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陈广陵的阴霾却开始一直笼罩着，久久不散。那对父母倒是说到做到，闹得满城风雨。他们把孩子的灵柩停在了学校大门，还煞有介事地张设了一个简陋的灵堂，带领一大群亲友在那里焚香烧纸，哭喊声震得一条街都耸动。很快，不明真相的人群被煽动起来了，他们听着他们喜欢听的故事，赔出了他们慈悲的眼泪，跟着一起咒骂学校，尤其是联想起自己的孩子还在这样的学校里呆着，更让他们感同身受，大有兔死狐悲之感，纷纷撑起标语、挽联，为这对悲恸的父母呐喊助威。

　　这样的闹剧持续了三天。陈广陵像困兽一样在宿舍里团团走了三天。他的胸膛里都是悲凉的愤怒，像鬼火，没有温度，可是烈烈燃烧。他成了众矢之的，但那对父母却不是要他负责，他们把他的名声搞臭，拉他下水，只是为了让学校付钱。他们索赔的金额随着闹剧的升级也涨价了。他们提出至少要一百万。

　　学校里的普通老师们都很同情他的遭遇，但是他们没有权力决定他的对错，甚至还有点远着他，好像害怕他会把他们变成垫背。他们虽然没有指责他但也没有声援他，就这样的疏离也够陈广陵心寒了。而学校领导层的分歧和争议更令他齿冷。虽然大家都有些远着他，但从未断绝过向他传递各种消息。反而大家都有点热衷于向他传递消息，当然都有点鬼祟。

　　领导层中有的倾向于把事情的主要责任归咎于陈广陵，毕竟他还是有失职的嫌疑，管理一个年级的政教处副主任竟然在学生晚上脱离学校后都没发现，真是说不过去；有的认为陈广陵也不算什么失职，毕竟学生诡计多端，平时就算大家伙拿出百分之百的精力跟他们斗智斗勇，他们也都能瞒天过海，这要是都怪老师失职，就苛刻了，可现在需要一个替罪羊，要不然，学校的名声就砸了，所以，只好委屈一下陈广陵，让他背上这个黑锅，先降职处理，以后再安抚不迟。各种意见花样百出，都是围绕着学校的名声和前途这样重大的利害关系来提出，却没有人提过陈广陵遭受这样的对待是否公平。

　　严肃而儒雅的校长一直没有开口，他在各种提议面前显得异常沉默庄重，好像没有异议，又好像成竹在胸。最后，面对教育局领导的关怀时，他站起来，认真地说：“我们没有失职，老师不是神，无法未卜先知，不能使孩子们完全免于祸患。而且，孩子们逃离学校的管理本来就是他们犯错在先，之后，要怪罪老师、学校的疏忽也是强词夺理的。我们是教育者，我们承认我们有力有不逮之处，但是，我们不能就这样背下名不副实的罪过，那是对老师、学校的侮辱和伤害。以后，我们还怎么面对学生，管教学生，怎么和家长沟通？我们不赔！他们再怎么闹，我们也不赔！”

　　校长敲开了陈广陵的房门，冲他点点头，说：“小陈，我们一起去看看XXX的父母。”陈广陵看到那张不苟言笑的方脸上跃动着无畏的坦然。他的心口发热，一股气升腾起来，这才是男人！

　　他们一起到了学校门口，灵柩就堵在正中，连续四天的胡闹已经把学校门口外面糟蹋得一片狼藉。那些无辜的花草在花圃里匍匐下身躯，奄奄一息。它们都被坐得扁扁的。

　　看到校长和陈广陵走出来，那对父母相互推搡着，和亲友们涌到了跟前，热切等待着答案。校长扫视了他们一轮，平静而严肃地说：“我们不赔，你们要怎么闹都行，我们奉陪到底。”

　　人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都被学校出乎意料之外的强硬和坚持震惊了。他们面面相觑，有点畏缩有点迟疑。还是女人厉害，她陡然锐着嗓子放声嚎啕起来：“没天理呐！还我儿子！我要你们偿命！”说着，当真一头往校长撞去，好像被触怒的犀牛。

　　陈广陵眼疾手快，一下子挡在校长跟前，替他承受这一撞。女人的力气没有多大，其实根本没有撞得有多疼。但是，受了女人启发的亲友们却醒悟过来，他们从身边摸到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呐喊着叫嚣着往他们身上砸，“赔！赔！”

　　陈广陵毅然站在校长跟前，张开双臂，像保护校长，像保护学校，就这样撑开双臂，笔挺地矗立在那里，任由他们砸，一步都不退让。他的无畏无惧令那些胡闹的人感到莫名的羞愧，一时大家都停下了疯狂的举动，讪讪看着彼此。

　　三天前得知了消息的高瑞秀一直放心不下，正好今天请了假，来到学校的时候恰巧遇上这样的场面。她哭着扑上去，死命抱紧陈广陵，颤抖着身躯依偎在他身边，怎么样也不离开。

　　突然出现这样一幕，围观的人们都纷纷转而声援陈广陵，七嘴八舌谴责起那些乱砸乱闹的人。人们可以不明白真相，不懂公理，但人们是相信眼泪的。

　　高瑞秀的出现成了陈广陵的转机。人们没有大方表现出对他的钦佩，却乐于表现出对他们相爱的怜悯。老师们开始接近陈广陵，搞得好像他成了同盟首领一样，前呼后拥。他们支持他，支持校长，坚决不肯向无理取闹的家属让步。一时城市里舆论沸腾。这时，不懂何人写了一篇热评，题为《老师都做了保姆，还要家庭做什么》，尖锐分析了这件事情背后家庭教育的缺失，以及对学校的过分苛责。

　　这篇热评把事件推到了一个高度，一时纷纷出现了许多跟风的热评，大有趁机改革时弊，把社会的观念清洗一番的架势。陈广陵无可避免成为了话题的中心，围绕着他的所作所为虽然不能一时有定论，但是，议论的走向还是利于他的，他成了这个城市教育界里的小风暴眼。

　　陈广陵被人潮包裹着，有点像没有办法控制方向的浮萍，一天漂到一个水域，时时出现陌生的局面。但是，他心里感到最温暖的是两个人，一个是校长，一个是高瑞秀。他们能和他站在一起面对，是一件多么令人感动的事情。当然，他自己的父母也是他的后盾。可那是不一样的。对于校长，他是要报答知遇之恩的，校长对他的期许也是希望他能成为学校未来的栋梁，就在这样风暴之中，校长还把他提拔为政教处主任，帮他向教育局做了争取。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也决心努力去做好。

　　而对于高瑞秀，他觉得，没有什么理由不迈出那一步了。

　　这时，一直没有认真联系的柳庭菲照常打来关心的电话。他心里有点不舍，虽然柳庭菲没有像高瑞秀那样第一时间站在他身边支持他，可是，她还是经常从远方打来电话，不仅仅是嘘寒问暖，还给他打气。只是，他私心里还是希望她能够像高瑞秀那样，义无反顾出现，和他并肩作战。这么一比较，他觉得，他不能不给高瑞秀应有的幸福。

　　即使这样，他也没法张口就说出决绝的话，光想到那些会让她静静哭泣的词句，他的心里就会抽痛，像真的有一把刀硬生生把心里一块肉剜走。他只能说：“我不能丢下这里的一切到G城去飞了。”

　　即使这般委婉又不是很明确的话语，也还是让电话那头的空气密度压缩了。但是，柳庭菲没有纠结下去，反而安慰他，站在他的角度去理解这个决定。“梦想是梦想，现实归现实嘛。更何况，你只要心里有一个梦，那就永远都有机会。现在你若是离开那边，别人不会认为你为了梦想，只会说你是逃兵，你不能就这样逃离战场，对吧？我永远都站在你这边的。嗯，过几天吧，可能会久一点，我要送你一份礼物。”她没有告诉他，为了声援他，她写了那篇掀动风气的热评文章，帮他推动了事件的走向。她觉得，在这种微妙的时刻说出那样的事情不过是让他更陷入被争夺的两难境地。

　　陈广陵虽然想拒绝，但是实在不忍这样拂了她的美意。就这样，本来要做出决定的事情，却不了了之。陈广陵觉得自己夹在高瑞秀和柳庭菲中间，越来越有压迫感。 我在人间，等一场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