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羽念的那句不醉不归本只是一时冲动下的豪言,却不想竟成了真。
酒是佳酿,人手一樽。
酒相同,可酒量却不同,酒品更是天差地别。这一顿酒,舒梨喝的是求醉,宫羽念喝的是闷酒,只有秦墨是真心品酒。
这厢秦墨刚启封,闻了闻梨花醉醇厚的香味,那厢舒梨的酒樽已经空了,正伸手去拿第二个。秦墨一惊,一边伸手去阻止,一边看向宫羽念。随即,秦墨的手顿住了,于是舒梨满意的打开了第二樽梨花醉,开始“咕嘟嘟”的灌了。
“师父,你可是有心事?”
宫羽念虽也酒量不佳,却很节制,就算偶尔饮酒也不过小酌怡情。秦墨从来没见过她如今日这般一口接着一口豪饮,他顿时没了去管舒梨的心思,忧心的打量着宫羽念。
宫羽念闻言转头目不转睛的看着他,良久,头一歪枕在他的肩头,又开始喝酒。秦墨这才看出来,宫羽念其实已经半醉了。他看着宫羽念被酒水沁润的朱唇,脑海中闪过舒梨喝醉那夜他看到的那一幕,不禁咽了口口水。
“念念……”
宫羽念的动作一顿,缓缓起身抬头看他。秦墨的手掠过她颊边的发丝,伸手取下她耳后的面纱,宫羽念那张秀丽的绝世容颜出现在他眼前。秦墨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开口道:“我……”
他才张口,不远处的舒梨突然“啪”的一声砸碎了酒樽,插着腰气势汹汹的喊道:“那个叫什么妙儿的,有什么好的啊!长的也没有我好看,颜无雎你个混蛋,为什么喜欢她不喜欢我啊!她不就是会跳舞吗?都年纪一大把了……”
颠三倒四的骂着骂着,她就开始抱着大树发呆。舒梨是吼过瘾了,可她这惊天动地的一嗓子出来后,秦墨与宫羽念之间微妙的暧昧气氛顿时消弭。秦墨看着宫羽念被唤起几分神志的眼神,在心中对着舒梨咬牙切齿。
秦墨咳了一声,不知该怎么跟清醒的宫羽念解释自己如今的所作所为,于是他只得干笑一声,顺着舒梨的茬没话找话。
“呵呵,当初没想到妙儿姐姐的舞跳的很好,没有欣赏一番真是可惜了。”
宫羽念闻言却蹙起了秀眉,有些不悦道:“其实我也会跳舞,小时候司姐姐说我跳的很不错。只是后来司姐姐不在了,便也不跳了。”
秦墨愣了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便听宫羽念接着道:“你要看吗?秦墨,我愿为你一舞。”
秦墨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渐渐变得强烈。他点点头,随即便见宫羽念展颜一笑,如月下蝶影般翩然而起,一身紫纱外衫如影魅般飘渺。她伸出一只在月光下莹白如玉的手,中指轻挑,眼波如丝魅惑般从脸颊抚过。
秦墨看的倒吸一口凉气,眼睛一眨都不舍得眨。这惊鸿一舞,手腕翻转之间,蓦然回首之际,柔媚袅娜,翾风回雪,犹如凤回鸾翥,蹁跹曼妙。舞毕,宫羽念笑颜纯真的望着他,秦墨眨了眨眼,似要确认眼前之人是否只是梦中幻影,月下青烟。
宫羽念这一舞让秦墨看痴了眼,于醉酒的舒梨而言,却是赤裸裸的嘲讽。于是她摇摇晃晃的起身进了屋,秦墨才要舒口气,便见她又拿着辛云剑飞了出来。长剑出鞘,意气风发的说:“虽然我不会跳舞,但会跳舞有个甚用。闯荡江湖靠的是武功,是剑法!”
秦墨想起舒梨那几年如一日不精进的半吊子功夫,一时无言。那厢舒梨却是看着沉默的宫羽念很是得意,当即舞剑出招,傲然道:“飞月剑法,听说过吗?”
瞧着她这模样,分明是已经将宫羽念当成了妙儿。只是舒梨清醒时剑法就不怎么样,更不肖说醉酒之后,一套刚毅的飞月剑法教她使得软绵无力,让人不忍直视。秦墨正在心里叹气,一旁的宫羽念却是看不下去了。当即手腕翻转,眨眼间夺过了舒梨手中之剑。
舒梨还欲多言,抬头见到宫羽念的脸,呆愣了一会儿,突然喏喏道:“师父。”
宫羽念此刻也是半醉半醒,若真是醉了她便也就安静的睡了,若是未醉也不会有这一番动作。所以此刻半醉的宫羽念恨铁不成钢的深深望了舒梨一眼,便握着辛云剑,剑尖划出一个凛然的弧度,摆出了飞月剑法的起式。
霎时间,刀光剑影,剑气纵横,凌厉磅礴。宫羽念的飞月剑法,玄字诀光不见影,探字诀杀意决然,月字诀遮天蔽日。秦墨将酒樽中的半壶酒水一饮而尽,带着微醺的醉意运起轻功飞了过去,握住了宫羽念挥剑之手。宫羽念仰头望他,在他眸中看见自己的倒影。宫羽念的目光凝固,手上动作却未停。
飞月剑法的最后一式乌云蔽月,是承载着所有剑势的雷霆一击,本就非同凡响,又由宫羽念与秦墨这二人使出来,当真是带着毁天灭地之势。随着“轰”的一声巨响,宫羽念的唇贴在了秦墨的唇角。秦墨猛地瞪大眼睛,再低头去看,却见宫羽念已经睡在了他的怀中。
秦墨惊喜交加之下仍有些不可置信,却是此时四周骤然人声鼎沸,深夜里很快亮起点点灯火。秦墨虽带着醉意,却也时刻记得宫羽念的脸是不能给别人看的,便先将她的面纱戴了回去。就是这么会儿功夫,天穹楼众人已经或破门而入,或飞檐走壁,齐聚在紫檀阁的院中。
秦墨有些不解的望着他们,又顺着他们的视线望向身后的紫檀阁。随即,那些许的醉意瞬间便被惊走了。那三层之高的庞大楼宇,如今竟已成了一片废墟。秦墨呆了片刻,才如梦初醒的看着自己手中之剑,手抖了抖,辛云剑落地,惊醒了众人,也揭露了事情的真相。
颜无雎今夜宿在颐楼,颐楼与六阁又距离甚远,因此仍是灯火寂灭一片沉静。所以此刻只有赶到的文宇与景逸两人,望着坍塌的紫檀阁欲哭无泪。天穹楼虽然钱多,可但凡管钱的人都有一个通病,便是看着大把白花花的银子外流便觉得肉痛,光看着都心疼,更不说此刻是自己要花了。
“文宇,你又来给我送酒了?”
被轰然巨响吵醒的舒梨正好迷迷糊糊的看到了文宇,便扶着树站起来打了个招呼。文宇嘴角抽搐的看着她,一时更是悲怆。景逸叹了口气,拍拍这个老实人的肩膀,安慰道:“别伤心了,大不了倒时候从她的嫁妆里扣。”
文宇才觉得好过一点,便听景逸又嘀咕道:“不过这嫁妆拿来送去的,都是从金单阁库房出入,怎么着都是一样的。”
文宇:“……”
不管今夜文宇如何肉痛,舒梨如何醉生梦死,颜无雎如何辗转反侧,宫羽念如何一夜好梦,秦墨如何夜不能寐,这一夜终究还是过去了。
天亮了,新的一天便又开始了。等待着酒醒后的师徒三人的燃眉之急,是紫檀阁重建的这段时间他们要住哪里?
一大早便被两个弟子催醒的颜无雎自是已经知道了昨夜发生的一切,或者可以说,他成了此事最终的受害者。
颜无雎看着面前痛苦的揉着额角的宫羽念,觉得自己比她更头痛。
“为什么你们自己拆了房子,却非要赖在我的金单阁不走。金单阁院落的房间都是各位阁老的房间,二楼整个都是书房和账房,只有三楼是厢房。你明知道我与梨儿……”
宫羽念的手顿了顿,叹息道:“这个我自是想到了的,只是如今也别无他法。若是你实在介意,便每日往返金单阁与颐楼之间吧。”
颜无雎狠狠扇了几下蔽日扇,随即怀疑道:“不是还有其他四阁嘛。你不会是受了秦墨那小子什么蛊惑才来整我的吧,之前梨儿的不少歪主意可都是他出的。”
宫羽念本是有些愧疚的,闻言却眯起了眼,语气凉凉道:“朱修阁与碧欣阁已是人满为患,且本身也不便外人叨扰。银辰阁机关遍布,非阁中人慎入。青祠阁……唔,就不必说了,所以便只剩下你的金单阁可以借住了,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否则,不说我,便是梨儿也不会同意的。”
狠狠地打击了颜无雎一番后,宫羽念接着道:“对了,还有司陌。昨日听你之言,我深觉有理,所以决定这会儿回颐楼安排一番,今夜便让他来此处,以后与梨儿、秦墨一道跟着我修习剑法。”
未了,又意味深长道:“司陌怎么说也是未来天穹楼的楼主,无雎你作为金单阁阁主,又是长辈,可要以身作则。莫要带坏了孩子,否则,老阁主可是不饶你的。”
颜无雎目瞪口呆的看着宫羽念,好半晌才道:“宫羽,这又是谁惹到你了?梨儿要住在这里便也罢了,大不了我躲开便是。司陌若是也住在这金单阁,师父还不得天天对我耳提面命的唠叨,你这是存心害我啊!”
宫羽念低头啜了口茶,神情一派淡漠。
“总归天穹楼是梨儿的娘家,就算将来嫁了人也是要常回来的。你既打定主意与她情归于尽,便该早早做好准备,以后见了面也能淡然处之。”
颜无雎头疼的捶着脑袋,顿时感觉肩上重担犹如压顶之泰山。宫羽念心中畅快了,便下了楼,琢磨着要怎么说服四位老阁主。刚才之言虽不乏冲动之举,但却也是她深思熟虑过的。颜无雎说得对,以司陌的资质,不可能一鼓作气,将天穹楼的武林绝学都学会。
天穹楼虽近年来退隐江湖,着重从商,但到底是武林门派,他们这六位阁主,哪个不是身怀绝技,才能镇守一阁。本因着司陌没有功底,怕他在天穹楼难以服众,所以四位老阁主急着教他武功,想着技多不压身,好歹将幼时的空缺补回来。只是司陌资质不佳,虚不受补,反而因此于武学一事有了畏缩之意。如此一来,反而适得其反。
可身为老楼主的唯一血脉,天穹楼的正经主子,宫羽念也不容司陌被人看轻。正如颜无雎所言,与其多而不精,不如让他专注修习剑法,毕竟飞月剑法才是老楼主的毕生绝学,也该由老楼主的后人继承,发扬光大。
这厢宫羽念打定了主意,便加快脚步出了大殿直向外走,欲往颐楼而去。却不料,她才到院中,便迎面撞上了匆匆而来的秦墨。秦墨本是低头思索路也未看,猛然见到宫羽念亦是一惊,随即双眼一亮,便要开口欲言。宫羽念却先开了口,话语跟倒豆子似的往外蹦。
“秦墨你来了,为师正好有一事要与你说,颜阁主已经同意让你和梨儿借住金单阁了。你和梨儿收拾一番,便先搬过来吧,为师有事要先回颐楼一趟,你去忙吧。”
宫羽念少言寡语的名声在外,虽在熟识之人面前不至于如此,平日却也是个不多话之人。此时一口气说完这一大段说辞,便真真是将秦墨震住了,待人走远了才反应过来。他看着宫羽念逃也似的背影,眼中的欢喜渐渐冷却,那笑容犹在,却已冷硬如冰。
宫羽念提着一口气,脚下生风般入了颐楼,这才回身往后探去,果真没有再见到秦墨。她心里松了口气,却又有些失落。昨日她虽醉酒,却到底不是舒梨,酒醒后自是记得酒后之事的。依在秦墨的怀中使出最后一招“乌云蔽月”后,她似是才真的醉了。
她看着秦墨灿若星辰般望着自己的眼睛,那一刻,酒性蒸发了所有的理智。宫羽念本是江湖儿女,从小又无人教导儿女情长之事,于此事方面便也如她真正的性子一般洒脱无拘。于是,在那一刻敞开心扉的宫羽念遵循本心,踮起脚尖吻了上去。
醉酒时所为,酒醒后所累。方才酒初醒的宫羽念只顾着解决住宿之难,暂时无暇去追忆昨日之事。可遇到秦墨,昨夜的记忆便如雪花般纷纷涌来,教她不想记得都不行。如此境况下,她怎么可能神色如常,于是便只能匆匆遁了。可躲得过初一躲不了十五,况且她才刚与颜无雎说今日便要带司陌去金单阁小住,若是自己反悔被秦墨知晓,怕是又要多想了。
果然,祸从口出!宫羽念咬了咬下唇,心中懊悔不已。只是悔意散去,却又心不由己的猜测起秦墨的反应来。方才相遇时除了初时不经意的匆匆一眼,心中有鬼的宫羽念一直低头不敢看他,又哪儿能看到秦墨的表情,故而此时回忆半晌也想不出他方才的神色。
“他会不会,觉得我轻浮?”
宫羽念正头痛的揉着额角,抬头便见司陌正身形鬼祟的往颐楼大门处走来。说他鬼鬼祟祟,并非夸大之词,而是司陌此刻正躲躲闪闪,边倒退边四处观察,很是谨慎的模样。宫羽念站在原地打量半晌,也未想出他是在做什么,便待司陌退到自己身前时拍了拍他的肩膀,疑惑道:“司陌,你在做什么?”
司陌身体一僵,转身见是宫羽念,先是长长舒了一口气,而后又面红耳赤的低下了头。
“宫羽姨娘,你回来了。”
宫羽念点点头,仍是好奇道:“才进来就见你如此模样,不知是所谓何事,莫非这又是四位老阁主想出的什么修习功法的方式?”
司陌听到宫羽念提起四位老阁主,身体出于本能微不可见的抖了抖。待听完宫羽念所言,竟是红了眼眶,突然朝她扑了过来。
“姨娘,你发发善心救救我吧。”
宫羽念搂着怀中的司陌,一时目瞪口呆。司陌虽性情单纯,却也一直是个知书达礼,温柔敦厚的孩子,不知到底出了何事,竟让他失态至此?宫羽念赶紧将他扶起,好生询问了一番,顿时哑口无言。
原来自前日宫羽念劝说容姑姑免了司陌半日的功课,被青祠阁老阁主知晓后,便深觉司陌如此下去迟早会被宠坏的。本就天资平庸,若是再不勤修苦练,怎么坐镇天穹楼。于是将其他三位老友以各种方法打发走,由自己专门负责司陌的功课。
众所周知,青祠阁老阁主为人刻板严谨,当年靠着一手出神入化的暗器,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将天穹楼一众形骸浪荡的江湖人给“度化”了,以至于有一段时日楼中人闻其声而逃之夭夭。这段历史足以说明他遇事百折不挠的精神,当被“度化”的对象从一楼人变成了司陌一个人后,司陌悲哀了,抑郁了,而后绝望。最后他决定自己度化自己,于是便有了今日宫羽念见到的这一逃亡。
宫羽念闻言沉默良久,而后对着泪眼汪汪的司陌问道:“你觉得,你方才所为是悄无声息的潜逃?”
见司陌呆立当场,她叹了口气接着道:“你在颐楼中住了这些日子,竟不知道此处遍布明岗暗哨,你刚刚躲过的守卫,不过是颐楼守卫中的四分之一而已。其余的四分之三暗卫分布全楼,暗中监视保卫颐楼。除却我们几人的宿处,全楼没有暗卫不及之处。
所以你方才那一番作为,除了姨娘少说也有六七双眼睛盯着。你想不为人知偷跑出颐楼躲避向师父的训练,待他片刻后从暗卫哪儿得知实情,你怕才是要真正遭殃了。”
司陌听她说完,才终于忍不住悲愤道:“姨娘,我以为一般人碰到此事,该是先关心我到底遭遇了何事才至于要离家出走,而不是先忙着雪上加霜!”
宫羽念:“……”
其实我从来就不是一般人。 师不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