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秦墨与舒梨终于赶回了天穹楼。秦墨记挂着宫羽念的咳疾,下了马便回了紫檀阁三楼,不想却扑了个空。秦墨愣了愣,想是宫羽念可能回了颐楼,虽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没有多想,便又匆匆去颐楼求见。
颐楼的守卫与飞羽一般,是天穹楼中特殊的存在。他们各司其职,独来独往,绝对忠于天穹楼,却又不受六阁阁主管辖。与飞羽不同的是,颐楼的守卫是不可离开天穹楼的,他们从成为颐楼守卫的那一日起,便要歃血为盟,永远守卫颐楼,不能让无资格之人踏入这里一步。
秦墨这一年来很得宫羽念的赏识,连带着颐楼中人都对这个能够让宫羽念上心的徒弟刮目相看,颐楼的守卫虽终日待在颐楼中,消息的灵通却不输于飞羽。因此门口的守卫见到秦墨,便熟稔的凑了过去。
“秦师弟,听说花语城之事你处理的不错啊?”
秦墨笑了笑,温和道:“莫师兄谬赞了,碰巧而已。我刚刚回来,便来向师父请安,还要劳烦莫师兄通传一声。”
那守卫拍拍他的肩膀,朗声笑道:“年纪轻轻便能不骄不躁,不卑不亢,是个可造之材。师兄这便去为你通传,只是宫羽阁主可能暂时没有时间出来见你。”
秦墨疑惑道:“这是为何?师父在楼中并未任职,何以如此忙碌。”
守卫道:“这个我只是略知一二,如今还不便透漏,待你见到你师父,她自会与你说的。”
秦墨便也只能点点头,耐心候在门外。良久,守卫才从门内出现,却是对他无奈的笑了笑。
“宫羽阁主正在与其他五阁阁主,还有颐楼中的长老们议事,我等无令不得入内。秦师弟还是先回紫檀阁吧,待他们出来,我会向宫羽阁主传话的。”
秦墨若有所思的离开了颐楼,一路眉头紧皱的回了紫檀阁。阁中一片寂静,想来舒梨应该还在碧欣阁,被众人簇拥着吹嘘此次花语城之行的经过。秦墨猜的不错,舒梨添油加醋的过了半日说书先生的瘾,晚膳时才悠悠然的端着饭菜回了紫檀阁,熟门熟路的端去了秦墨房中。
“师弟,你怎么不点灯啊?”
舒梨拿起火折子点燃烛火,便见床边秦墨的脸,在烛火的映衬下幽怨如鬼魅。舒梨惊的向后一跳,见秦墨因这动静缓缓看过来,才拍着胸口舒了口气。
“师弟,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悄无声息的死了呢?”
秦墨只是幽幽看了她一眼,竟也没有回嘴。舒梨坐在桌上打量他一番,了然道:“你是一直在此等着师父吧?”
又有些受不了道:“不过半月未见,有必要这副模样吗?”
秦墨挑了挑眉,也起身在桌前坐下。手拿起筷子,看着满桌饭菜顿了顿,却又放下手去。他皱眉揉着胸口,喃喃道:“不知为何,我总有种不详的预感。所以有些担心师父,见不到她总是不安心。”
舒梨低头扒着饭,闻言抬头“嘿嘿”一笑,挤眉弄眼道:“莫非是师父趁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又勾搭了什么小白脸?不然,师父在天穹楼还能出什么事?”
秦墨想了想,失笑道:“也对,怕是我多心了。”
这一夜如在紫檀阁中以往般安然,只是宫羽念始终没有回来。清晨秦墨端着水上去伺候宫羽念洗漱,却只愣愣的看着空房间发呆。无论如何紧急的情况,也不可能议事一日一夜,想来师父已经知道自己回来了,知道他去过颐楼求见,却还是没有回来看看。
秦墨有些失落的下了楼,在心中安慰自己。可能昨日议事后晚了,师父见阁中灯火寂灭便不曾打扰,今日许是就该回来了。然而此次秦墨的想法并没有成真,自他回来后一连三日,宫羽念始终没有出现。
秦墨再见到宫羽念时,是在碧欣阁的议事堂中。他淹没在天穹楼泱泱众弟子中,看着高台上坐在六阁阁主座椅上的宫羽念,一时竟觉得有些陌生。
今日碧欣阁的议事堂中天穹楼六阁亲传弟子、以及朱修阁的入门弟子齐聚一堂,场面很是壮观。据一旁磕着瓜子看热闹的舒梨说,上一次她看到楼中如此阵仗时,还是她刚来不久师父任紫檀阁阁主之位时。
秦墨记得宫羽念提起过,她十七岁那年老楼主病危,逝世前建立了银辰阁和紫檀阁,亲自任命自己飞月剑法唯一的传人——宫羽念任紫檀阁阁主之位。一年后老楼主病逝,天穹楼曾有一段时日陷入混乱,不少慑于老楼主威严而蛰伏之人纷纷去各地分舵挑事。天穹楼虽不惧他们,却也着实烦不胜烦,各位老阁主整日各地奔波,闹得楼中人心惶惶。
最后是由宫羽念任紫檀阁阁主,以老楼主的飞月剑法威慑武林,才算平息了这一场风波。那一年,宫羽念才十八岁,若是寻常女儿家,该是闺中待嫁的年岁。可宫羽念却薄纱遮面,浮沉于江湖恩怨中,终日游走在鬼门关边。
秦墨初知道时很是替宫羽念心疼,便愈加对她关怀备至。可如今,他却突然觉得这样的宫羽念距离自己太过遥远。她走的太远,他只得拼了命的去追随她的脚步,她偶尔表现出的依恋与羞涩,给了他有了希望,让他觉得自己总能追上她的。可只半月的耽搁,当他抬头时,却发现自己已经看不见她的身影了。
是他停在了原地,她却未停下等他。
高台上统共摆着十一把威武严谨的太师椅,以“人”字形分两排依次散开。六阁阁主坐在最开外的六把交椅上,其余五阁阁主竟是全都正襟危坐。唯有宫羽念支手撑着头,蹙眉揉着额角闭目养神。秦墨能够推测出,能让如今的六阁阁主奉为上宾的,便只有四位前任阁主了。但能让这十人捧上首座之人,除了已故的老楼主司竟空,秦墨想不出竟还有谁。
约一柱香后,四位常年隐居颐楼的老阁主出现,让窃窃私语的百十人瞬间安静了下来。四位老阁主面色凝重,拥簇着一位样貌平凡,看起来有些局促的羸弱少年慢慢走上高台。六位阁主齐齐起身,对四位老阁主恭谨的行了一礼,而后将他们请上上座。
在所有人的屏息声中,前任青祠阁的老阁主,亲手将彷徨不安的少年带到了首座。少年屁股刚沾上板凳,便看到整个大堂中人都目光灼灼的看着他,顿时又火烧屁股般站了起来,惹得底下一阵嗤笑。青祠阁的老阁主模样生的本就威严,此时见少年如此模样,更是眉头紧皱,一张黑脸更沉了几分。
秦墨看到,那少年好似快要被他吓哭了。最后,竟是宫羽念站了起来,走到少年身边出言抚慰。距离隔的远,秦墨听不清两人在说什么,但那少年看向宫羽念的眼神却隐约带着依恋,而宫羽念竟也不与他生分。秦墨的心一沉,胸口闷的难受。
舒梨自然也看到了,自家师父与那个来历不明的少年间似是亲密的举止,她偷眼看去,果然见师弟秦墨的脸色发白,身体紧绷着。她吐了吐舌头,想起自己曾经的戏言,顿时感觉背后凉飕飕的。
良久,那少年似是终于克服了紧张的情绪,安心在首座上坐了下来。同时,青祠阁老阁主带领其他三位老阁主、六位新阁主站了起来,少年连忙惶恐的跟着站起来,而后又在宫羽念的示意下独自坐下了。
“今日是天穹楼的大日子,因为老楼主最后的血脉,终于找回来了。”
青祠阁老楼主说到这里,竟有些哽咽,其他三位老阁主都动容的湿了眼眶。这时,那名少年被宫羽念领到台前,宫羽念虽覆着脸,秦墨却能看出她面上激动的神情。她举起少年的手,扫过台下众人,郑重的宣布。
“林陌,便是司姐姐的孩子,老楼主的亲外孙,天穹楼未来的继任楼主。”
台下一片寂静,众人面面相觑,都是大吃一惊。当年司吟墨之死,让老一辈看着她长大的叔伯们悲愤交加,天穹楼众人曾带着大批人马杀去了浮殷殿,却只寻得一场人去楼空,后来十数年间浮殷殿更是如人间蒸发一般彻底消失。随着老阁主们隐居颐楼,不闻世事,此事渐渐成为天穹楼的禁忌,也唯有老楼主的义女——宫羽念还在暗中寻找司吟墨之子,众人原也是不抱希望的,不曾想竟真的还能寻回这个孩子。
宫羽念转头看向林陌,眼神凝重。
从今日起,你便算认祖归宗,改名司陌。今后便在颐楼中由四位老阁主授课,助你早日继承你外公的飞月剑法,执掌天穹楼。”
林陌看着郑重其事的宫羽念,神色坚毅的点点头。青祠阁阁主穆湛走上前,将老楼主的佩剑——问天恭敬的双手奉上,林陌慌忙伸手接过,却惶惶不知所措。宫羽念伸手按着他的手,拔出这把尘封了数年的绝世宝剑,剑指青天。
瞬间,天穹楼众弟子齐身单膝跪地,垂首朗声道:“祭老楼主英魂长存,佑天穹楼永世长青。”
秦墨悄然抬头,看向与林陌比肩相视的宫羽念。虽然看不到那张绝色容颜,但他知道,她在笑。他痴痴的看了片刻,便漠然的低下了头。
高台上,金单阁老阁主颜潇往秦墨的方向再看去,却只看到乌泱泱一众弟子的发顶。他皱了皱眉,有些犹豫,身旁的颜无雎见状问道:“师父,你在找什么?”
颜潇看了一眼台前举剑的林陌,无言的摇了摇头。他没有说的是,刚才自己似在台下看到一个与秦禹模样相似的少年。当年司吟墨并未将情人带回家便与之私奔,后来她回来后秦禹更是成了天穹楼的禁忌,无人敢提及。直到她死后,众人才杀去浮殷殿,当时为了防止秦禹不认账,他长了个心眼,将司吟墨偷藏的一副秦禹的亲笔画像带在了身上。
所以,他是楼中唯一知道秦禹长相之人。可是如今这个林陌不光身世年岁,就连手臂的胎记与司吟墨死前所述相同,该是不会有错。那么自己刚才那个惊鸿一瞥的少年,莫非是看错了?
高台上的诸位离开后,议事堂中的人潮也渐渐散去,天穹楼一片哗然,人人都在议论那个斯斯文文连拔剑都不会的未来楼主。秦墨沉默的回了紫檀阁,宫羽念果然还是没有回来。他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茫然的看着熟悉又陌生的紫檀阁。
当他命悬一线时,是宫羽念救了他的命。当他无处可去时,是天穹楼收留了他。这是他待了一年的地方,是他记事起唯一有人真心待他的地方,也是曾经让他无比安心的家园。
他看着面前的石桌,想起每当他练剑时,宫羽念便会坐在这里指点他,替他斟一杯凉茶,备着一块汗巾。院中的练武场,是他每日要呆四五个时辰的地方,他早已习惯了舞毕一套剑法时去看身旁的宫羽念。不远处的那个荷塘,是他初习玄字诀时,以荷叶为落点练习身法的地方。
这里本该让他觉得熟悉的,却因失了宫羽念而让他突然觉得陌生。那个叫林陌的少年的出现,让他顿悟,自己于宫羽念,至多只是一个得意弟子。或许亲近,或许信任,甚至还有一些依恋,但自己心里想要的,却远远不止这些。他要的,是宫羽念心中唯一的位置,而不是还不及一个故人之子的份量。
“师弟,你没事吧?”
不知何时,舒梨竟已到了身旁。秦墨有些恍然的看着她片刻,才渐渐找回神志。
“这个林陌,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舒梨叹了口气,在他身旁坐下。
“师父是老楼主的义女,这个你是知道的。但老楼主其实是有一个亲生女儿的,叫司吟墨,年长师父十二岁,若是如今还在,我们私下里该是称她姨娘的。
只可惜红颜薄命,十八岁那年遇到一个负心人,与他私奔一年后却独自回到楼中,半年后便郁郁而终。她死前曾托老楼主找回她的孩子,便就是林陌了。这么多年,浮殷殿一直杳无音信,大家都以为……”
秦墨突然打断舒梨,询问道:“你说的浮殷殿,可是那个耶楼皇朝的武林门派,但此事与浮殷殿又有何干系?”
舒梨疑惑的看了他一眼,好奇道:“浮殷殿消失十数年,不想你竟知道它的由来。”
又接着道:“自然是有干系的,因为那个负心汉,林陌,不对,如今该叫司陌了,他的父亲便是浮殷殿的少主。”
秦墨脑中有片刻的嗡鸣声,他定了定心神,问道:“浮殷殿可还有其他少主?”
舒梨愣了愣,思索道:“这个倒是不曾听闻,不过也不一定。毕竟我也是在这些年师父寻找司陌时,偶尔听到的只言片语。”
秦墨想起一年前的那一夜。自己又一次换了住所,夜里睡不着躺在院中看星星。虽然皇帝老头总是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搪塞,但他从近侍近年来的反常之举,和皇帝老头愈加烦躁的情绪,可以看出自己距离知道真相的日子不远了。
他自记事起便从没见过自己的任何亲人,甚至被皇帝老头以保护为由不断变换着身份。他没有家,没有亲人,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他总是在不同的地方和身份中转换,甚至有时会真的迷失自己。可即使皇帝老头如何掩盖,如何费尽心思的编织谎言,他心中也清楚的明了,自己的身份绝非故人遗子这般简单,否则皇帝老头也不用囚禁他这么多年。
他能猜测到,多年来一直锲而不舍寻找他之人,并非皇帝老头所言,是来追杀他的仇人,而很有可能是他的亲人。可他不能质疑,不能反抗,因为他当时还没有这个能力。在不能一举成功之前,他必须蛰伏。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有伺机而动。那一夜,那个穿着太监服匆匆而来仓惶而去的男人,更叫他证实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那人说,一直寻找他的人是他的爷爷,浮殷殿的教主。那人还说,三日后皇帝老头会带他去参加武林大会,到时会有人在外接应,让他逃离这个牢笼。秦墨不能完全信他所言,却也不愿放过这个机会。
果然,第二日皇帝老头与他虚情假意半晌,便说三日后要带他去武林大会见见世面。他压抑着激动的心情,可有可无的应了一声。皇帝老头一直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他的每一个表情,见他似是对此事无动于衷才满意的离去。深藏不露,是他在这十几年颠沛流离的生活中,学会的最重要的东西。
三日后,武林大会上他穿着昔日浮殷殿的教服出现,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而确如那人所言,武林大会最终变成一场混战,有人阻隔了皇帝老头派来看着他的人,让他成功逃脱出来。
可虽然暂时逃离,但他没有地方可去,只能毫无目的乱窜。他最仿徨之际,一个白发老者出现,双目含泪的望着他。即使没有言语,他也在那一刻明了,那是他的爷爷。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所谓的血缘,原是这样一种奇妙的东西。不用说,便能感受到,这个人,对你而言与别人不同,是你可以无条件信任之人。
但他的逃离让整座城陷入僵局,街道上满是官兵与皇帝手下的武林门派中人,这种阵势之下皇帝迟早会抓住他们。他知道皇帝多年来一直对他囚而不杀便是忌惮爷爷,可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不能害了爷爷。
最终,他骗过爷爷独自引开了追兵。却也差点命丧黄泉,才得以逃离到与耶楼皇朝临近的建平城,到了大鑫王朝,皇帝老头的爪牙果然收敛不少,才让他最终逃过一劫。也因此阴差阳错遇见了宫羽念,被她收为徒,带回了天穹楼。
当时情况紧急,他只来得及匆匆与爷爷见了一面。爷爷见到他便抱着他老泪纵横,告诉他他是自己的亲孙儿,名唤秦墨。又不住的说他长的肖似他父亲,随后他们便在差点被追兵找到时分开了。
直到今日,他才细究起自己的身份来。若是爷爷当真只有父亲一个儿子,那么如今这个林陌岂非是在假冒他? 师不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