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司陌将向阁主这几日的所作所为一一道来后,在冷风口站了宫羽念已经被冻的够呛。毕竟此刻虽未落雪,却已入冬,寒风凛冽。因此宫羽念闻言后瞟了他身后一眼,沉吟片刻后道:“所以说,向阁主为了训练你发暗器的准头,要你将憎恶之人的画像挂在靶心,当做动力。你不允后,他便将孔孟之列贤者的画像挂在靶心之外,当做你偏靶的阻力?”
司陌神情凝重且沉痛的点点头,便听宫羽念接着道:“他还在知晓你怕高之后,趁你熟睡之际将你放在屋顶,撤走梯子,让你想办法用风影归飞下来?”
司陌的眼中带了惊惧,显然是到如今仍在后怕。宫羽念见状点点头,又道:“而且他还在你吃饭时拿走筷子,让你用拈花掌法取到筷子才能吃饭?”
司陌的脸上开始出现悲戚的神色,宫羽念忍不住摇摇头,语带怜悯道:“最后,他还在你如厕时从外面将门锁住,让你用通天功法将门锁震开才能出来?”
听到此处司陌已经是忍不住擦了一把辛酸泪,哀怨道:“宫羽姨娘,你若再不救我,外公留下的这最后一滴血脉便也要就此断送了。”
宫羽念闻言深觉有理,于是后退一步,看向司陌身后道:“唔,司陌言之有理。所以向阁主,还请您手下留情。”
司陌顿了顿,僵硬的转过身,便见平日便脸黑此时更如煤的青祠阁老阁主便站在他身后,不知已经听了多久。司陌张了张口,呐呐道:“向爷爷,其实、我……”
他的话未完,向阁主便摆摆手沉痛道:“司陌你不必多言。你到底少年心性,从前又散漫惯了,事出有因,老夫能够理解。”
司陌不料他竟如此好说话,当即喜笑颜开的看向宫羽念,神色激动欲言,却听向阁主又接着道:“看来,是我的威压还不够,才会让你生出逆反之心,竟想要做出逃跑这等怯懦之举。从明日起,我们加强训练,老夫定要将你如老楼主一般的英雄本色激发出来。”
司陌闻言肩一垮,面上欣喜之情还未散去,便添了幽怨,更显扭曲。司陌深知,向阁主在场时自己一分也无能够逃跑的可能,所以决定不做无谓的挣扎。于是脚步虚浮,眼神飘忽的回了院落。
宫羽念见他如此模样,便也不再与他玩笑,遂对着向阁主道:“其实我今日前来,是想将司陌带在身边,随我回……呃,金单阁修习剑法的。”
向阁主眉头跳了跳,不怒自威道:“宫羽丫头,莫非你也是来替他求情的。旁人不清楚其中原委,你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吗?老话说得好,玉不雕不成器,木不琢不成材。我知道我的方法可能将人摧残了些,但司陌本就资质不佳,若再不好生雕琢,便真的成不了器了。”
宫羽念是新任的六位阁主中最常待在颐楼的一位,也早就习惯了四位老阁主的脾性。深知向阁主虽性子执拗,却不是听不得劝之人,便正色道:“我自是明白四位老阁主的苦心,也深知你是为了司陌着想。只是欲速则不达,司陌本非栋梁之材,执意让他挑重粱,很可能会压垮他。”
向阁主眉头紧皱,片刻才道:“可这司陌是个勤恳好学之子,虽然天赋不佳,但有我们四个老家伙倾囊相授,到底能让他将来少吃些苦。”
宫羽念道:“正因司陌是个勤恳好学之子,如今却被你逼得出逃,才让我下定决心。刚过易折,百炼成钢尚需时日,不当心些便会成了拔苗助长,适得其反。”
向阁主想起方才司陌的模样,也有些犹豫了。宫羽念见状,接着道:“到底飞月剑法才是义父的绝学,不若让他先承了老楼主的剑法,其他待来日继任楼主之位后再慢慢来也不迟。到底我们都在他身旁相辅,等到时重任加身,他便也就迎难而上了。”
向阁主这才赞同的点了点头,思索片刻,复又皱眉道:“飞月剑法奥妙诡谲,修习者或如舒梨一般先稳扎稳打修习内功,徐徐图之。或如你后来收的那个秦墨一般,天生奇骨,便可直接修习飞月剑法的内功,进益神速。再者便是你当年一般,天纵剑术奇才,于剑法之上极有造诣。可于司陌来说,这三者都不可为,你欲如何?”
宫羽念淡淡道:“此事我自是细细思量过的,向阁主所言非虚,这三种方式都不合适司陌目前的情况。所以我想到了第四种,便是有人将自身功力传授给司陌,有了深厚内力做基础,他再修习飞月剑法便无碍了。”
向阁主惊诧道:“莫非,你想……”
宫羽念点点头道:“我准备将自身这近二十年的内力传给司陌,左右我这一声功夫皆是义父所赐,如今便还给他的后人又有何不可?更不说我这条命都是司姐姐当年捡回来的。当年她故去之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的孩子,现今这孩子好不容易找回来了,便是因着司姐姐当年对我的照抚之情,我也要竭尽所能助司陌一臂之力。”
老楼主在此地创建天穹楼时已是近不惑之年,在此之前,从未及冠之年便在江湖中闯荡。浮沉尘世二十余载,所经历之事遇见之人不计其数,若他也如黄海帮的老帮主一般菩萨心肠,救苦救难,虽不至于上天穹楼如黄海帮一般陷入困境,但也不会有今日之规模。
所以旁人皆道,当年老楼主收养她是因看中她的剑术天赋。可她当年不过是个三岁的孩子,即使天赋异禀,肉眼又如何能够看得出来?其实当年想要收留宫羽念之人并非司竟空,而是司竟空之女司吟墨。宫羽念与司吟墨初遇时,她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女,宫羽念亦才是个三岁幼女。
司竟空当年春秋鼎盛,其时亦是天穹楼盛况空前之时,大鑫武林几乎无人能敌天穹楼之风头,却是这时,司竟空的仇家暗算他不成,却杀死了他的妻子,也就是司吟墨的母亲。司竟空与妻子是青梅竹马,情深刻骨,爱妻死后司竟空痛定思痛,才决定激流勇退,带领天穹楼退隐江湖。
所以当时刚丧母的司吟墨见到一夜之间成为孤儿,哭着要娘亲的宫羽念一时感触,感同身受,便起了怜悯之心,想要收留无家可归的宫羽念。司竟空本就因妻子之死对女儿心怀愧疚,见宫羽念能够让她寥以抚慰,便欣然允了,遂将宫羽念带回天穹楼收为义女。
不过当时宫羽念虽有老楼主义女之名,却也只是个天穹楼中可有可无的存在。直到后来入了朱修阁,表现出了于剑术上的过人天赋,这才得老楼主另眼相看,甚至后来司吟墨故去后收其为唯一的亲传弟子,将飞月剑法传授给了她。
所以司吟墨对宫羽念来说,不只是救命恩人,更是她最亲近之人。她初到天穹楼的三年,常常梦见宫羽族被灭族的那一夜,戴着恐怖的獠牙血面具之人,漫天刀光剑影下,哀鸿遍野,血流成河。最终随着一场焚天大火,她昔日的家园,至亲的家人,都被焚烧殆尽,化为灰烬。
每一次,她都哭着从噩梦中惊醒,而后便一夜都不敢再睡。每一次,司吟墨都会循着哭声来她的房中,陪她一坐便是一夜。曾经的那段时日,司吟墨是她唯一的依靠。直到后来她渐渐长大,开始懂事,才没了这梦魇的困扰。
司吟墨是个脱跳的性子,从小被司竟空保护的太好,所以天真烂漫,一心想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仗剑闯荡江湖。原是因着放心不下宫羽念,后来见宫羽念离了自己也能安然度日,便择了个好日子,偷溜出了天穹楼,独自浪迹江湖去了。
且不说天穹楼得知司吟墨离家出走后是怎样一番鸡飞狗跳。倒是司吟墨自小跟着四位老阁主长大,又继承了老楼主的武学天赋,虽未勤修苦练,却也是汇集各种绝学于一身,又传承了飞月剑法,所以日子过的很是滋润。但到底不涉世事,不妨之下被人下了迷药险些卖进青楼,幸得不想蒙浮殷殿之荫,于是跑到大鑫来闯荡江湖的秦禹相救。
而后两人天雷勾动地火,一发不可收拾的相爱了。但秦禹传书一封言明自己要与司吟墨成婚后,却遭到了其父浮殷殿教主秦夜的竭力反对。两人愁眉苦脸的合计一番,最后决定也不回天穹楼见家长了,干脆收拾包袱携手私奔,一起闯荡江湖浪迹天涯去了。
至此,宫羽念便与司吟墨分开了一年,一年后司吟墨再回来,却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司姐姐。司吟墨时隔一年再回来后便整日郁郁寡欢,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但对自己这一年之事却半句也不肯透漏,更不愿说出那个负心汉的姓名。司竟空心疼女儿,也不忍再责备她,便下令天穹楼众人不准在她面前提起这一年之事。
但其实,司吟墨自己却从未忘记那一年的美好时光。司吟墨回到天穹楼的两年间,宫羽念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就像司吟墨在她被噩梦缠身的夜里陪着她一样,她也在司吟墨最艰难的那段时日陪伴着她。这两年间,司吟墨因着产后虚弱,又心神不宁,渐渐开始神思恍惚。她开始嗜睡,偶尔清醒之时最常做之事便是与宫羽念说她与秦禹的故事,从相识相恋,到相爱相守,再到最后的一面。
司吟墨活在了自己的回忆中,她的回忆在因秦禹回家探病而分离时戛然而止。许是后来的记忆太过痛苦,让她不愿再记起,久而久之,她便似乎真的忘却了。宫羽念陪伴司吟墨的这两年间,耳濡目染之下对情爱之事有了抗拒之心。她思忖着,莫非所谓情爱,便是要将一个人变化至斯?
宫羽念永远也忘不了的,是两年后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彼时司吟墨的咳血之症又发作了,这一次,她口中之血变成了鲜红色。大夫说过,司吟墨的咳血之症乃是心病,药石惘然,待她咳尽心中积郁的黑血,咳出鲜血时,便是她香消玉殒之际。
宫羽念彼时不过八九岁,司吟墨的身体状况众人一直瞒着她。所以她以为不过与平日咳血时一般,便慌忙将药丸找出来拿给她。却见司吟墨又哭又笑的看着手帕上的鲜血,宫羽念唤了她几声才将她唤回神。司吟墨却并没有接过药,而是让宫羽念去找司竟空,说自己有事要与他嘱咐。
那是宫羽念第一次看见司吟墨那样疾言厉色,雷电晃过她苍白如纸的面容,竟如鬼厉,吓的宫羽念摔倒在地,片刻后才回过神慌忙去找人。
后来,司竟空来了,四位老阁主来了,碧欣阁所有的大夫都来了。却只有司竟空和黄大夫才能进房间,宫羽念焦急的附耳贴在门板上,便听道屋内寂静良久,司吟墨突然尖声喊了一句“别走”。再后来,便是黄大夫长长的一声无奈叹息。宫羽念心头一跳,推开门跑了进去。她见司吟墨的最后一面,是她面色煞白的躺在床上,眼神空洞的握住司竟空的手,殷殷嘱咐道:“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把他带回来,我不是个好母亲,我不该扔下他的。爹爹,你答应我,一定要把他接回来……”
司吟墨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无力,最终在喃喃自语中闭上了眼睛。她的床边,是老泪纵横的司竟空。
宫羽念对司吟墨,这个对她来说如亲人般的姐姐的回忆便到这里停止。后来,她入了朱修阁,成了天穹楼的入门弟子。再后来,便被老楼主收入座下,传授飞月剑法。十年后,老楼主在闭关前建立了紫檀阁,钦定自己唯一的亲传弟子宫羽念任命阁主,却再没能等到亲眼见自己的外孙一眼便去了。
司竟空当年自是答应了女儿的遗愿,天穹楼曾数年倾尽全力去找寻司吟墨的孩子,却始终无果。后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司竟空在闭关时走火入魔,七窍流血而亡。再后来,四位老阁主退位,终年隐居颐楼。
六位新阁主上任后,也曾遵师命继续寻找孩子,此事却因杳无音讯,渐渐隐没在时间的洪流中。八年时光一晃而过,只有宫羽念仍未放弃寻找,直到终于找到了司陌。与宫羽念来说,司吟墨的遗愿是她心中的一个结,如今司陌既已找回,她便是死也能瞑目了,更不说只是折损这一身内力罢了。
向阁主闻言看着宫羽念良久,突然露出了少有的笑容。
“你如今是紫檀阁阁主,你的一身武功不单是你自己的,更是关乎整个天穹楼。我便不同了,老了老了,没用了,又不入江湖,这身武功有没有都不打紧。宫羽丫头你且听我一眼,便由老夫来给司陌传授半身内力,便是再多的他也用不了,如此岂不是两全其美。”
宫羽念本欲还言,脑中却闪过秦墨的身影,便沉默下来了。这天夜里,在司陌不知情的情况下,平白受了向阁主近三十年的内功,因此昏昏沉沉发了一夜的高热。
与此同时,舒梨将从碧欣阁搜刮来的剩饭馊水倒在床上,而后打着酒嗝摇摇晃晃的诡笑着离开。颜无雎其时便在一旁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然而自始至终,舒梨都没有看他一眼,似是并未发觉。颜无雎看着自己惨不忍睹的床铺欲哭无泪,这日子以后要怎么过啊?
在房中呆立良久,颜无雎敲开文宇的房门,将睡得迷迷糊糊的文宇赶去了景逸的房中。待他刚躺上床,房门便被“砰”的一声打开,舒梨扳着张脸摇摇欲坠的走到床边,咋呼道:“文宇,再给我拿壶酒来!哎呀,麻烦死了。文宇你就把酒窖的钥匙给我吧,我保证不全喝完,就再喝一点点……”
话音渐低,最后竟趴在床边睡着了。颜无雎一边咬牙切齿的看着她,一边暗暗打算明日就以缺钱为由,把天穹楼里的酒窖全部搬空去卖了!未了,却也只能叹息一声,轻柔的将舒梨抱起来送回房中。
颜无雎放下熟睡的舒梨,便欲起身离开,一个不妨却被她勾住了脖子。颜无雎的身子一僵,顿时与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的舒梨四目相对,两人之间相隔不足一指,呼吸相缠。
颜无雎咽了口口水,还未开口解释,便听舒梨喃喃道:“颜无雎,我怎么又梦到你了。”
颜无雎心中一酸,张了张口,却听舒梨撅着嘴又道:“也只有在梦中你才会离我这么近,等梦醒了你便又会对我冷漠无情。我知道,你又不想要我了,其实我该都习惯了的……但是,还是会觉得受伤。”
颜无雎吸了吸发酸的鼻子,见舒梨又迷迷糊糊的又要睡去,才敢伸手抚上她的脸颊。只是手才触碰到她的脸上,便被她狠狠地一把打开。舒梨并未醒,却是闭着眼睛恶狠狠的自言自语。
“哼?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了。”
颜无雎的手僵在半空,久久不曾落下。 师不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