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碧欣阁的高台之上,宫羽念自是看见了秦墨。半月多不见,他似是更加沉稳英气了,看来多历练些对他确有好处。
秦墨离开前她伤寒刚愈,总是懒洋洋的,所以并未对秦墨的借口多想。直到颜无雎前来探她的口风,想知道舒梨有没有受伤,她才知道他们此次前去并非为自己求药,而是替他去解决平安镖局之祸。
那时她心中忐忑不安,生怕秦墨与舒梨有个三长两短,却也明白自己此时再上路,若是他们真有什么也已于事无补,倒不妨耐心等着。度日如年三日后,直到程舵主的书信传来,称赞秦墨有勇有谋,不费吹灰之力便圆满解决了此事,她才终于放下心来。
却还是一直盼着他们早日回来。一个是她从小养大的孩子,一个是她心心念念之人,都让她心上记挂着。然而正是此时,底下分舵竟有人传来消息,找到了她一直暗中寻找的少年。那少年便是林陌,十八年前一场洪涝后漂泊到林家村的孩子,被村中教书先生收养,取名林陌。而他的右手臂膀上,有一个如司姐姐所说相符的胎记。
林陌自小便长在偏僻的林家村,从未出过远门,直到去年养父病逝,才不得不进城谋生。林家村临海,村中人大都会水,林陌也是一样。不久前他救下跳河轻生的姑娘,还将自己的衣服都披给了浑身湿透的姑娘。
当时围观者众多,林陌脱衣时露出了臂膀的胎记,恰好叫教中知情者看到,便回去禀明了分舵,又一层层将消息送到了她这里。多年来她一直记得司姐姐临终前的遗愿,从没有放弃过寻找她的遗孤。一晃眼十几年过去了,她虽仍在坚持,心中却也觉得希望渺茫。但没想到,竟真的将那孩子找到了。
三日后那孩子来到了天穹楼,是个淳朴斯文的少年,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虽与秦墨同岁,却无端让人感觉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她没从这孩子身上看出半点司姐姐的影子,心中虽有些失望,却也对孩子更加怜惜。
秦墨回来她是知道的,也想要亲眼去瞧瞧他。可林陌在这里很是局促不安,唯有自己才能让他安心些,所以她不得不留在颐楼,留在林陌身边。直到三日后议事堂的匆匆一瞥,她的心才终于定了下来。
想起程舵主信中所言,她心中很是骄傲,这个被人称赞的男子,是她的秦墨。带着林陌以问天剑指青天以示宣告时,她想起了第一次携秦墨之手使出“云海探月”时他面红耳赤的样子,眼中便不禁带了笑意。
那一刻,她无比清晰的看到了自己的内心。同样的年岁,林陌在她心中不过是个需要人照顾的孩子,而秦墨却已经让她觉得是个可以依靠的男人。看着他安好,她便也能静下心来,好生教导司姐姐的孩子,如此才能报答一二司姐姐当年对自己的恩情。
“姨娘,姨娘?”
宫羽念猛地回神,看着近在眼前的林陌。
“怎么了?”
林陌有些无措,又有些不安的在她身旁坐下,垂头丧气的说:“今日向师父教的暗器,和田师父教的内功,我都领悟不透。虽然他们没有对我说什么,可我心里还是很不好受。”
宫羽念闻言心中叹息一声,亦有些无奈。林陌是个好孩子,为人正直又勤奋好学,小小年纪便文采斐然,但却于武学一途天份全无。莫说秦墨这等学武奇才,便是舒梨这般普通资质之人都赶不上。
这半月来是由四位老阁主轮流为他授课。四位老阁主当年都是跟着老楼主打天下之人,青祠阁老阁主的暗器绝学、朱修阁老阁主的通天内功、碧欣阁老阁主的拈花掌法、金单阁老阁主的风影归身法,其中任何一派招式功法,对江湖中人来说乃是无价之宝,但却无一能激发出林陌的潜能。
以如今林陌的进度,莫说何年何月,便是宫羽念有生之年都不可能看到林陌施展出真正的飞月剑法。又何时才能令众弟子臣服,继任楼主之位呢?
心中虽是如此想法,可宫羽念还是安抚道:“你初学武功,自然万事开头难。你是义父的亲外孙,身上流淌着司家的血液,怎会不能继承司家的武学天赋?你别太自责了,这段时日总会好的。”
林陌对她的安慰之言却只能勉强笑笑。自己的状况他自己最清楚,即使他于武学之术一窍不通,也知道自己大概就是那种最没天赋之人了。在他内心深处,其实也对武学并不感兴趣,他心内所向往的,是如养父林夫子一般博学多识,学富五车之人。
或在一方水土传师授业,或居朝堂之中功建社稷,却从未想过要涉足江湖武林,整日过刀口舔血的生活。可他并不敢将心中所想说出来,颐楼中的每一个人或慈祥或严厉,却都是对他极好的。他感觉得出他们的真心,便愈加不想让他们失望。
可他真的很努力了,却怎么也赶不上他们设定的目标,做不到他们心中所想。但愿真如宫羽姨娘所说,总有一天他会适应这些,一切都会变好的,林陌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司陌,随容姑姑去修习拈花掌法吧。”
林陌这厢才说服自己,那厢碧欣阁的老阁主便神出鬼没的冒了出来,原是林陌躲懒的片刻功夫里,休息的时间已经结束了,该是容阁主授课的时间了。林陌一见到她,便立刻眼神慌乱的低下了头,无意识的抗拒着往宫羽念身后躲去。宫羽念忍不住心中又是一声叹息,只得替他先应付过去。
“容姑姑?我与司姐姐都唤你一声姑姑,怎么到了司姐姐的孩儿这里,你的称谓还是未改,这岂不是乱了辈分?”
容姑姑已年过五旬,一头青丝却依旧乌黑,容颜亦是不老不变。若非熟识之人,当真要将她与宫羽念看做姐妹了。
容姑姑闻言娇嗔的瞥了宫羽念一眼,绞着帕子幽怨道:“吟墨是个顽劣性子,你又是个死心眼,我早就让你们叫我容姐姐的,你们偏要一口一个姑姑的唤我。现在好了,吟墨的孩子都该叫我奶奶了,当真是岁月不饶人。”
容阁主的一番感慨,却让宫羽念又忆起记忆中天真灵动的司吟墨来,不由心中对林陌更加疼惜。便开口求情道:“我知你和其他三位老阁主是看中司陌,才对他如此严厉。只是司陌已经错过了习武根骨的最好年岁,从前又从未接触过武学一途,你们这样急于求成,反而拔苗助长,适得其反。不若今日便罢了吧,让我与他好好谈谈。”
容阁主经过这段时日的挫折,虽初心不改,但到底有些心灰意冷。此刻听宫羽念此言,也深觉有理,便允了,遂独自离开。林陌这才从宫羽念身后抬头,才松了口气,便看见宫羽念一瞬不瞬的望着他,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姨娘,你是不是也对我失望了?”
宫羽念见他垂首认错,一副孩子模样,心中的郁气便也散了。
“许是我们不该一开始便对你寄予厚望,操之过急,反而让你力不从心。宏图大业,尚要徐徐图之,姨娘相信你,你也要相信你自己,知道吗?”
林陌急忙点头,这才露出这几日来第一个轻松的笑容。宫羽念虽让林陌放松心神慢慢来。却也怕他到底少年心性,因此松懈懒散,平白虚度光阴。便以参观天穹楼为由,带他出颐楼去天穹楼,让他游视六阁,知道自己肩上的重任。
待看过掌管全国百十家分舵,一派热火朝天的金单阁、遍布天下机关秘术,钻研奇门遁甲的银辰阁、训练天穹楼入门弟子,教习十八般武艺的朱修阁和掌管天穹楼法度礼仪,严己律人的青祠阁后,林陌果然沉默了下来,似是若有所悟。
宫羽念欣慰的笑了笑,遂又带他去了管理楼中所有琐事的碧欣阁。刚入大殿便恰巧遇见孤独梦儿端着什么匆匆擦身而过,又似才反应过来般退了回来,温婉的向宫羽念行了一礼。遂又嬉笑着打量林陌,林陌被她看的面红耳赤,眼神躲闪。孤独梦儿挑眉望了望宫羽念,见她对自己摇了摇头,便眨了眨眼,这才又离去。
林陌待孤独梦儿走远了,又回身向她的背影探了探,两人这才继续向碧欣阁二楼走去。独孤依雪此刻正在吩咐准备今日的晚膳,细长的眉眼瞟到两人,便扔下了手中的活计,也如独孤梦儿一般绕着林陌仔细打量了一番。
宫羽念摇头感叹道:“你与梦儿当真是姑侄,这神情动作都一模一样。”
孤独依雪挑起一边眉毛,嗔怪道:“找了这么多年的孩子终于找到了,还不许我多看两眼啊。”
又感叹道:“你们碰到梦儿了?虽端着我亲传弟子的名头,却整日不见人影,当真是要气死我。这不,我才一个不留神便又溜了。这死丫头,当真是女大不中留。”
话到此便不好再多言,宫羽念也就一笑了之。倒是林陌闻言,在心中暗暗记下,原来她叫孤独梦儿,是碧欣阁阁主的侄女,亦是亲传弟子,想来也是下任碧欣阁的阁主。看来自己以后,会常常见到她了。想到这里,林陌扬起唇角,露出个略带羞涩的笑容。
出了碧欣阁,便只剩下紫檀阁还没去了。宫羽念想着,若除去数日前那匆匆一瞥,自己与秦墨竟是有一月未好好见过面了。自他刚回来那日,便再没有去颐楼求见过,想来该是对她是否在阁中也无动于衷吧。虽这样想着,但宫羽念对即将来临的见面仍是有些期待。
到了紫檀阁门前,宫羽念停下脚步,打理一番自己的发髻与衣衫,才携着林陌推门而入。院中秦墨正在练剑,闻声便也望过去,两人视线相对,都有些愣住了。这一个多月后的第一次正式见面,便叫宫羽念看见孤独梦儿正亲昵的拿着汗巾替秦墨擦汗。宫羽念这才明白,孤独依雪适才未尽之言。
而就在宫羽念推门而入的这一刻,正是秦墨伸手欲接过汗巾自己来,却因宫羽念的打断而将手覆在了孤独梦儿的手背上。孤独梦儿见宫羽念与林陌齐齐望来,红着脸收了手便受惊的兔子般逃了开去。秦墨望着她的背影皱了皱眉,却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只能若无其事的捏着帕子擦了擦汗,收剑向宫羽念二人走来。
“师父今日怎么有空带司陌少主过了?”
宫羽念看着秦墨温和却疏离的模样,听着他话语中的客气语气,心口一窒,拖到如今都未好全的喉疾又发作了,忍不住咳了起来。秦墨顿时面色一变,上前将咳声不止的宫羽念扶过坐在石桌前。
“已经一月有余了,师父的咳疾还没有痊愈吗?”
宫羽念接过秦墨递来的茶水,喝了两口果然止了咳,直到这时她才感觉到秦墨放在她背上不断抚摸的手,顿时紧张的僵直了身体。秦墨感觉到手下动作,顿时明了是自己逾越了。嘴角含着一丝苦笑,便缓缓收了手起身。
宫羽念这才松了口气,秦墨身上熟悉的味道让她脸红心跳,甚至不敢抬头怕让人看出端倪,便只垂首望着桌面。她努力装出淡漠的神情,郑重嘱咐道:“为师这段时日有其他事要忙,便只能疏忽了你们。到底你沉稳勤奋,不需为师挂心,倒是要你劳心看着些你师姐,莫要因我不在又整日躲懒,她的探字诀好不容易有了进益,莫再要耽搁了。”
秦墨面色淡然,低声应道:“嗯。”
宫羽念又接着道:“为师可能还要在颐楼待一段时日,你的剑法进益迅猛,如今该是到了月字诀的紧要关头。切记莫要急于求成,要稳打稳扎,愈是紧要关头,愈要小心谨慎,当心走火入魔。”
秦墨站姿挺拔,恭谨道:“弟子谨遵教诲。”
宫羽念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似乎再没有什么需要吩咐的了,却又有些舍不得离开。便又沉默片刻,方轻声道:“已是深秋入初冬之际,莫要再这般衣衫单薄在院中练剑了,小心着凉。”
秦墨的嘴角不由自主的微微扬起,便也轻声应了一声,声音中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宫羽念安抚自己许久,这才抬头看向秦墨,却不防正好撞进秦墨低头打量她的眼中。一时四目相对,视线凝固。秋风萧瑟,带起一片落叶随风飘落。
宫羽念眨了眨眼,忽而对着秦墨粲然一笑。秦墨渐渐收紧手掌,紧握成拳。
“师父,你也莫要整日劳心费神了。黄大夫说了,你的咳疾切忌劳神,否则落下了病根,可是要跟着一辈子的。”
说这话时,他特地瞟了呆立在一旁的林陌一眼,直叫林陌羞红了耳根,无措的低下了头。秦墨这才作罢,对着宫羽念展颜笑道:“师父不必忧心紫檀阁,有徒儿在,无论师父何时回来,紫檀阁仍是如今的紫檀阁。”
林陌望着相视而笑的两人,觉得可能是自己尘心太重,才会觉得两人之间竟有脉脉含情在涌动。他抿唇垂首看着自己的脚尖。在心中责怪自己,不但武学一途毫无进益,如今更是愈发胡思乱想,当真是妄负了多年苦读的圣贤书。
入了夜,风声呜呜作响,天气越发寒冷。而紫檀阁的院中,却悄无声息的落下一道颀长的身形。他在石桌前坐下,拿着一壶小酒,望着二楼某个早已熄灯的窗口独饮。
夜过半,寒气森森,二楼中的一扇窗扉打开,跳下一个人影来。颜无雎猛地起身,看向那人。却在看清来人面貌后顿住了,眼中的光亮瞬时暗淡。
秦墨冲他扬了扬眉,皮笑肉不笑道:“颜阁主真是好兴致,夜夜跑来别人院中饮酒。不知是否是常年在青楼待的久了,便养成了夜里串门的习惯。”
颜无雎望了他一眼,到底记得他是舒梨的师弟,而舒梨平日里除却宫羽念,最听的便是秦墨之言。颜无雎耐着性子,解释道:“我只是想见见她,并无他意。”
秦墨嗤笑道:“我竟不知颜阁主还会隔山有眼的本事,隔着如此距离竟也能见到师姐的倩影。”
颜无雎又抬头望了望舒梨灯火寂灭的房间,喃喃道:“我不敢见她,怕再听到她说出那般决绝的话来。可我又忍不住想来看看,我怕一转眼,她也会不见了。”
秦墨看到颜无雎如此模样,倒与自己这段时日来的心情相似。再则毕竟他们二人之事自己并不全然知晓,有些事只有置身其中方能明了。如今颜无雎又是这般伏低做小之态,秦墨也不好再为难他。只是想起舒梨这段日子来强颜欢笑的模样,心中又郁气难消。
“颜阁主便是夜夜如此眺望,化成望妻石,师姐也是全然不知的。平白浪费了颜阁主的一片痴心,倒是得不偿失了。”
颜无雎皱了皱眉,仍是忍了下来。秦墨见状叹了口气,也有些说不清了。知晓了颜无雎的过去后,秦墨便能理解他那玩世不恭的性子了。愈是受过轻视之人,愈是看中自尊,此人虽看着风流不羁,却是自尊心极强之人。但此时他却是能忍受自己这三番两次的讥讽,不会是当真对舒梨无心。
他看着颜无雎这般颓废的模样有些不忍,到底还是将埋在心中多日之言说了出来。
“前段时日外出时,师姐在花语城碰到了一个人,因着他与你相似的长相,而阴差阳错救了他一命。”
看着颜无雎瞬时煞白的面色,秦墨面色凝重道:“此人正是江南第一富商罗家的家主,罗千怀。” 师不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