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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苍生为念

御龙记:史前闯入者 邢立达 15535 2021-04-07 02:38

  悬赏

  香囊城内从来都不乏新鲜事。

  安北镇的瑜伽士无疑是近几日居民口中最热门的话题。这些瑜伽士在街口和东西市表演通天绳、飞行术、催眠,每次都被围得水泄不通。

  一向好奇心爆棚的猫瓦却不得不忍了下来,不去凑这个热闹。

  只因她当时推落悬崖之人——弥峰,竟是武侯铺最精锐力量的头领,百帐守捉城的守捉使。百帐守捉城有着数百年的尚武传统与荣誉,曾经在唐汉之战时,千里回师,血战到底,几近殆尽,成功救出城毁粮绝的军民。为嘉奖这种精神,当时的特进将该部保留原名,改为武侯铺的机动力量。而弥峰便是老守捉使的后人,武力冠绝武侯铺,人称弥百战。

  可就是这个武力超绝的弥百战,这天一早却浑身是血地被一辆龙车拉到城门外。盘查的武侯们惊呆了,片刻后才有两人奔至跟前,轻轻扶着少头领寻医问药去了。

  弥百战乃武侯世家出身,从小接受的是正宗武道训练,练就一身精猛的硬底子。这身伤痛对他而言,不过两日工夫便能下地慢行。他差画师描绘了猫瓦和吐蕃人头领的样貌,四处张贴寻人,次日又追加悬赏,有前来检举的,不论是否属实,赏两百钱;依检举后拿到案犯者,赏一贯钱加驮龙一匹。

  “这事都怨你!怨你!”猫瓦俏脸上爆发一股怨气,“若不是非要我跟着那喜怒无常的大将军,怎么会落得这般境地?”猫瓦把缉拿自己的画像用力拍在嘲风的面前。

  “可昨晚得来的信息,太宝贵了。”嘲风轻轻抚摸着趴在桌上的泼皮,喃喃自语,显得非常亢奋。猫瓦四更潜回时,嘲风一刻也没有耽误,把她按在椅上,让她将所探之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猫瓦说的第一宗,坐实了大将军的监守自盗,他扯着回收再造的幌子,搜罗旧兵器和铠甲,暗地里卖与制甲落后的落羽城,牟取暴利,换来金砂、金器、仙丹,又用这些收买朝臣和门阀。“这无本生意,了不起,算盘打得真是噼啪响!”嘲风叹道。

  这接下来的第二宗,则大出嘲风的意料。

  猫瓦模仿大将军的语气,低垂眼帘,评议道:“如今我唐城,内是奢靡之风日盛,贵族门阀结党与特进抗衡;外是封闭孤立,不谋落羽城与骨笃城,南方汉人虎视眈眈,暗地里还有吐蕃和突厥势力蠢蠢欲动。”

  “大将军有脸说这话?”嘲风一听,觉得简直莫名其妙。

  “他说得大义凛然,陆当即就问,该如何改变?”猫瓦接着道,“他答,灭吐蕃平突厥,北上收骨笃,东进取落羽,以三城之力,与南汉以战谋和,划地为界,再休养生息。等时机来临,我精锐之师剿灭汉人城池,复我大唐疆域,告我李氏诸皇之英灵,这才是大唐之复兴,太平之盛世。”

  “好野心,好野心,”嘲风轻轻击掌,“能说出这话,他倒也算得上是乱世枭雄了。”嘲风承认,自己先前小看了这个军头,现在看来,他拼了命想取得权贵支持,满足他们永无止境的索取,也只是权宜之计,等他登上特进之位,他们便再无作用,这个城市、这些兵马,将完全为李俊龙所用,去实现他心目中的大唐。

  猫瓦说的最后一宗,极为可怕。李俊龙为取获落星石,竟然安排手下校尉和大队轻骑兵亲卫,夤夜出发,赶往兰州湖北岸。嘲风听后,不禁浓眉紧蹙,抑制不住内心深处的担忧,暗忖:擅自出兵是大忌,作为军头,李俊龙明知这个举动的风险还偏偏行之,这说明他已经做好了东窗事发的后手准备。

  而百帐守捉使夤夜单枪匹马闯重骑大营,又与吐蕃人生死一战,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他是特进的耳目,还是达奚的人马?又或是突厥、汉人的细作?他又打听到了什么?硕大的香囊城,表面平静,私底下却暗流涌动,仿佛随时都要炸开锅来。

  “良禽择木而栖,我的良木怎么总是这么风雨飘摇呢?”嘲风暗暗叹了一口气,自己在这香囊城毫无根基,已是凶险万分。既然猫瓦误打误撞结识了守捉使,怎么说也是值得巴结的对象。

  “妹,你这画蹊跷得很!有个破绽。”嘲风沉思良久,又凝视着画像,冒出这么一句来。

  猫瓦心里一颤,想着自己是不是漏了哪些细微关键之处?她心里一凝,端坐下来,等着嘲风分析。

  “画胖了,”嘲风轻轻地摇了摇头,自顾自地絮叨着,“人家是嫌你太瘦呢,你这只瘦猫。”

  哇呀!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猫瓦回过神来,一脸气急败坏,伸手就去拧他的耳朵。

  嘲风歪着头弯腰闪躲,但论机敏,他哪里是猫瓦的对手,眼看耳朵就要不保,才一脸正色道:“别闹了,这弥峰,我猜他并不是想要拿你,而是担心你,或想谢谢你。”

  “谢我?”猫瓦想起推他下崖时的险象环生,仍心有余悸,暗忖:若是那岩台松垮,他的下场就只有个死字,虽然幸存,不恨她便好,谢她又从何说起?

  嘲风瞧着猫瓦费解和不安的神色,心里好笑。

  他这话不是瞎猜,就在告示贴出不久后,他便差人找了仆骨盯紧邸丞,又差阿拔乔装后去报了官,只道是在城外河谷见到与画像所绘一模一样的女子,便赶来报告。不出嘲风所料,弥峰急忙忙地招他进去,详细问询,语气中透着焦急和关切。人物细节自然难不倒阿拔,他也乐得编个故事拿这两百钱。

  “那少年,念的是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没想着你推他下山做肉垫。”嘲风解释道。

  “当日在树梢,我除了落地也无路可逃。”猫瓦小声地辩解着。

  “救人就救人,多好的事儿,别说得好像你就从来不做好事儿似的。”

  “你!”猫瓦活像一只被揪住尾巴的猫儿,气鼓鼓地涨红了脸,扭着腰板儿闹别扭,心里却放松了几分,微锁的眉头不知不觉间舒解开了。

  可嘲风偏偏不放过猫瓦:“在人家的地头,躲不长久,我陪你走一趟,备上薄礼,去向人家致歉吧。”

  猫瓦一听,睁大眼睛,双手握拳,一句“这怎么使得”从丹田直接蹿到嘴边,正要开口,转念细想,又觉不对,嘲风做事有时看着冲动,却往往是当时不二的选择,自己莫又着了他的道。猫瓦不愿教他看扁,再说她又怕过谁?思索片刻,道:“只要你不怕把你妹栽在那武侯手里,去就去。”

  夕阳西下,残霞半消。

  嘲风让猫瓦乔装一番,戴上薄罗栗色面纱后,褪去了几分野气,面纱外的半张面容,肤色白皙而微红,整个人显得安静恬淡、柔婉可人,就像一枚江淮梅雨季节产的梅子,多层次的滋味中自有一种单纯。本是要遮人耳目,可不能显得更加出众,嘲风又找来一件臃肿不堪的袍子,遮掩住猫瓦的身形,保证走在大路上连熟人都认不出来。

  牵上翻羽,兄妹二人一路朝着武侯铺走去,刚走到西市口便人潮汹涌,百来号人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原来是安北镇的瑜伽士正在卖艺。猫瓦按捺不住好奇,嘲风似是读出了她的心声,难得这么热闹,看看又何妨,两人便挤了进去。

  这西市口场地上,有一老一少正在变一个新的戏法,旁人道,这戏法叫偷云彩。这云彩只应天上有,又如何偷得下来?这就足以引起众人的好奇心。那老人其实并不老,而是一个微胖又不失精壮的大汉,皮肤黝黑,面相奇异,充满了异族风情。大汉的话语带着浓重的口音,需留神细听才能明白,所以当戏法开始之时,四周很快安静了下来。

  只见大汉从一个半人高的笼子里取出一捆长绳,大力向空中一抛,说来也怪,那绳竟直直地竖立在空中,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叹声。大汉不动声色,不断将绳往上送,这绳子似乎有无限长,缓缓地上升,直到看不见绳梢。

  此时大汉唤出一小童,在其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小童面无表情、无所畏惧地攀上绳索,沿绳而上,直到消失在暮色之中。不大一会儿,一朵朵小小的、软软的白云轻飘飘地落下。大汉伸手接住,捧给众人看,有小孩儿忍不住好奇,偷偷舔了一口:“是甜的!”

  就在此时,绳子突然从天际坠下,瘫成一团落在大汉脚下,大汉一脸错愕,大惊失色:“不好!谁割断了绳子!”话音未落,小童的手、脚、身子一段段地从空中接连坠下。大汉左奔右冲,哭丧着脸想接住这些残肢。围观的人群见状,爆出一阵惊叫,胆小的妇孺差点就晕了过去。

  大汉哭丧着脸,请众人赏几个钱,供他安葬坠亡的小童。人们这时候还有啥话好说,纷纷慷慨解囊,一把把铜钱丢在他脚下的铜锣中。大汉向四面八方的人们磕了响头,将小童的手脚一一装入放绳的笼子,盖上盖,悲痛地喊着:“孩儿啊,善心的人们给了你好多赏钱,快快复生来谢赏呀!”

  话音刚落,笼盖突然顶开,小童真的从笼中站立!众人中的胆小者先前几近晕厥,旋即又惊又喜,小童平安而归,真是大幸之事,堪称神迹,耳边欢呼声不绝,戏法完美收场。

  猫瓦看得一脸错愕,嘲风只道她是弄不清其中法门,便对她轻声解释道:

  “这林地上空,参天松柏之间其实早已架了一个横桥,横桥上垂下一根细线。细线是深色的,隐藏在暮色中,大汉捏着细线,在众人不觉之时将绳子钩在软线上。这时,藏在横桥上的帮手将软线往上拉,众人看到的却是大汉手中绳子向上送的假象。当绳子送到横桥时,帮手将其系紧,一对长相一样的双胞胎此时加入表演,先让一个小童攀上绳索,最后爬过横桥藏于林中,丢下预先准备的云糖,并割断绳子,抛下假头假肢。剩下的事儿就简单了,大汉哭天抢地求得同情与赏钱,一直躲在笼下隔板内的小童听到谢赏后,便推开隔板,站立起来。”

  嘲风之所以知道得如此详尽,只因这通天绳是十三行红头阿三最爱演的把戏,多看几次自然便探得其中奥秘。嘲风对自己的解释扬扬自得,可再看猫瓦的表情,仍然难看得紧,她朱唇轻颤,半天说了一句:“那小孩儿,你不认得了?”

  救小童

  次日,二更时分的颜家邸店,除了偶尔响起的泼皮的梦话,就只剩下虫鸣声。

  一道黑影从大街上走来,轻轻叩响了嘲风的房门。

  只听吱的一声,木门徐徐拉开一道缝,是阿涂蜜施抱着一小孩儿,猫瓦忙伸手将其招呼了进来。

  站在墙角的仆骨此时突然大步迈来,仔细打量这小童,眼珠瞪得铜铃大,突然一把将他抱在怀中,低声呼唤着:“白晨娃,白晨娃,别怕,别怕,你大安了……”小童只是颤抖着,呆滞的目光投向虚空。

  嘲风和猫瓦脸色沉重,默默无语。

  那日在西市口,猫瓦一眼就认出那个攀绳的小童,竟是沙依坦克尔西的孩子白晨。他和弟弟白石是部落里最讨人喜欢的鬼灵精,手脚非常机敏,给同样喜欢四处蹦跶的猫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竹筐里站起来的就是白石,两人的长相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白石的脖颈处多了一个小胎记。

  沙依坦克尔西的小童怎么会在千里之外的安北镇杂耍班子呢?部落的其他人又在何处?嘲风应酬完弥峰的事之后,打听到了这帮瑜伽士天天晚上都在四无量酒楼流连,便火速找到了阿涂蜜施,命其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小童。阿涂蜜施在晚宴进行到高潮时,摇一摇裙摆,事情出奇顺利,对方也无甚防备,答应把小童借给胡姬一日。

  见半天都唤不醒白晨,仆骨急得语无伦次。

  “要不请红萸看看吧?”猫瓦小心问道。

  嘲风点了点头,嘴唇微颤,却也没说什么。

  隔壁屋内,病榻上的涅子面容憔悴,令人十分不忍。她的箭伤并无明显好转,伤口久久未愈,持续的失血使得她的脸色惨白。嘲风请来医丞红萸好心诊治,可她却是面色沉重,不断地摇头:“伤势颇重,但心病更重,愁满腔啊。”

  猫瓦领着白晨,到了病榻之前,尚未开口,只见涅子憔悴失神的眼中有了光彩,她双眼睁大,挣扎着要坐起来,这可急坏了红萸,念叨着:“担心伤口迸裂啊!”

  “白……晨?你怎么会在这儿?”涅子强打精神坐起来,抖抖簌簌地问道。红萸和猫瓦急忙过去搀扶住她的藕臂,“你可见到我弟胥子了?”

  白晨一点儿反应都没有,眼眸仍是空洞失神。

  “这不是白晨!”涅子掷下一句,便无力地倒在了病榻上。

  白晨的意外出现让涅子益发相信,这几天病榻上迷迷糊糊看到的并非梦境。在神志恍惚中,涅子蒙蒙眬眬地听到胥子沙哑的低语声,他慢慢地朝她走来,他的衣服已经破成肮脏的布条,破洞之处露出无数新鲜的血条子和淡色的陈疤,伸出并拢的五指时,原本刚健有力的双手变得异常尖细,骨节突出,一开口,只发出“啊呀”的声音。

  “弟!你的舌头呢?”涅子猛然从睡梦中惊醒,然后睁着眼直到天亮。

  红萸担心涅子的情绪太过激动,让嘲风等人退了出来,自己仔细端详着呆滞的白晨。

  “伸舌头。”白晨对简单的口令反应很快,张开嘴巴伸出了舌头,只见他的舌苔发黑且黏腻肿胀,红萸皱着眉头,给他搭了一会儿脉,抬头对嘲风说,“朝请郎,这种症状似乎不是身体内部染恙,而是中了什么咒语。”

  “嗯,”嘲风点点头,“阿涂蜜施听瑜伽士说过类似的话,而且这些咒语似乎只能持续几天。”

  “这咒语使得气血滞于头中,人能行动,但无判断是非之力,只成为一个提线木偶。”红萸无力地摇了摇头。

  “可有解救之法?”仆骨急得拽了拽自己的头发,“难道我们就干等着?”

  “或许针灸之法可暂时通开穴道,让气血运行,但要真正痊愈,还要等咒语的时效过去。”言毕,红萸抬头看了看涅子和嘲风,他们皆沉默不语,当是默许。红萸从医箱中取出一根五寸金针,一股用来养针的艾绒味道扑面而来。

  仆骨帮着放平白晨,红萸手一抬,用金针刺百会、风池、哑门、人中等穴,又用左手固定耳郭,右手持针迅速刺下又迅疾退出,只见她轻轻挤压针孔周围的耳郭,放血十余滴。说来也神奇,随着这些黄豆大小的血粒子被挤出,白晨的脸色似乎回了少许血色。红萸捏住金针来回捻转,白晨感觉全身酸酸麻麻的,一股拥堵多时的暖意终于克制不住,从丹田处涌了上来,身体抽搐了一下,“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我在哪儿?!”白晨开了腔,惊乍一声,抬头看到仆骨,又惊喜叫道,“骨头叔!”

  大家顿时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

  白晨披上袍子,被仆骨抱在身上,啜泣了一阵,才哽咽道出他们被掠走后的悲惨境遇。

  医者仁心

  那日,白晨和弟弟白石正在山下叠石片堆,突然被人捂住嘴抱了起来,随后口中被塞了破布,五花大绑丢在一旁,直到他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才发现身边塞满了神志不清的族人,虽身陷囹圄却“自得其乐”,诡异得很。

  也不知道过了几日,众人被押送到一处营地,不远处已经是铁与火的炼狱,不断有满身是血的兵士被抬下来。部落里的妇人们不是被叫去帮忙照顾伤员,就是沦为士兵泄愤、泄欲的工具,啼哭声、叫闹声不绝。男子的命运更加悲惨,被下了咒语之后,被送至战场,排成肉盾,一排排地奔跑在兵阵的最前沿,城墙上的守军即便避开要害处下手,场面也惨不忍睹。

  至于他们这些少年与小孩儿,机灵的被卖给安北镇的杂耍班子,剩下的都随意赠送,留在各个大小头目帐下为奴,终日为牛马,食不果腹,苦不堪言,不堪折磨的人甚至自寻短见了。如此欺辱,部落的人开始陆陆续续地逃走。

  逃走的人一旦被抓回来,不是立马被砍去双手双脚,丢进嗜血的破阵掠龙圈中做饲料,便是将人绑在木头上,拿几根细绳拴住掠龙,掠龙闻着人味兴奋不已,不断用力想挣脱绳索,那鼻息时不时喷到人身上,逃走的人便眼睁睁等着掠龙脱身成功,扑到自己身上。掠龙进食的场面非常血腥,通常是对着腿部撕咬一大口,让人无力逃走,再用大爪划开肚子,胃肠外露,那人嘴里吐着血沫,也无力呻吟,慢慢断了气。吐蕃兵士逼着奴隶们眼睁睁看着昔日的手足被一口口吃掉,一旦有人转过脸,就会被吊起来毒打。

  白晨自顾自描述着,语调逐渐平稳,好像只是在说寻常的见闻,猫瓦等人却听得不寒而栗,肠胃泛起一阵阵恶心。仆骨握紧拳头,双目欲裂,牙齿格格作响:“可恶……可恶!”

  涅子实在听不下去这些族人受辱的事,她涨红了脸,使劲儿揪住衣袍,青筋直暴,正要摆手示意停下。

  “胥子哥……”白晨咕嘟地连喝了几大口水,又接着说。

  涅子一听到弟弟的名字,整个人像是挨了一皮鞭,猛地一抽,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胥子哥和另外几个好手,烧了几个大帐,连夜逃了出去,”白晨说得眉飞色舞,颇有几分得意扬扬,“番狗们出去剿了几次,皆未得手,而后番狗大帐开拔,我和弟弟又被带出城外,四处卖艺,其他情况便不知晓了。”

  “大帐开拔?”嘲风突然问道。

  “没有都走,”白晨先是摇了摇头,一会儿又点点头,“但走了许多,大人们说,番狗是追着撤退的唐人去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族人现在都在安北镇?”嘲风又接口问道。

  “多数都在,伤者甚多,被圈管起来。”

  “想必是伤者太多,反而免于随军。”嘲风猛然抬头看着白晨,“守军有多少?”

  白晨没反应过来,摇了摇头。

  但周遭的人,包括涅子,此时都明白过来,猫瓦愣道:“你要做什么?”

  “机会难得啊!”嘲风霍然站起来,“为何不试试看?”

  “安北镇,在香囊城与骨笃城之间,如果吐蕃主力远离,只消一支奇兵,便能歼灭守军,之后族人分散遁入密林,不消多久,便能到香囊城的势力范围内。”

  涅子只觉得嘲风锐利的目光如判官一般,看透了她所有的心思,顿时精神起来。

  嘲风用手蘸了点水,在案上勾勾点点:“据朝会所报,吐蕃主力可能尚在围攻骨笃城,或在周边伺机而动,而安北镇只是一个小小军镇,孤悬关外,大军远离,守备与戒备程度按理都很低。至于那些咒语,临阵前众将士堵上双耳,只以令旗为进退,也不是什么太过忧虑之事。”

  猫瓦再次听得瞠目结舌,这可不同于劫囚,是要救下成百上千的人啊!她顿时觉得脑子有点发晕,不知如何是好。

  “此事倒不是不可一试。”

  红萸的话音响起,语惊四座,病榻旁,她一直紧紧握着涅子的手。

  真可谓医者仁心,红萸的心弦被沙依坦克尔西部落的悲惨境遇深深震动。这几日又听了阿拔和猫瓦讲述了涅子坎坷的一生,她没想到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子,竟背负了这么多不得已与苦难,听得数度流泪。红萸自妹妹失踪后,常痴痴地想起,眼前的突厥女子与自己的小妹年龄相仿,她怜悯涅子,也喜欢她的善解人意与清秀灵泛,想着若是能找回她的弟弟与族人,说不定还能从鬼门关把她拉回来。

  红萸想起了驻扎在城外的弟弟,也深知他的脾性,请动他自己和亲兵,不在话下,但要他带大队兵马,则需要兵符。

  “要调动独校尉所部,非要兵符不可吧?”见红萸开腔之后便沉默不语,嘲风忍不住开了口,“即便独校尉受到感召,也需请出兵符服众。”

  红萸脸色微变,难掩诧异:“你,你怎知道我所想?”

  果然如此!

  嘲风欲言又止,暗笑:你又不是江湖之人,机关盘算早就写在脸上,都知你弟弟在军中,不求他又能求谁?既能求他,又犹豫不决,还不是兵符的事?

  她的诧异不过一瞬,随后又开始纠结与困惑,让自己唯一的血亲去那种杀气漫天的地方,如果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有何面目见九泉之下的爹娘?

  “这救全族于水火的英雄事,医官就留给独校尉自己决定吧。”

  嘲风看出她的纠结。

  红萸暂时抛开女儿家照顾弟弟的细密心思,轻启贝齿:“你那唤作心仪的物件,阿崔用后大有起色,她那年迈的舅母一直念叨着要当面谢谢朝请郎,邀你有空去……去坐坐。”说到此处,红萸轻咬下唇,生生将后半截话吞入喉中。

  猫瓦等人听到这医官话锋一转,从刀兵之事跳到家长里短,都一脸困惑。只有嘲风沉吟片刻,剑眉一挑,眼中不禁微露笑意。

  探闺房

  次日清晨,阿涂蜜施领着白晨率先离去,回到四无量酒楼,随后红萸也返回太医署。嘲风则差人备上礼物,直奔特进府。

  这朝请郎还没踏上第一级台阶,已然发现崔府三门齐开,十多名衣冠整齐的仆从肃立两旁。嘲风心里暗暗担忧,对此行的目的更加不自信。

  阿崔的舅母从榻上下来,笑脸盈盈。她面前是一整只煮熟的半月龙,颈脖处插着一把镶嵌着红宝石的匕首,左侧是叠成小山的芝麻饼,右侧是肉馅饼,跟前还有一大盆饱满晶莹的稻米,拌着龙肉、鱼虾、蔬果等佐料。嘲风知道这是此地居民待客的最高礼仪之一,看来阿崔真的大有好转,才让其家人如此欢喜。

  “昨夜得报朝请郎今日将至,老身高兴得一夜未眠,总算把你请来了,你是对崔家有大恩之人啊。”阿崔舅母喜上眉梢,牵着嘲风的手,又一直打量着嘲风,想着这男娃真是聪慧且有仁心,要是能招为快婿,那该多好,这么一想,更心疼得不得了。

  只是嘲风的心思全不在舅母身上,他利用一切机会,用余光搜索着猫瓦或她留下的记号。昨夜,她已经潜入崔府,但迄今音信全无,害得嘲风提前赶来一探究竟。

  他最担心的场景是,武侯或家丁推着五花大绑的猫瓦出来对质,那时该如何圆场,可就真的考验功力了。正胡思乱想之时,舅母已经将他引到阿崔房中,阿崔一双清澈妙目正望着他,双瞳犹如黑曜琉璃般澄亮,仿佛能穿透各种伪装,直达内心。旁人或许有些不自在,嘲风却怦然心动。

  “你又这样盯着阿崔看!”青钿不悦地喊道。

  嘲风回过神来,看到自己设计的心仪已经被挂上各式华丽的绢带,又有匠人雕上龙腾,暗道自己是多么大意,女儿家用的东西,竟没考虑美观,就将那么难看的物件抬进来了。

  阿崔见他盯着心仪出神,嫣然一笑,认真说道:“仅是好看了些,用着并没有更舒服。”

  舅母一听便皱起眉来,嫌弃阿崔不会说话,忙解释道:“这后世之法很是灵验,阿崔用的次数渐少,朝请郎且坐,陪她说会儿话吧。你未来之时,她一直在栏上眺望,老身从未见她这个样子。”说罢,舅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自己唤出青钿,回到前厅去了。

  阿崔大大方方地凝视着他的眼睛:“阿崔的名字叫临真,崔临真。”脸上的神情有些小小的得意。

  “谭加云,字嘲风。”嘲风随口接上,心思飞转,想着猫瓦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不会落到达奚或者将军府的人手上了吧?要是他们用猫瓦来胁迫自己,那可如何是好?

  “嘲风,龙生九子之第三子,朝请郎,家有九兄弟吗?”阿崔没有觉出嘲风的异样。

  “并没有,我乃独子。”话一出口,嘲风便乱了心绪,广府、爹妈、阿四的模样,瞬间涌上心头。记得父亲说过,嘲风是鸟儿的化身,平生好险,人们喜欢将其雕像安在殿顶房上,震慑妖魔,驱灾除害……

  “这个心仪很好使,我可以很快平静下来,谢过朝请郎。”阿崔话语间满是感激。

  “我先是惊了阿崔的步舆,又扰了佛阁前的你,这罪过大了,如果那东西有用,阿崔大不必言谢,我……”

  “朝请郎一直就这么会说话吗?”

  嘲风一时语塞,转念倒也释然,阿崔清纯如纸,非黑即白,言语上哪有那么多繁文缛节?一时只觉得自己满腹心计在她面前也无用武之地。

  “谭某今日前来,是来讲一个故事的。”嘲风回到正题。

  “哦?临真喜欢听故事。”阿崔说罢,轻轻走近,坐在嘲风的身边。

  嘲风顺手将桫椤叶纹金燎炉捧来,递到阿崔手上,阿崔心头一热。

  嘲风从自己兄妹跌落史前之地被涅子所救开始说起,又经吐蕃劫掠,跋涉千里,到唐城,陷入这是是非非之中。他一五一十将自己的际遇讲了出来。

  嘲风讲得生动,阿崔听得入神,两人并肩坐着,只听见金燎炉的焰舌噼啪作响,映亮了青春的面庞,配着窗外层层叠叠的香囊球,别有一番花前月下之感。

  当听到涅子的族人与弟弟在安北镇受尽苦难时,嘲风听到她一声轻呼,抬头见她一脸凝肃,双颊滚烫,视线四处游移,才发觉用词可能太过血腥,刺激到了这闺阁少女。

  阿崔指着心仪,额上沁出冷汗,嘲风忙不迭地将她搀扶过去,阿崔躺在套着绸缎的软毛垫子中,脸色慢慢平复下来,可能用神过度,竟慢慢睡过去了。

  金文锁

  阿崔竟这样快便睡去了,嘲风见机不可失,赶紧放下炉子,在阿崔闺房里上下搜索,寻找猫瓦留下的记号。

  不一会儿,嘲风便信心全失。这闺房实在太整洁了,一眼望去,各种摆设一览无遗,根本没有什么能藏东西的地方。不对!嘲风想起猫瓦曾见过崔特进数次支开阿崔,在闺房内待了许久才离去。这楼阁之中,定另辟了一间密室。

  嘲风屏住气息,仔细看着这闺房之中一切不合常理或显露奇怪痕迹的物件。他沿着房间的最外缘慢慢走着,轻轻敲打,又摇晃物件,镜屉、烛台、灯笼、书案、砚台、水晶镜等一一试过。“这水晶台真是精美绝伦。”嘲风不自觉地驻足,寻常的水晶不过拳头大小,而眼前这镜子,能照到人的半身,梳妆极方便。

  这一瞬,嘲风心里咯噔一下,试探性地敲了敲水晶镜,突然听到微弱的回应:“哥……”

  是猫瓦!嘲风血气上涌,慌忙在四周寻找拉掣开启密室,可急得外衫湿透,也找不到机关。“怎么开?”嘲风不得不贴着水晶镜,冒着被外人听到的风险问道。猫瓦从里面传来的话语断断续续,嘲风听不清楚,逼迫自己静下心来,却突然发现水晶镜被自己的体温烘出了少许纹路。

  他轻轻哈了一口气,水晶镜上蒙了一层水雾。

  是……是龙字?嘲风看见了有趣的一幕,那水雾中间慢慢展现出一个图案,像极了金文的龙字,但缺少了两个笔画。“龙无齿,可不行。”嘲风思量着,顺手便把龙牙添上,谁知这一按却发现此处正是机关所在,密室发出了启动机关时单调呆板的咔嗒声响,水晶镜和底下的木板通通往后移了半丈,一根铜条从底下伸出,“啪”的一声卡在暗门上。光线顿时射入密室之中,映得里头一片白亮,一个娇小的女子正倒在门边。

  “妹!”嘲风来不及多想,慌忙进去将倒在地上的猫瓦抱起,踢开铜条,离开密室,龙齿归位,竟毫无痕迹,真是巧夺天工。原来,猫瓦潜伏闺房多时,终于碰巧看到崔特进进入密室的方法,夜深人静之时迫不及待一试,无奈绊倒了铜条,密室快速复原,她被困在其中。在这隔绝空气的密室里撑了一夜,她渐渐觉得四肢乏力,强烈的闷窒感使其昏昏欲睡,幸好嘲风及时赶到。

  嘲风见猫瓦面色苍白,急得轻轻拍着她的脸,唤道:“妹!你怎么了?”

  “哥,我没事,只是里面太闷了。”猫瓦遇到新鲜空气,大口呼吸着,渐渐恢复了生气。那暗门是一个单向水晶,猫瓦虽然困乏,但仍然看到了嘲风进来后发生的一切。嘲风见她气色恢复红润,顿时放心不少。

  “阿崔快要醒来了,你把我放在屏风后头藏起来。”猫瓦的感觉依然敏锐。

  果然,阿崔蹙眉“嘤嘤”几声,似将醒转。

  嘲风忙将猫瓦安置好,回到心仪旁。

  不消片刻,阿崔睁眼坐起,见嘲风一脸关切,红晕爬上略显苍白的脸:“让朝请郎见笑了。”

  嘲风疏朗一笑:“阿崔只管休息好,我会一直在身旁护卫。”

  “你对我说的那些,”停了会儿,阿崔打破了沉默,她轻皱蛾眉接着说,“是不是希望我想办法帮助他们?”

  嘲风正想着怎么引出这个话头,没想到阿崔如此直截了当,于是接口道:“是的,但这个事情,阿崔须冒天下之大不韪,以身犯禁。校尉仅带亲兵尚不足成事,须拿到兵符,特进必然不许,只能靠阿崔帮忙。”

  阿崔扑哧一笑:“传奇里都写着,事不关己之时,还甘愿奉献,可称为英雄。吐蕃视人命为刍狗,朝请郎为报恩而设法施救,阿崔可以帮这个忙,只是……”

  意犹未尽,她走出心仪,从侧门进入密室,捧出一个盒面上尽是金文笔画部件的匣子,她深知这机关错综复杂,跑到案上提起笔墨挥毫写下:“机关匣由百年前大匠人所造,七个金文又拆成三十三个部件,需要依序打开,其打开之法为绝密,历代特进口口相传,底层有铄金水,次序错误或屡次重复,机关开启,所有兵符落入铄金水中,刻字消失,形同……”

  字还没写完,但闻“铛”的一声,嘲风已经打开匣子,仔细辨认之后取出独校尉部所对应的兵符,一脸感激地回头望向阿崔,却看到阿崔绛唇咧开、瞠目结舌,连声音都发不出来的模样,慌得又快步走过去,将其扶回心仪之中。

  阿崔紧紧抓住心仪的毛皮,过了好一阵子,才问出来:“你怎么打开这个匣子的?”嘲风原以为她因担心私送兵符后果不堪设想而紧张不已,没想到她却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他不假思索便答道:“这匣面上七个金文,只能组成这么一句,来凤雍鸣永安邦,想必是美好的寓意?”

  朝请郎竟如此精通金文,阿崔只觉不可思议,她微微一顿,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缓缓说道:“兵符……我只有一个要求,”她突然低下头,略显羞涩的样子,“若能躲过此劫,每月旬休,能否到你府上,教我金文?与你在一起,我感觉……很安心。”

  嘲风心头烘然一热,脸微微酡红,领会到阿崔不忍自己千里涉险的心意,女儿家主动提出约读金文,着实难为她了。 御龙记:史前闯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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