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玄铁坠
异香四无量
香囊城西门外,四无量酒楼。
酒楼规模极大,底层建筑罕见地拔地而起,又分为数层次第往上,最顶层是风光最为秀丽的大殿。楼外门前,一面硕大的酒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天色渐晚,路面冷清,楼内却是一片暖烟轻云,热闹非凡。来自城内外的各色人等抱着各种目的,或暂时解脱世俗的烦恼,或一洗漫漫旅途的风尘,在此一掷千金,逍遥享乐。
酒楼的通道间,唐人喷着满嘴酒气,拥着袒胸露怀的胡姬们踉跄而行,厢房内,胡姬的尖叫声和娇呼声不绝于耳。经营着酒楼的店主此时笑得合不拢嘴,大把大把的铜钱、大捆大捆的绸帛、龙儿或其他值钱的玩意儿,都能在这儿换成美酒和胡姬,与尔同销万古愁。
大殿内,嘲风正带着被发配到巨野泽的史高体验重回人间的滋味。他此刻看似正在享受着无比惬意的时光,实际上却心不在焉,他对吐蕃人混入唐城之事十分困惑,更不知涅子等人将如何应对。
殊不知,此时的三姓村,已经经历了一场攸关日后命运的抉择。而遥远的关外之地,已是血雨腥风。吐蕃雍獒军在屠掠沙依坦克尔西部落之后,与皇子聂赛一部会合,千里奔袭骨笃城的军镇——安北镇,逼迫突厥俘虏和奴隶夜袭唐军南北大营,或纵火或搏杀。清醒过来的唐军很快收拾了这些流寇,就在这当口,吐蕃精锐突然出击,把松懈下来的唐军打得措手不及,安北镇就此易手。聂赛乘胜追击,把骨笃城围得水泄不通,试图一举破城。
为了阻断唐人各部的援军,吐蕃令墀都率雍獒一部亲自下到三姓村,紧紧地盯着香囊城的动向。墀都很快就被香囊城的精妙富庶和美女少奴吸引,他渴望着一场更大的、更血腥的冒险。
所有这一切,香囊城上上下下还浑然不觉,唯一引起特进担忧的是,派去沙依坦克尔西的斥候,一直没有回音。
嘲风身旁的史高,此时已沉溺在温柔乡中不能自拔。
“兄弟啊,兄弟。”史高咧嘴大叫着,白晃晃的牙衬着古铜色的肌肤,他推开怀里的酒姬,硬拉嘲风过来,“我欠你巨大的一次啊!啊,不!两次!希望我以后也能救回你两次!但你这第二次救我,简直是天才!”
嘲风眼看他的胡楂儿已经快刺到自己的耳朵,赶紧摆脱他的熊抱,心里倒也得意扬扬。扮成巡影师的计策出奇顺利,就是猫瓦当真下毒让他有些吃惊。只不过他觉得在这唐人的酒楼间说自己如何劫狱并不太合适,强忍着劲头儿不去显摆,扭头问史高:“这巨野泽倒是没去过,是什么地界?”
“巨野泽,”史高这段时间困在城中,简直闷出个鸟来,只要能出城,哪儿都是好地界。“是在香囊城的上游,水源地吧。”他抓了抓依然乱糟糟的头发接着说,“将我分给下府折冲都尉,牛武义,道是学习军务。”嘲风也参透不了这个安排的用意,只是叮嘱他多加小心。
史高显然毫不在意这些事儿,他现在心焦的是为何舞娘还不出来。嘲风打了个哈哈,唤来博士,递去一铜瓶儿。博士打量片刻,将信将疑,拔盖一闻,脸色骤变:“落羽城的狸尾香?”嘲风拍了拍博士的肩膀:“不错,还是咱们博士见多识广,你把这瓶儿给胡姬,让她快快出来吧!”
这礼物可比金子还贵,落羽城的狸尾兽,皮毛十分名贵,因其从水中出来后,皮毛滴水不沾,狸尾兽每到发情时便会分泌出一种叫作狸尾香的分泌物,只需一丁点儿,便异香弥漫,沁人心脾,是当前世上四大动物香料之一。
给歌姬赠伴手礼是千年不变的真理。
不消片刻,“呼啦”一声,布帘子掀开了,一股撩人心魂的香气使在场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大吸了一口气,一盏盏红灯笼被舞伎依次提出来,那光线相当柔和,恰似将楼外的夕照晚霞挪移进来,温暖着人的脸颊。灯光倾泻在众人的跟前,一位轻盈的蒙面佳人不知何时现身在红霞之间。
曲乐悠扬之际,她身着长袖舞衣,踏着乐师的鼓点与笛声,充满弹性的修长玉腿时而回旋偃卧,时而蹬腿飞天,手臂时而振袖抛拂,时而举袂翘袖,纤细腰身不住地飞转,满堂只剩连绵不绝的身影,尽显摇曳多姿和顿挫之美。随着鼓点变得越来越急,佳人跪立弯腰,“咻”的一声拔出长剑,起舞时剑势如雷霆万钧,剑光璀璨夺目,犹如后羿射日,舞姿矫健敏捷,恰似扬帆驰马。
令人屏息的曼妙舞姿,持续刺激着嘲风和史高的瞳孔,炫目得令人无法直视。待曲终韵收,佳人盈盈下拜,缓缓下落的裙幅铺满地面,摊成一个五彩的圆,继而捂胸告别,飘然离去。正如一只绝美的孔雀,收了五彩屏,登高飞去。
四周仍然一片寂然,众人都忘却了叫好与击掌。许久后,史高轻声念叨着:“此舞只应天堂有。”若叫他此时随着这位佳人同赴水火,他也定会生死相随。嘲风早已认出面纱下的佳人便是阿涂蜜施,只是觉得,今日她那温润的蓝色眼眸中,似乎交织着难言的秘密。
杀声啸林
一曲柘枝舞,阿涂蜜施俘获了史高的心。
当阿涂蜜施换了常服,出来陪嘲风时,嘲风半开玩笑地说了句:“这胡姬可是唐人军爷送我的。”史高嚷嚷着:“笑话说得如此一本正经,一点儿也不好笑!”然后便借着酒劲儿撒起泼来。
闹腾多时,诸人竟又饿了,也不知道哪个酒姬或博士提起,可以去十里亭用点心继续祭五脏庙。这十里亭恰好位于三姓村和香囊城之间,其热洛河和无心炙尤其有名,前者是用小龙血煎小龙肠制成,后者是前任特进发现的美食,某次他行猎至此,用了此处山民熏制的龙里脊,大为惊艳,遂带回城去加以改良推广。由于是在无意中寻访到的美食,所以命名为无心炙。
嘲风听得兴致勃勃,不顾时候已晚,带着阿涂蜜施和史高骑龙便走。谁知还没走出几里地,史高便遏制不住内心的厌烦,开始骂骂咧咧起来:“你说我招谁惹谁了?哪怕我上个茅厕,都有人跟着!”原来自从史高在小邸店住下后,只要他一出门,身后就必定跟着两个尾巴,不用说,他们肯定是官府派来的武侯。
“洋人先生,他们为什么跟着你呢?”阿涂蜜施乐于这样称呼史高,听起来像一种特别奇怪的人种,此时她装着糊涂,似乎只有史高才能享受这种特殊的待遇。
“我的上帝啊,我多么希望有人告诉我!”史高有点气急败坏。突然,他借着酒力,心念一动,低声说道:“我且来玩玩他们,再问个究竟。”
还未等嘲风阻拦,他拽住龙缰一扯,不由分说从大道突然钻入林地,双腿一夹,策龙奔跑起来。果不出所料,两个尾巴也寸步不离地跟着。到了林地深处,史高先是往前急促跑了一段,再突然转过身,迎着那两人直奔过去。
这两个盯梢的武侯一时间都有些手足无措,不知是该继续往前走,还是该躲避。就在这一愣的空当,史高如闪电般猛扑上去,其中一人被擒住,史高用力揪住他的衣襟,厉声道:“你们到底为何老跟着我?!”
武侯冷冷一笑,道:“居心不良的红毛奴,总算露出马脚了。”话音刚落,另一个人吹响了哨子,一个个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不远处的树后掠出,为首的头戴软幞头,佩龙角簪,穿着灰色圆领开衩衣,脚踏龙皮六缝靴,横刀腰间挎,余下的也是同样打扮,个个紧握着刀柄,神情冷峻,向史高围拢过来。
“不好,着了他们的道了。”嘲风此时刚赶到,见史高正要抵抗,赶紧喝止了他这种鲁莽的行动。灰衣人干净利落地绑了史高的手脚,推着就走。
此时一阵阴风袭来,林间羽龙扑簌簌地拍翅掠下树梢,不仅武侯,连嘲风都感应到了杀气,心头顿时有一种强烈的不安,不远处的林莽中,数列人影拖刀而来,直到逼近了外围戒备的武侯,也丝毫没有减速的打算。
但听其中一武侯惊呼:“小心……”话没说完,陡见一道白光,“唰”的一声利落劲响,一名站着的武侯忽然没了脑袋,颈项里喷出冲天的鲜血,头颅顺着白光一弹一跳,骨碌骨碌滚到了一边去,灰衣之上顿时空空如也!
让众人目瞪口呆的并非这暴戾的砍杀,而是来人的衣服,盘领窄袍、龙纹幞头和一色的红罗帕,明明是我大唐兵士啊!
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阵脚稍乱的武侯一边拔刀格挡,一边大呼:“武侯铺拿人!自家兄弟啊!”来人只是露出一丝嗤笑,也不答话,趁这个空当,极有默契地向两翼奔去。
嘲风脸色一变,酒又醒了几分,对着武侯一声虎吼:“他们要合围我等!”武侯们刚反应过来,又被砍伤两人,众人合聚起来,且战且退。
众人被兵士一路追杀,好在这林中尚密,兵器难以大砍大劈,可这林深蕨密,在其中难以舍命狂奔,不一会儿身上就被割得血痕累累,好不容易逃回大道上,嘲风点了点人数,武侯只剩七人。他们正欲往城内逃去,可那些红罗帕竟毫不放松,很快又追出来,堵住通道试图将众人全歼。无奈之下,众人掉头往三姓村奔去。
只是没跑多远,又与红罗帕短兵相接。红罗帕这次是铆足了劲儿,且重新调整了攻击队形,他们依旧没有说一句话,只隐约听到他们喉咙深处发出的呜呜声。嘲风皱紧了眉头,打了一个冷战,浑身起鸡皮疙瘩。
这些红罗帕到底是什么人?嘲风等人此时已经无暇细究。他们就像野兽一般,红着眼,急欲置武侯和史高于死地,他们不断地挥动刀斧,几乎没有呐喊,只有厚重的喘息声和哽在喉头的浑浊嘶吼。
武侯们自觉地将嘲风和阿涂蜜施护在中间,史高和原本拿他的武侯并肩作战,舍命为众人拖延时间。面对挥刀砍来的红罗帕,史高稳稳站住,用一根方才劈下的长棍将突入三尺内的人一一扫出,每次用力一挥,总有一两人倒地,后面的人被前边的同伴撞得踉跄,不再鲁莽地冲撞上来。他背后欺来的刀手,则由武侯抵抗,保得史高后背无碍。
嘲风心里后悔不堪,早知今日让人宰割,当初就应该多少学点拳脚功夫。他紧紧抓着阿涂蜜施的手,生怕丽人有闪失,看着红罗帕那些喷火的淫邪目光,丽人如落敌手,下场恐难以想象。
不料此时,护着阿涂蜜施的武侯突然跪地,嘲风眼睁睁地看见他咽喉中刀,哼都没哼一声便已气绝。武侯还来不及填补这个空位,红罗帕中抢出一人,一声呼喝,举起短斧便朝着阿涂蜜施劈下,阿涂蜜施吓得花容失色,叫声凄切,史高看她有难,撇下身后的武侯,急冲向前,挺着长棍,直捅那人的腰腹。那红罗帕的功夫底子尚好,作势一闪,反手抬起手里的短斧,一把撩开史高的长棍,另一只手从腰间拔出一把小刀,还往阿涂蜜施的身上插去。
史高料不到敌人如此敏捷,哇哇大叫着,凭着小臂的龙皮护套,空手挡住了小刀,锋利的刀刃顺势一划,从他的胳膊到胸部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伤口。阿涂蜜施被吓呆了,愣愣地出神。赶来解围的武侯趁这个当儿,抽出横刀直直地刺进红罗帕的胸口,解决了一个。
此时一更刚过,路上陡起夜风。风越来越大,气氛肃杀,霎时间,无数干枯枝叶被吹起,混着尘埃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嘲风一行人趁机又向前逃去。说来也怪,红罗帕此时追得不如此前吃紧,只是在众人身后半里处不紧不慢地尾随,你快他也快,你慢他也慢,黏劲儿十足。
众人顺风奔跑,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累极,到了一处长长的陡坡前,连迈腿的气力都没有了。嘲风突然明白了敌人的想法:“怕是要等我们累得不行,再围起来消灭吧?”他身旁的史高,胸口的鲜血顺着袍衣汩汩而下,一滴滴落在脚下的蕨草上。阿涂蜜施看着心疼不已,泪珠滚落面庞,撕下裙角为他擦拭。
“谁!”
史高面色一沉,失声大喝,正要抄起兵器,只见一人从坡上跃下,快速掠过自己,长身飞起,如白头鹰般扑向红罗帕!
召千龙
众人双目圆睁,今日的变数太多,来人也不知道是敌是友。
只是这一瞬,那人已经掠过数人,每掠过一人,便传来一声闷号,他已经闪电般杀了五个人!足足五人!这些与精锐武侯缠斗了多时的武士!嘲风等人看得毛骨悚然,一个被砍掉胳膊的红罗帕此时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嘲风听得浑身一颤,小腿一软,身后有人轻轻托住了他,只是这身躯出奇柔软、富有弹性,又听见阿涂蜜施惊喜地叫着:“姐姐!大巫师!你来救我们了……”
竟是涅子托着了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阿拔,他一路盯梢,发现不对之后,骑着嘲风的龙儿,风驰电掣赶回三姓村搬救兵。涅子差人报告叶护,又急点了平日警戒的卫士,由思磨带着匆匆赶来。
思磨一出手便解了围,仆骨等人也掩杀了上去。红罗帕渐渐往后退去,他们原本极有利的形势此时急转直下。看着有人接应,嘲风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多少感到心安。
涅子并未察觉到嘲风的心思,她环顾四周,只见急坡之两侧不见粗木,尽是一人高的桫椤,忽然想起这地方像极了部落伏杀大龙的地方,心念一动,蹙眉道:“此地不宜久留,是绝地,煞气极大,倘若敌人设伏,就万劫不……”
阿涂蜜施正要宽慰她,只见涅子脸色大变,双耳微动,秀眉一挑,倏忽间转过无数念头,而后几乎是用尽丹田之气,厉声喝道:“趴下!”几乎同时,她往前抢出一步,用力拽出腰间串的所有菅草龙,瞬间抛撒上天,望天急促念出咒语,“啼阿嗒,咓咯鳞!”
“唔哈”一响,丛林中响起了惊雷,似乎有无数生灵在熟睡中被梦魇激怒,一阵阵扑翼声、奔跑声、嘶叫声传来,一团团针叶蕨草四散飞溅,更有巨龙挟着惊天之威和半梦半醒的狂奔之力,震得地面乱晃。
森林边缘,埋伏多时的大队红罗帕早已绷紧羽箭,弓弦在他们的脸颊边咯吱作响,只待鸣镝发射便要松手,将这百余支箭全部射往绝地中的众人身上。如此完美的伏击位置,点杀这些敌人就连刚学会控弦的孩儿都能做到,更别说这些以一当十的精锐。
这时候,身后林间突然大乱,大小龙儿狂奔而出,压阵的红罗帕拔刀砍倒了几只后,马上就意识到这是徒劳的,斩风劈草而来的草食龙、肉食龙形成一股洪流,瞬间将人推倒,也将前面行走较慢的龙儿推倒,各种嘶叫声、惨叫声不绝于耳,鲜血在蕨草间汩汩如潮,堪称炼狱。后排的人被这个场景吓呆了,呆滞了片刻后,如同炸开了锅一般,溃散而去。
慌乱之间,领头的红罗帕瞄准最前面的那个姑娘射出了鸣镝,手还没松开弓弦,就被一只狂乱的猛龙钩着头颅,硬生生扭断了脖子,整个脸面陷入泥中。
一阵咻咻咻的锐利劲响声后,数十上百支羽箭从大道两侧的桫椤丛中射向涅子。大群飞龙竭力赶来,从天而降,有的还来不及收拢翼翅,就直接砸落在地上,速度快得肉眼难辨。这飞龙之势风风火火,硬凭着血肉之躯挡住了羽箭,多数飞龙中了四五箭,在半空中就已经毙命。
可一切都太晚了。
龙儿再快也接不住所有的羽箭。一支羽箭冷不丁飞来,“咔嚓”一声穿透飞龙,又一声闷响,钉入涅子的大腿。随后,第二支、第三支羽箭几乎是同时插入了涅子的躯体。涅子“哇”的一声,已经无力挣扎,她在大风中、在昏暗的月光下与桫椤丛遥遥对峙,嘴角满是血污,双瞳血红,随即直挺挺地扑倒在地,身上插着羽箭,但她的祝由术替嘲风等人挡住了箭雨!
所有这一切,只发生在短短的一瞬间,趴倒在地的所有人惊骇地看着这场匪夷所思的浩劫。最先反应过来的嘲风和阿涂蜜施发了疯似的,扑到涅子的身边,呼喊着她的名字,却见鲜血已经渗红了她的半个身子……
确定顽敌已退,众人火速将涅子抬回去。带着血味的腥甜已经顶至喉头,嘲风咬牙强咽下,用力吐纳了几口气,大脑稍微清醒了些,他顾不得自己的伤痛,用力按住了被阿涂蜜施扒得半裸的涅子,心中满腔的愧疚和担心。
涅子此时正被阿涂蜜施抱在怀中,思磨阴沉着脸,提着刀,一步步走了过来。
他单手握住涅子肩膀上的羽箭,张口大吼一声,竟将羽箭用力前捅,体内箭头“扑哧”一声闷响,破皮而出。涅子的身子不断地发抖,两腮绷出两片贝痕,银牙几乎咬碎,硬是一声不吭。竭力抱紧她的阿涂蜜施看得面色惨白,冷汗簌簌而下。
“箭头露出来就好办了。”思磨安慰道,接着用刀铰下箭头,三棱倒钩箭头从他手中滑落,接着,他咬着牙,用力拔出箭杆,又接过侍女递来的烧红铁片,用力烙烤伤口,“嗞”的一声,一股异样的焦味钻入众人的鼻腔。涅子粉颈一斜,晕倒在阿涂蜜施的怀里。
可她身上还有另外两处创伤,长长的箭杆如此刺目。
史高拄着木棍,地上那摊还在漫延的墨红色的血液,看得他双眼冒火。
仆骨推开了搀扶着他的阿拔,握着满是豁口的腰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咬牙低声道:“这些唐狗,竟然如此下作!我再去杀他几个,换个本钱也好在腾格里吹嘘。阿拔,好生照顾大巫师!听到没有?”
阿拔无语,只静静地看着他,默数不到第三声,他果然轰然倒地。
嘲风转过身来想扶他,一边狠狠地说道:“阿拔!借一龙儿!我要找崔代孟好好理论理论!”
这一整宿的折腾与伤痛,此刻都化为浓重的睡意,但只要一合眼,那一幕便如影子戏般划过眼帘,在梦中仍旧令人战栗不已……
落星石
次日午后,带着满腔的不解和委屈,嘲风与幸存的武侯一道策龙向龙望殿的方向狂奔而去。刚过十里亭,就被心急火燎的阿拔追上,他带来的消息让嘲风恍然大悟,却又平添了更深的忧虑。
原来,心细的仆骨专程去检查了红罗帕的尸首,在揭开龙纹幞头之后,露出了光秃秃的脑袋,肩膀上还刺有獒犬或雍仲图腾,所有迹象都表明这是乔装打扮成唐兵的吐蕃兵士。
“为何吐蕃要如此处心积虑、布下罗网来诱杀我等呢?”嘲风百思不得其解,“突厥一方却多次倾力相救,虽有情义在,但如此舍命为之也非常事。”
来不及思索,当下最重要的是如何为涅子续命。
就在吐蕃假扮唐兵截杀后世之人几日后,香囊城东北、东南数千里外,都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
五百里加急!五百里加急!驿道上一阵黄尘滚滚,驿龙飞驰而至,但见人影一晃跳下龙儿直奔崔特进的官邸。
不到半个时辰,崔代孟便特意召开了朝会。
嘲风应召,匆匆登上龙望殿,路上一直盘算着怎么将吐蕃来袭的事情说得恰到好处。还未想好,便发现朝堂的气氛异常肃静。
兵部主事的脸色极其难看,正在奏报:“骨笃城被吐蕃围困,分别向落羽城与我部求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崔代孟问道。
“已……已经是近五十余日前。”主事哭丧着脸,“骨笃城派出的前六批求援人马,全数被歼灭,所幸我们的斥候遇到了拼死出城的第七批人马之最后一人,消息才得以传来。”
吐蕃的战力竟然如此惊人,嘲风暗忖,回想起他们屠掠突厥部落时的诡异之处,不寒而栗。
“近两月时间,吐蕃军是胜是败,骨笃城是破是存,都是未知。”崔代孟轻轻叹了口气,示意进入下一个议程。
工部柳侍郎报来:“司天台来报,兰州湖渔人发现有星坠落,爆炸惨烈,电闪雷鸣,大火连烧两日方绝,方圆数里的禽畜皆亡,地面有六七尺的大块落星石,而据带回的小片落星石来看,片石如断磬,军器监断定此乃上品玄铁。”
“天助我大唐!”不等崔代孟开口,李俊龙便兴高采烈道,“如此好物,应该派人去运回来才是。”其实,他早在数日前便从军器监的监官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
“这两件事,都是大事。”崔代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上了年纪之后,他犯了口干的毛病,“众人都议一议。”
“为何这落星石如此重要?”嘲风脱口而出,他一脸困惑,难道同胞被屠掠不是更重要的事情吗?
崔代孟正要开口,冷不防又被李俊龙抢了话:“朝请郎初来乍到,有所不知,汉唐之争后,汉人控制了南方几个优质的大铁矿,并严加看管,造成我城长期匮乏铁石,因此优质刀剑的生产也受到了影响。”
“然而军中还有人倒卖自己的兵器而大发横财。”只要一逮到机会,达奚绝不放过这军头。
“我城为增加铁兵器、铁矿石的储备想破了脑袋,没想到竟还有天降大礼这种好事。”李俊龙正在兴头上,懒得搭理达奚的挑衅。
“我曾经听闻玄铁锻剑,难度极大。”嘲风想起古玩店店主曾经说过类似的话,干脆也一起问个清楚。
李俊龙点头称是,他朝下拍了拍手,军器监的人赶紧捧上一个精致的木匣,呈给李俊龙。李俊龙并未伸手,而是示意嘲风接上,嘲风并不扭捏,他虽然不是兵器的行家,但对这些刀兵之物,颇有兴趣。
他见木匣上面刻有“龙鳞”二字,想必是刀名了,将匕首请出木鞘来,一阵香味扑鼻,提神醒脑,不觉脱口而出:“好香!”
“此乃南海的阿末香。”军器监轻声回道。阿末香向来珍稀,是沧龙肠道被巨乌贼的鸟喙状的颚片刺激后产生的分泌物,在肠道中经过细菌和各种酶的复杂加工,最终形成的香料,又称为龙涎,其表面如蜡,银色闪现,轻如浮石,是当下贵如黄金的动物香料之首。
异香过后,嘲风只觉手中的匕首极轻极薄,剑光一现而隐,其上布满异花,近看波光粼粼,似有一道游龙清影。“好一把龙鳞!”他由衷赞叹道,又轻轻拎起,手腕外翻,将匕首平举在面前,单眼看去,只见匕脊笔直,两刃研磨皆上佳手艺,贴近皮肉便觉得寒毛竖起,锋锐异常。
“拔刀来!”李俊龙吩咐亲兵道。作为李俊龙的亲兵护卫,这些一等一的好手中的武器也是上上之选,抽刀出鞘时的悦耳脆响也证明了这点。亲兵呈上横刀,嘲风见李俊龙示意,便握紧龙鳞轻轻一挥,匕刃“铿”的一声,与横刀刀刃相磕,迸出耀眼火星后,倏然削下一小角来,而龙鳞刃口连一丝痕迹也无。众人瞠目结舌,面面相觑,这若是与人相触,只要轻轻推送就能插入敌身。
“诸位,这便是此次落星石的质地。”李俊龙一拱手,对众人道,“这玄铁富含白铜与铁,比例堪称完美,远胜过汉人私贩来的优质铁石。只稍加煅烧,就能铸出强度、韧度都比一般武器更锋利的玄铁剑。”
他顿了顿,慷慨激昂道:“极品玄铁质地极坚,刃体极强,坚韧犀利,其他刀剑与之劈碰,鲜有不折损的。若是能有百把、千把,已然可以改变战局!”
“李将军,落星石自然是宝物,但兰州湖已经逼近汉人外围的村落,万一暴露了行踪,非常容易引发冲突,这不是我们百年来所竭力避免的吗?”达奚烈文问道。他早想到这一层,也觉察到李俊龙的亢奋,他更希望将这批落星石收入自己的囊中,这会让他实力大增,可与李俊龙抗衡。如此,争夺下一任特进的天平,就要再度发生倾斜了。
李俊龙难得地点点头:“所虑极是,但并非难事,蛮着去,还真会遇到汉人,要改蛮法为巧取。”
“俊龙,你有什么法子?”崔代孟这才开了腔。
“只要差兵士乔装成猎户或渔人,把四散的落星石聚集起来,化整为零,用几只巨龙拖运走,神不知鬼不觉。”李俊龙将自己事先想的计策摆上台面,显得颇有自信,倒不是因为此计甚妙,而是他从来就不觉得汉军有多可怕,一直看不起其他人战战兢兢的态度。
“我依然觉得此事宜再商榷。”达奚烈文摇了摇头,“如果为了这落星石,暴露实力,引得汉人来犯,断然得不偿失。”
“末将愿前往亲自办理此事,以保万无一失,特进和大将军尽管放心!”上府折冲都尉陆南驰上前请命。陆南驰是李俊龙的嫡系,领重骑兵,是神飙军中最强战力之一。而神飙军中另一主力,领着巨龙兵的皇甫嵬此时也站出来:“末将亦愿往,或为陆都尉拱卫。”
“复姓皇甫的,你小瞧我们重骑是吧?就你那慢吞吞的龙兵,等你到了,我都回来睡上几天了。”陆南驰啐了一口。
“那你借我一团,看谁先拿到落星石!”皇甫嵬不服气道。
陆南驰转身盯着皇甫嵬冷笑道:“呸!我一个团借给你?你欺负我不会指挥吗?”他回头瞟了一眼岑冲蒙,“狗奴的,轻骑轻骑,平日喊得比谁都硬气,真遇事时哑了火。特进!陆南驰愿率部前去,立军令状!”
岑冲蒙哪听得这话,勃然大怒道:“放屁!老子去还是不去,要你多事!”说罢就要冲上前去,旁人慌忙拽住他。
平时拿惯了大将军的好处,又多是姻亲的卢、郑、王、柳几位侍郎此时也齐声附议,道是取回落星石大有裨益。一旁的颜侍郎不说什么,只面露担忧之色。
“诸位大人,那这北方的求援该如何应对呢?”嘲风看着军士如此闹腾,无奈地摇了摇头,硬将话题拧了回来。
达奚闻言,赞许地点了点头:“朝请郎说得是,大将军派去北方侦察的精锐实际上已经归队,为何不上报?”
看着众人都盯着自己,李俊龙的脸色微变:“确有此事!但并非不报,而是还需求证。”
“哼,好个求证,”达奚冷冷一笑,“那是不是要吐蕃人都站到我们大殿上了,才算确证?”
“回来的兵士有些疯癫,语焉不详,”李俊龙也不恼怒,他转身对着崔代孟说,“末将请过红医丞诊断,恐那兵士是中了咒语。”
“那日前武侯来报,称他们在十里亭受吐蕃人袭击又做何解释?”达奚一字一句地说道,并轻轻瞥了嘲风一眼。
“原来他们都已经知晓。”嘲风略感意外,随即又觉得自己是不是低估了唐城里盘根错节的各方势力。
“特进,我们若是有兵力远征落星石,更应该先清剿城市周边,把吐蕃探子打扫干净,以绝后患。”嘲风壮起胆子,向崔代孟进言。
“十里亭番乱早已派兵搜查,吐蕃已经毫无踪迹,这冲突的缘由恐怕还要问问三姓村的胡人,或者我们的朝请郎吧?”李俊龙依然轻描淡写,却话有所指。
嘲风听懂了话中所指,自己如再做申辩,也于事无补,还定会被扣上里通突厥的大帽子。不妨敞开来,拔高着说。于是他缓下语速,回应道:
“吐蕃的战力,着实恐怖,我在突厥部目睹过,他们凶狠残暴,且军纪严明,打仗不以杀伤为主,而是掠走大量人口和龙,显然是以战养战的作风。眼下他们围攻骨笃城,也是为了掠夺。”他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十里亭一战,他们的细作已混入我城,试图刺杀突厥来使,而骨笃城下,六批信使悉数被歼,这表明他们攻唐并非一时兴起,而是安排周密。骨笃城的状况,现在是最糟糕的时候。”
李俊龙冷笑:“这你又如何得知呢?”
“如骨笃城已破,吐蕃定需要一段时间掠夺、休整,又何苦在十里亭搞事,吸引唐军注意呢?”嘲风的嗓音低沉,“三唐城同文同种,都乃华夏正统,可派偏师一支,先去打探清楚。”
“哼,这千里路,待我们赶到,十有八九吐蕃已解围而去,万一是围城打援,我部疲劳之师,岂不危矣?”李俊龙森然道,“且这骨笃唐人,缺席上回会盟,现在有难,还有脸来求?”
嘲风不理会李的胡搅蛮缠,继续说道:“吐蕃作战,不似有这种格局的战术,且只要进退……”
“好了。”崔代孟眯着眼,眉头微微皱起,他察觉到李俊龙的私心和傲气,有些令人担忧,而朝请郎所展现出来的智慧,再次令他刮目相看。他抬起左手,慢慢地抚摸着垂在胸前的胡须。
过了许久,崔代孟仍旧在捋着胡须,仿佛那里面藏着无穷的智慧与谋略。还不到做决定的时候,他把手放了下来,打破了眼前的僵局:“备战之时,铁石尤其珍贵,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吐蕃之事,一定要彻查。”他霍然抬头,凝重的神情震慑住了众人。
崖顶三煞
重骑大营,牙帐内。
这牙帐好生特别,背后数丈是绝壁,周遭十余丈除了火把,连一草一石都没有。十余丈之外,是全副武装的亲卫,背靠背而立,气氛紧绷。夤夜到访的李俊龙心里暗暗赞许,陆南驰治兵雷厉风行,自己没看错人。
李俊龙对重骑兵的大营有深厚的感情,他在此入役,并一步一步登上权力的高峰。但他离开重骑大营之后,从未忽略过营之大事,以至于人们都知道,重骑大营是神飙军的军中之军,这里有最好的装备,也有最彪悍,或许也是最骄横的士兵。甚至,重骑大营还破例辖了一团轻骑、一团威骑,总人数居四大折冲府之首。
今日在朝堂之上,被那朝请郎挫了风头,李俊龙面皮微微涨红,心里又多了三分焦虑,本来一个达奚已经够让人头疼了,这半路杀出的谭嘲风似乎更加令人担心。
就在那一瞬间,他耳郭一动,军人天生的敏感让他猛然抬头,凝视着发出动静的地方,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右手摸到了刀柄之上。
不远处的亲卫见状迅速围了过来,几人举起火把,盯着绝壁上正沙沙作响的砂石,交头接耳。
“什么东西?”“是不是落下的飞龙?小攀兽?”
“叽喳叽……”绝壁高处传来一阵嘶叫,砂石又应声落下少许。
“大将军,想必是发情的攀兽在互相撕咬呢,这个季节常有的事儿。”亲卫回头报来。
众人散开了去。
可李俊龙的直觉并没有错,绝壁高处此刻确是趴着三个人,他们看着卫兵散开,心里的紧张慢慢淡去,可随着时间不断流逝,身体万般酸痛,彼此的体力都处在崩溃的边缘。
事情还要从傍晚时分说起。
朝堂之上激烈的言语冲突、李俊龙对落星石的渴望,让嘲风多留了一个心眼,便请猫瓦去打探双方接下来的举措。猫瓦虽然颇不乐意,但喜怒无常的李俊龙让人捉摸不透,她也想多了解了解这位野心勃勃的唐城大将军。
李俊龙的行踪并不隐蔽,车马仪仗,招摇过市。只是这室内之事却难以探明。猫瓦见李俊龙径直进了陆南驰的牙帐,预感会有要事发生。可这个牙帐地势险峻,无植被可藏匿,可愁坏了猫瓦。左思右想,只有在这绝壁之上,借着夜行衣和夜幕,才有可能探到消息。
这一转念,让她撞上了一桩凶险之事。
绝壁之上,怪石嶙峋,之后是一片密林,当猫瓦潜至岩顶之后,却发现此处竟无一个卫兵看守。恐怕是这地势太过凶险,卫兵对上方的看守显得非常松懈,只有不定时来此巡查的流动哨。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发生在哨兵尚未到来的时间里。
这个夜晚从一开始就显得诡异。月光时隐时现,大风在林中肆虐,吹得细石崩离,蕨叶打转。猫瓦在大树的阴影下来回穿梭,却意外听见一阵刀兵碰撞声。这一惊非同小可,借着一阵大风,猫瓦顺势跃上一棵松树的枝丫。远处的打斗声,越来越近。
从山下快速接近的,是十余人正在追杀一名倒拖横刀的青年。那十余人非常凶悍,使着弯刀,在林间划过诡异的弧线,而那青年生得一张尖颔瘦脸,面颊微陷,凤眼细长,长眉入鬓,肤色发白,乍一看并不像习武之人。可这刀法令人叫绝,其横刀已是血红,在月光下极为瘆人,那些追兵却是一身干净,无人负伤,显然是已经被青年放倒多人,一朝见血,便倒地不起了。
果不其然,这青年弯弯曲曲且战且走,看似走得乱,其实却是绕着大小不同的圈子,在圆圈交会处,他便扬刀劈杀过去,多少能拿下一两个追兵,使着弯刀的追兵气得哇哇叫,却又无可奈何。
再离得近一些,猫瓦才发现那青年是武侯打扮,追兵则是清一色的红罗帕,使着弯刀,想必是差点杀害嘲风的吐蕃人。这吐蕃人为何胆敢出现在这屯兵之地?武侯铺的人又是何事惹了这些煞神?猫瓦在松树上攀跳着,向交手的地方靠近,想听听他们到底闹些什么。
青年并非毫发无损,那弯刀的套路再变幻莫测,多个回合下来,也是小伤累累,尤其左腿渗血越来越多,体力渐渐不支,只能勉强发力夺路而逃,他逃到猫瓦所隐的位置,岂料这里的松树盘根错节,密不透风,竟已无路。
他拖着伤腿靠着树干,喘着粗气,脸上的血污与尘土混在一起,双瞳布满血丝,扬着满是锯齿的长刀,刀尖尚在滴血,在这煞白的月光下与追兵对峙。
弯刀红罗帕已经围成两圈,脸上恨火炽烈,为了这偶遇的小小武侯,竟折损了十来个兄弟,恨不得当场就将其砍成数段。看青年已无退路,追兵都露出了阴毒的笑容。
青年拄着长剑,一阵咳嗽,喷出少许血雾,咬牙道:“树上的好汉,想必你也不是这些番狗同伙,还请速速退去,替我禀告右仆射,弥峰今日在这黑树岭殉职了!”言毕仰头大笑。
猫瓦一凛,暗忖,这叫弥峰的武侯,耳力好生敏锐,自己的夜行术不敢说独步江湖,但也是炉火纯青,吐纳都是随着风的节奏,与大自然浑然一体。她没有应声,继续屏气潜息,一动也不动。
追兵闻言一惊,顿时退了一步,抬头紧张搜索着,交头接耳,不知青年口中的好汉是何时来到,又因何而来。可能是逆着光,追兵没有发现伏在树干背后的猫瓦,又挺着刀向弥峰走去,准备了结此事。
此时林间又一阵怪风吹来,惊起几只小飞龙,扑簌簌的拍翅声与风声混在一起,透着越来越浓的杀气。
“废奴!”外围的红罗帕突然被踹倒一个,猫瓦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窥视到一个满是杀气的身影从林中走出,瞬间一股寒意掠过心头,来人竟是噶乌玛!在涅子部落里杀人如麻的煞神。噶乌玛身后又跟着十余人,来人并没有披着唐兵的衣服,照旧是番人打扮。这些人步伐极稳,长途奔来丝毫不喘,本领明显胜过这群红罗帕。
见噶乌玛大人亲临,红罗帕纷纷转身施礼。噶乌玛正眼不瞧这些兵士,只一颔首,扬起手,挥舞着乌朵,“咻、咻、咻”几声,悉数打在猫瓦藏身的树干下,为属下指出猫瓦藏匿的位置。
看到敌人援军逼近,树上唐人被发现,弥峰从袍中掏出一把丹药,嚼碎了吐出来,用力按入自己腿上的伤口,然后猛地撑地而起,抬头大吼道:“好汉!你敌不过这些番狗,先行退去吧!”
红罗帕看他还在犟嘴,骂骂咧咧地冲了过来,举刀便砍,弯刀舞出的轮廓还没归圆,弥峰反手一劈,那人项顶一空,退出两步,血往后喷出丈远,才轰然倒地。弥峰畅快地笑着,脸上拧成一团,呼吸急促,语速极快:“狗!番狗!全给爷爷我上来!”
怎么回事?噶乌玛心里一紧,他平生杀人无数,尸山血海中练出的本事便是快速地判断眼前的态势,是战是避,瞬间便有个决断。可眼前这受伤的武侯却显得不太对劲儿,原本失血过多的他突然灵活起来,仿佛脱胎换骨,眼中射出冷酷的光芒,犹如夜鬼,挥刀朝自己杀来!
“可恶!”迟疑不过一瞬间,弥峰已经杀到跟前,而扑上来阻拦的亲卫竟然被一刀拦腰砍断,眼前鲜血泼溅,噶乌玛心里有些打鼓,瞬间竟有怯战的念头,可一时也无路可退,只能提刀招架,那武侯的力道极大,兵器相击,他的手竟然被震得发麻。
猫瓦看得目瞪口呆,那武侯抹了什么丹药,使战力不但恢复到最佳状态,还提升了一个档次!可这武侯看上去却有些丧失了心智,面孔扭曲狰狞,如山妖附体,刀法也失了路数,似乎只是凭着平日的经验肆意砍杀。噶乌玛被逼得太紧,不禁也杀气大盛,一股血“轰”地冲上脑门,猛冲上前一刀一刀硬扛下来。
不过,这场惨烈的搏杀,转眼便到了尽头。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弥峰的体力便飞速下降,显然这丹药是一种寅支卯粮的玩意儿。所幸,噶乌玛也招架乏力,战况胶着,不得不各自跃后一步。在番人的连环砍杀之下,弥峰不但砍倒多人,居然还能在丹药效力过后全身而退,不能不说是奇迹。
“好汉,你……你还不走,又是何苦……”弥峰恢复了神志,感觉到这树上的唐人居然还在,又气又急。话音未落,余下的番人已经围了过来,举刀便劈。
忽闻“铿锵”几声,几道白色流光分出,几枚青铜异龙镖射向番人手臂,一阵金铁乱鸣,番人传出声声凄厉的惨叫!弥峰猛然回头,却见猫瓦已经一跃而下,右手不知什么时候捡了把弯刀,左手捏住飞镖。她对于眼前的情况没有头绪,但长期夤夜潜行的直觉告诉她,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如果崖边有巡夜的兵士,说不定也是帮手。
“还能走吗?”猫瓦低声问道,“我们往崖边去。”
“可……可以,你是谁?”弥峰微微一凛,不是猎户,竟是个娇小还会武艺的女子,夜空里一跃而下,宛若飞天,好个五官精致、空灵的人儿。她虽然一身夜行衣,但难掩窈窕身段,乌发如丝般滑亮,颈脖间裸露处,在微亮的月光下映出一抹丝滑荧光,“你叫什么?”
猫瓦没有搭腔,扶着他欲往后撤,抬头却见又有几人掠来,雍獒部队果然名不虚传,遍地的残肢和鲜血也无法阻止他们执行命令。猫瓦瞬间又掷出几镖,“嗖”地射向番人,有所防备的番人停下来挥刀劈开飞镖,两人趁机往崖边夺路而逃。
断崖其实并不远,两人很快便到崖边,弥峰已经接近力竭,只是拼着最后一口气直行。五六个番人渐渐逼近,噶乌玛冷哼一声:“唐狗,千万别跳下去,还有丹药吗?用上用上用上,让我们再过几招,让你死个服气。”
“贼番!爷爷我早够本了,现在杀一个赚一个!”弥峰啐出一口血痰,可突然“铛”的一声,弥峰失去了平衡,原来他一直用横刀支撑着体重,如今横刀不堪重压,已拦腰折断。番人发出一阵怪笑,更加有恃无恐地逼近。
情况已是万急,绝壁的风往上蹿着,吹得衣襟啪啪作响。难道今日要命绝于此?猫瓦心里好生懊恼,一时不忍,救这素昧平生的武侯,不一会儿就把自己逼到这个境地。她用力吐纳了几口气,勉强压下心中的恐惧,左顾右盼之时,余光突然瞅见四五丈外的崖边有一小块凸出来的岩石台。猫瓦心思飞转,将无数可能性演练一遍,最后心一横,突然一掌将弥峰的断剑打落,转身用力将其推落,自己旋即也纵身一跃,抓住弥峰的后背,贴着绝壁一滑而下。可怜的弥峰连一声“你干吗”还没问完,就掉下绝壁,被猫瓦压在下方,直接贴着岩壁,带得壁上碎石喷溅而下,衣物一会儿便被磨破,身上擦出条条血痕。
番人见状一片愕然,鸦雀无声,其中一人快步靠近,只见峭壁险绝,向上的风呼呼直啸,崖下似乎聚集着不少唐人,火把的光星星点点,他赶紧把头缩了回来。噶乌玛一脸无可奈何,吃惊与怒气交织在一起,握拳怒目,捶胸顿足,悻悻地败兴而归。
猫瓦那一跃之前,心思飞转,想着这武侯命不久矣,就算跳崖自绝也总比落到番人手中受尽凌辱要强,若是不死,也算是他的造化。而自己有岩台作保,加上这一身柔术,保命不是问题。
这岩台偏偏争气,接住了坠下的弥峰,他竟没摔倒在地,更没掉落悬崖,而是砸在一匹软软的棉布上,连声音都没发出一点儿。跃下的猫瓦,已经钩住石缝保持平衡,她检查周身伤势,只有皮肉擦伤,再定睛一看弥峰,大吃一惊,哪里是什么软棉布,他身下压着一个人,这人看着十分清秀,正用力撑住一动也不动的弥峰,手臂青筋直暴,抿唇咬牙,一脸怒气。
过了一小会儿,那崖顶再无声音,可崖下人声传来,又有火光耀眼,那人从口中吐出一枚金叶,灵巧地改变方向,吹出了小兽的嘶叫声。山下之人散开后,她才缓缓将弥峰放下,靠着岩壁,开了口:“你们小狗崽子有一套啊!老娘差点被砸落下去!”
竟然是个女的!这未免太匪夷所思了!一个女子穿着夜行衣,包着棉布,在三更时分趴在岩壁上?猫瓦心想今晚这潜行真是见了鬼,先是撞见武侯,又是砸到怪人。“你是谁?”她颤声问道。
“关你啥事?”怪人哼了一声,冷然道,“我压根儿不想救你们,只是你们直直砸下去,碎了一地还暴露我的位置,恶心!”说着却给弥峰搭脉,看着他的胸膛仍在起伏,松了一口气。
话听着刺耳,但猫瓦直觉她没什么敌意,身上也只别着一把匕首。可怎么觉得这人,似乎在哪儿见过?
那怪人没有给猫瓦思索的时间,从腰间解下带钩攀绳,丢给猫瓦:“上去吧!天就要放明了。” 御龙记:史前闯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