“怎么了?”
“从前都是你说我听,现在却变成了我说你听。你成熟了,我变小了,真是混乱!”
陈广陵站住脚,在寒风中呼了一口白气。“我的生活太乏善可陈,有什么值得拿来吹嘘的?背弃了理想,谁都可以。”
柳庭菲停在他旁边,像从前那样,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莹莹的眼睛里都是温柔的爱怜。陈广陵冲动地抱住她,那么用力,好像要把她的翅膀折断,把她永远留在身边,不让她再飞走。
路灯在地上画了一条长长的黑线,两个影子紧密融合在一起。过了很久,柳庭菲轻轻挣开了他的怀抱。“别哀叹,别失落,我们永远都在路上。”
她和长发男人说了几乎相同的话。陈广陵再次听到这句话,才把它放进心里,留着以后慢慢咀嚼。
夜色已深沉,该说再见还是要说的。柳庭菲要下的站在陈广陵的后面,陈广陵先下了车。
隔着车窗,陈广陵仰望着她。背对着光亮的她,像一团朦胧温柔的云雾,随时就会飘散开来。他难过极了,忍不住用手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柳庭菲看得很清楚,莹莹一笑,郑重点点头,也用手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
这是一个暗号!
那时,他们极尽缠绵。她吻着他的胸口,说从此以后都要留在这里面。他握着她的柔软,发誓永远都把自己留在她的这里。
慢慢走回家的陈广陵,听了听儿子妻子熟睡的呼吸声,轻轻坐到书桌前,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一首诗:
《忘记月亮》
我忘记了你的睫毛
忘记了当时的月亮
海潮带走的沙砾
昨夜从红莲花的尽头
捎来了你的信:
“等待在钟声后结束”
我听不到钟声
听不到海浪
在黎明之前
忘记了月亮。
陈广陵把笔一放,看它逃跑似的滚到书桌底下。这是他写过的最美的一首诗。
今晚的夜空真的没有月亮。 我在人间,等一场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