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风满龙望殿
发机飞火
侍卫的禀报打断了崔代孟的回忆,待他回过神来时,眼眶忽然间有些泛红。
“快请。”他说。现在是关键时刻了,郑远的第一个锦囊上写的就是“诱之、留之、用之、归化之”。
崔代孟转身走回大厅。达奚烈文在里面候着,他祖上是鲜卑族,故复姓达奚,是崔代孟的心腹幕僚,挂了右仆射一职。如今,崔代孟年事已高,下一任的特进之位,极有可能在他与李俊龙之间产生。在这段关键时期,他表现得更加殷勤和谨慎。
此次奉命捉拿千年叠像人等,他密令独光庭拿下人后务必先送他处,让自己能在大将军之前审问,夺得先机。独光庭三十六骠骑夤夜进城,直奔他处,路上果然还是遇到了大将军手下的巡城队,眼看怪人就要被掠走,幸而手下人机灵,才没坏事。
见特进出来,达奚拉回思绪,双手抱拳,规规矩矩作了个揖,道:“见过崔特进。”
“免了吧。”崔代孟走了十几步,坐在胡床上,谦和地望着达奚微笑,招呼他免礼。崔代孟手上那对玛瑙玉球始终圆熟地滚动着,这种持重的宰辅风度,曾经令达奚倾慕不已。
“独校尉抓来的那蛮人,虽然招供了,但恐无大用。”达奚烈文一脸疲惫。
“都交代了?”大唐光化三年之后的一千年,华夏大地到底发生了什么?崔代孟表面镇定,但心怦怦直跳,怎么也镇定不下来。
“交代了,那红毛蛮人叫史高,来自光化三年之后的一千年,他唤作公元一九〇〇。华夏地面叫作大清国,人人留有长辫。”
“大清?”崔代孟皱起浓眉。
“是,大清,蛮人不知我大唐,但家乡处处有唐人街。”
“挑简要的说来。”
“是。蛮人来自美利坚国。公元一五〇〇年前后,一蛮人唤作哥伦布,发现一新的大陆。尔后百年间,白垩岛国盎格鲁人的穷苦之人和信教之人抵达新大陆屯耕,粗具规模后爆发倾茶事件,反了白垩岛国的英王,与土著开战,又广蓄黑人奴隶,最终独立为一国唤作美利坚,太祖为华盛顿,此后又因黑奴一事,南北同室操戈,最终北军大胜,大一统。”达奚逐一道来。
“美丽坚?花生豚?”这些乱糟糟的信息听之无益,崔代孟摆了摆手叫达奚停了下来,他关心的是大唐国运和后世的进步技艺,现在前者已经落了空。
“军械呢?如何处置?”此前据暗哨所报,他所观察的蛮人似乎有一种电光石火之间射出飞弹的铁器,崔代孟得报后非常重视。
“都收缴了,共六件,已经交给军器监,工部柳侍郎收了去。看似数百年前禁用的发机飞火,但威力奇大,监作操作时不慎击发,飞弹足足击穿了五层楼板,还伤了人。”所谓的发机飞火,即为火箭,在一支箭的箭头部位装上火药和易燃物,点燃后用弓射向敌方,引燃敌人的营帐、建筑及军械设施等。但自定居之地转进密林之后,为免火患,当时的特进便禁用了此种武器。
“哦?如此威力,比之弓弩强大百倍,能否制造?”崔代孟眼睛一亮。
“属下无能,这兵器相当精密,军器监的监官,弩坊署的署令、署丞、监作,齐聚一起研究了数日,但都一筹莫展。”军器监至今也没弄清这些蛮人之物,达奚非常失望。
崔代孟也难掩失望,苦笑耸肩:“这也怨不得那些工匠,这千年光阴发展起来的进步技术,岂是这短短数日所能参透的?”
达奚似乎松了口气,忽又想起一事:“是了,这蛮人该如何处置?”
“暂且收押起来,无我手令,谁都不能与其交谈,如果——”
语音未落,侍卫来报:“禀特进,有一行人在西门外,号称是突厥沙依坦克尔西部使团,请求觐见。”他顿了顿,“另,兵部长史转来翊卫队正呈报,也事关突厥,在此一并呈上。”
言毕,侍卫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件,双手呈上。达奚从容接过,揭了火牌,轻声念出:“林中遇突厥客商共五人,除谭氏外,不通唐语,秉好生之德,送至城内客栈处,特报大将军备。”
“沙依坦克尔西部的使团?突厥客商?”崔代孟突然瞪大了眼睛,心绪起伏不定,暗忖:这个时间和地点,不可能这么巧。他片刻后才平静心绪,微微一笑,显然心情大好。
“好生准备,你亲自去迎接这些使者吧,以最高的礼仪。”
大唐国宾
嘲风一行人趁着射礼的喧嚣,又出城来。
路上,嘲风将自己对唐城的观感和盘托出,认为唐人会善待突厥人是十有八九的事儿。他见过那些掌权之辈后,认为入城后需要钱帛在手,好敬谢打点。涅子对嘲风的周全和机敏叹服不已,露出宽慰的笑容,频频颔首。当晚,两人派阿拔递交了国书,又将通关文牒、皮毛礼物备好,翌日清晨便在西城外静静等候着。
涅子对他如此信赖,嘲风突然觉得内心有些歉疚不安,自己并不是真心实意地帮她复国或报仇,只想在这世上找一处妥善的安身之地罢了。
不过,嘲风的这些小念头很快就被眼前的城郭驱散了。为防日后不测,他拉着仆骨颇有兴致地研究香囊城的外墙。香囊城的外墙很怪,与其说是城墙,还不如说是精心编织的篱笆墙。
“公子,这城墙,我可是很了解。”仆骨其实也是听来的,在许久前的争斗中,突厥使节曾经刺探过这座城池。
“那唐人充分利用了密林的优势,用粗壮的圆木插满同一直线上的天然林木间的空隙,每两排圆木之间装满了大块的岩石,空隙则用河沙灌满。如此围了三层,造就了一面厚重而坚固的城墙,并很好地隐匿在森林中。城墙不太规则地围绕着香囊城,只留下东西南北四个城门供出入。”仆骨徐徐道来。
“那些拒马呢?”嘲风极认真地听着,字字句句都记在心里。
“木制拒马有半丈高,可以移动,是抵御大型恐龙冲击的重要设施。约三丈高的城墙上铺有厚木板,守城兵士除了弓箭、横刀、陌刀、马槊、方盾等常规个人武器之外,还屯有滚石、檑木,甚至还装上了用来抵御巨龙的特制马槊,搭载于滑车之上。”
仆骨说着,神秘地眨了眨眼睛:“这城墙上还有一个秘密。”
“哦?”嘲风相当配合地问道,“是什么?”
“这一招很绝,在那些高达七八丈的城墙树上,还隐藏着一个个圆形的木球,其中布置有神射手,他们居高临下,在战时,专挑威胁大的目标下手,平时则担任着瞭望的职责。”仆骨快乐地说。
如嘲风所料,卯时刚过,香囊城西门大开,一队盛装的唐骑兵,昂首摆尾鱼贯而出。猫瓦眼尖,认出来队伍为首的是捉拿史高的校尉,身后跟着几位队正,云旦措便在其中。嘲风和云旦措四眼相对,打了个照面,以拳掩口,咳了两声,随后便是一副各为其主的神情。
在仪仗的指引下,涅子走在队首,略显柔弱但气度雍容,目中精芒隐现,丝毫无惧。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老夫对你们是日盼夜盼,望眼欲穿啊!”
此时一个声音蓦然响起,洪亮而有穿透力,毫无苍老、衰弱之感,是右仆射达奚烈文。鸿胪寺卿正候在城中轴大马路上,身后除了数十个护卫的兵士,还有五部侍郎、诸主事,以及城中有名望的头面人物。其中一些人脸色不太自然,对未知的忧虑显然压过了好奇心。
涅子见状,有点儿受宠若惊,她昨日已见过唐城的繁荣,诧异于满城的树屋和奇装异服,但真没想到会受到如此高规格的接待,心里不禁对嘲风又多了几分感谢。她缓步走上前去,深深弯腰作了一揖,纤指捂胸,款款说道:“从天生大突厥沙依坦克尔西阿厄斯叶护问大唐天可汗好,林莽之中承蒙云队正相助,才有今日的会见。”嘲风等人见此,照猫画虎地施礼。
“我乃此城的右仆射,敝姓达奚,我身边分别是卢、郑、王、颜、柳五位侍郎,管理着吏部、户部、礼部、刑部、工部。统领兵马的李将军此时正在城外巡视,改日再拜会。”达奚烈文缓缓道来,逐一介绍了身边的几位侍郎。每介绍一人,涅子等人都一一施礼。
达奚烈文接着说:“将士粗鲁,你们一路奔波,一定吃了不少苦头,老夫这里代赔不是。幸好是平安抵达,请稍作歇息之后随老夫入席,为你们接风洗尘。”达奚烈文言毕,击掌三声。
只见林道两旁的枝丫上,顿时张开了各色的彩旗。大树下、树屋中,早已抖擞起精神的乐工齐齐奏起了《龙之晨祝》,这其中有管乐器的横笛、尺八、箫、竽、筚篥、笙、龙笛;弦乐器的阮咸、筝、箜篌、琵琶;打击乐器的编钟、方响、羯鼓、太鼓、钲鼓,等等。到了高潮处,城中广场上的龙乐工踩好节点,引导着两头巨大的大夏龙仰天长啸,雄壮的“轰呼……轰呼……”声震耳欲聋,惊得数里外的鸟儿也从池塘上掠起。
尽管事先已经贴出“民众回避”的告示,但百姓们依然偷偷地来到道路两侧围观。他们对突厥人充满了好奇,在一旁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就在乐曲奏响前,不远处的密林中,一名军士正竖起耳朵听着达奚烈文的击掌声。“一,二,三。”他轻轻数毕,回头便报,“回禀将军,三声。”
“退兵,回营。”李俊龙下令,语气冷静而坚毅。
命令下达后,蕨丛中发出一阵沙沙响声,数百道人影闪现。起身的众将士都松了一口气,他们扯掉缠绕在兵器上的枝叶,取下坐骑头上的钳龙衔枚,这些原本为了隐蔽迎敌的伪装,如今都成为累赘了。
几乎在调派兵马的同时,灶屋也奉命忙碌了起来。征服人心的方式有很多,刀架脖子上只是其中一种,而美酒、佳肴、美人齐备的十足温柔乡才是蚀骨良策,要不然怎么会有乐不思蜀的典故?
为了备好此次国宴,礼部下的膳部郎中萧孝渊甚至亲临灶屋,接管灶屋的日常运作,安排猎人渔夫出发狩猎,女婢则去取四时蔬果。要说这香囊城头号懂吃之人,必数上任特进郑远,郑特进极爱吃,还撰写过《龙地食经》五十章。身为钟鸣鼎食之家,郑特进对家中的厨房极为重视,称之为“饪珍堂”,“珍”者,山珍海味也。萧孝渊就出身于郑特进的灶屋,由于烹调技艺精湛,受到郑的另眼相看,郑有心调教,他一点就通,手艺更加不凡。郑特进去世后,萧甚至凭借一宴之功,征服了新任崔特进的胃,便得封官之宠,荣升膳部郎中,掌控陵庙祭祀所用的祭器、牲口及酒膳,朝会、宴享所需的酒水、果实等。
荣升膳部郎中之后,萧孝渊的潜能被完全激发出来,通过对大唐美食烹饪方式的吸收与改良,结合修行所得的种种经验,如原料修治、滋味调配、火候文武,处理各种史前美食无不得心应手。
在达奚烈文的引领下,嘲风等人向龙望殿走去。大家颇有兴致地看着沿途的民宅建筑,穿行于古树、亭台、楼阁之间,悠远静谧的感觉扑面而来。
龙望殿门前的金吾士见贵客前来,都抖擞精神,挺直了腰板,束缚好胯下的坐骑,用力抓紧了手上的朴头枪。他们身披明光铠,素缨拂,狻猊旗飘,好个神气的龙骑兵。明光铠的来源与胸前和背后的圆护有关,这种圆护大多以铜铁等金属制成,并且打磨得极光滑,颇似镜子。在战场上穿明光铠,由于太阳的照射,会发出耀眼的“明光”,故以此为名。
金吾士的坐骑也很有意思,它唤作肃州龙,体长两丈余。体型非常独特,就像一只褪毛的巨型鸡。小小的脑袋和细长的脖子像植食龙,可是前肢那锋利的大爪又像凶猛的肉食龙,肚子臃肿肥大,后肢特别强健,适合奔跑,身上还覆有毛茸茸的羽毛,堪称龙中的“四不像”。
肃州龙正是因为具有硕壮的身体和巨大的指爪,且性子也极适合被训练,才被专门饲养起来,为香囊城的金吾士所用,其中毛色特别好的,则兼任仪仗。嘲风等人第一次看到这种龙,心里好奇得不得了,偷偷伸手摸了摸肃州龙胸口的绒毛,肃州龙也体会到来人的善意,圆圆的小眼睛一直追着嘲风看。
龙地接风宴
涅子、嘲风等人从环绕着古树的旋转楼梯登上龙望殿。殿口除了金吾士,还有身穿交领齐胸襦裙的女子,但见裙长曳地,裙色迷人眼,有深红、杏黄、深紫、月青、草绿、郁金……真乃红裙妒杀石榴花。
但这些颜色看起来又与嘲风平日所见的色彩不太一样,因这是从蛮荒龙时代的植物上提炼出来的。个别女子还在襦裙外面套了半臂,长度恰在坎肩与长袖之间,看起来姿态娉婷。
唐女们艳丽丰腴,罗衫轻掩双乳,香肩柔润诱人,阿拔和仆骨未曾见过这等国色天香,顿时看迷了眼睛,不觉惊愣住了。“咳咳!”嘲风瞅了瞅仆骨,轻咳两声,催他迈步。
殿内早已安置好一张张矮矮的长条案,一老者坐于正中软榻上,身后六名金吾士虬髯鹰目,容貌威武。能有这般排场,此人自然是崔特进崔代孟了。
崔代孟拈着唇上白须,抚摩着铁木扶手,微微一笑道:“欢迎突厥使团,诸位请入席吧。”大家一番寒暄,盘腿而坐,身后有小童胡跪伺候。
“诸位,今贵客远道而来,吾感无限荣光,请共举杯,我先干为敬。”言毕,崔代孟举起了琥珀碗,他不善饮,只比画了一下。
达奚等文武官员端起碗来,遥敬崔特进,一饮而尽。这酒一入喉,就连很少饮酒的嘲风,也觉通身一震,其味如甘露,醇厚芳香,一切描绘都显得贫乏无力。
崔代孟满意地看着宾客的反应,赞许地向萧孝渊点了点头。这酒是来自城外小村,有着“小灞陵”美称的灞陵酒,用上等银杏果为原料,经传统窖藏而成。酒体醇香绵甜,并具有轻微的银杏风味,一经问世,便取代了此前的蕨根酒,迅速风靡于民间。此番为了款待贵客,更是取出了最陈之酿,岂有不美之理。
“我的腾格里,这真是好酒啊!”仆骨半晌才回过神来,但感官还沦陷在美酒之中难以自拔。
“好酒需配英雄,各位千里迢迢、历经艰险来到此地,实在不易啊!今日须尽欢!来,再饮!”崔代孟一边劝酒,一边示意萧孝渊上菜。
此番接风宴,萧孝渊奉行的是尚书左仆射韦巨源为敬奉中宗而举办的烧尾宴食单。烧尾宴其实是唐代的一种习俗,每逢士子登科、荣进及迁除,其好友同僚便齐来恭贺,盛置酒馔款待之。“烧尾”的得名,有种说法是新羊入群,群羊欺生,屡犯新羊,只有将新羊尾巴烧掉,新羊才能融入群羊之中。
宴席先抬上看菜,也就是工艺菜,主要用来装饰和观赏,这是中国古已有之的习俗。萧孝渊用银杏叶、蕨菜,结合蒸面做成一群惟妙惟肖的龙、鸟、飞龙,聚于一岛之上,共五十余件,曰“蓬莱龙岛”。其中龙有多种,大大小小,或捕猎或饮水,好不热闹,鸟与飞龙则用细线悬挂于半空中,作翱翔状。
紧接着上桌的食物共三十六种,取材除了常见的鱼、贝、鸟、植食龙,还有难以捕抓的飞龙、肉食龙,等等。真是山珍海味,水陆杂陈。冷盘、热炒、烧烤等手艺绝佳,汤羹、甜品、面点一应俱全。
第一道菜是“驼蹄羹”,历史上有“陈思王制驼蹄为羹,一瓯值千金,号为七宝羹”的典故,此地虽没有骆驼,但有最能负重的黄河龙,取其蹄筋,用姜、胡椒、蕨菜芽调味,佐以蘑菇丝,汁浓如乳,入口清香,回味不尽。
接下来上“光明虾炙”,原料为环足大虾,需从东北方的落羽城购买,用水车运来。制作时,去掉环足大虾前三对有钳的步足,再经油爆,表面油光润滑,虾壳透明薄亮,尾肢生动诱人,拼盘造型宛如一盏点燃的宫灯。
再上“水炼犊”,原本是清炖整只小牛,此地则是清炖整只小阳关龙,阳关龙成年后长约三丈,选来清炖的都是三尺左右的小龙。龙肉去腥后炙尽火力,用慢火煨熟,直到将带调料的汤汁全部收干,把肉炖烂为止。
后上“浑羊殁忽”,原来的做法是将鹅洗净,取出五脏,填上调和好五味的肉、糯米饭,然后宰羊,剥皮去内脏,再将鹅装入羊腹中,上火烤制,熟后取鹅食用。如今没有鹅也无羊,但烧烤技术在手,于是此菜被改良为繁殖季节的肥美肃州鸟,装入圈养的硕牙龙腹中。
此外还有“葱醋龙飞”,把飞龙胸肉蒸熟后调以葱、醋,是一种别有风味的吃法;“清凉碎”,用上好的龙肉做成汤羹,冷却后切碎凉食,类似肉冻;“同心生结脯”,专考厨师刀工,需将生龙肉切成薄片,打一个同心结,风干后,成为肉脯;“吴兴连带”是用生鱼腌制的凉菜;“升平炙”是用大夏龙舌配雄关龙舌拌食;“金银夹花平截”是把来自南方海域的红树蟹之蟹黄、蟹肉剔出来,夹在蒸卷里面,然后切成相等小段。
最后的主食是“长生粥”,原本是一种枣肉末糊,如今改良为银杏果,用果肉混合麦面,倒也滑润可口,滋补强身。“长生粥”的做法虽然很普通,但因取其长生不老之意,在信奉道教的唐代是很有名的一道主食。
嘲风这种好吃之人,如何架得住这连绵不断的美食攻势?见这食材如此丰富,嘲风心里感叹,大唐在吃上真是毫无禁忌,大清广府人也要自惭形秽啊。
萧孝渊见嘲风大快朵颐,看了一眼崔特进,特进笑着颔首。
“谭来使,”萧孝渊顿了顿,“宴已至尾声,不知道有何见教?与贵地饮食风俗是近是远?”最后这句,萧之自信,眼看就要溢出来了。
“承蒙郎中关心,知味不易,说味更难。”嘲风答得不卑不亢,“本地餐食,我原本以为是鲜,或是保持食材的原味,但都不是,贵朝讲究的是尊重食材和常维常新。”
“何解?”萧孝渊顿时来了兴致,能与会吃之人探讨食材,是件美妙之事。
“所谓尊重食材,是竭尽全力去体现食材的本味,游鱼飞禽等万物都有本味,体现其本味,才是真正的尊重;其二是尽可能地利用食材,不同成长阶段、不同状态下的食材,都有其最合适的烹饪手法,像幼禽、中禽、老禽,分别以烧、炆、炖,来体现出其嫩、其醇与其香。”
嘲风顿了顿,再道:“常维常新,则更进一层,永不满足于现在的这一口,而是期待下一次的味道,这股挖空心思的劲头儿,非常重要。如一普通硬鳞大鱼,用何种水为底?是用白味粟米底来涮,还是用网篦来蒸?就是这般道理。老子的《道德经》曾曰:治大国,若烹小鲜。做菜做事,恰到好处是最难,而天下之事,一通百通!”
嘲风想也不想,一口气说完。
萧孝渊听完无比震撼,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片刻之后,才忍不住连连点头,喃喃道:“未曾想到,在此宴得遇知音。”
崔特进越听越入神,嘲风言毕,他眸中射出精光,暗忖:人不可貌相,此人在来使之下,但绝不简单。
突厥案前,阿拔、仆骨懒得听嘲风理论,一品得有好酒,便顾不上吃菜,再加上身旁美人劝进,很快眼前就变得一片蒙眬,胃中一阵痉挛,齐齐喝多了。
只有涅子最节制,因她内心涌起莫名的不安,这般礼遇恐非同寻常,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难道唐人也面临着吐蕃的袭扰而寻求结盟?但沙依坦克尔西部落规模不大,也不至于此。抑或是看重自己的能力,还是队伍中来路不明的两人?唐人断然不可能知道射摩预言,是自己忽略了什么吗?
潜影
众人稍一抬眼便见崔代孟笑意盈盈,频频举杯,却之不恭,到底喝多了。这大殿中十分凉爽,周遭街市的熙攘嘈杂仿佛都被隔绝在外,酒酣耳热之际,耳边响起了轻轻的鸟啾虫鸣声,倒也舒心。
热闹非凡的接风宴终于到了尾声,最后安抚众人肠胃的是一盅白粥。那粥熬得香浓甜滑,晶莹的米粒颗颗分明,又无不通透。这是家乡最寻常的饭食,多时未见,如今在龙地重逢,嘲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顾粥热烫嘴,吃得美滋滋的。
酒足饭饱后,鸿胪寺卿前来引众人回鸿胪寺歇息。
在下楼途中,不远处的动静引起了嘲风的注意,他有意无意地往那树屋一瞥,发现树屋里不设地板,仅有七八根树桩,底部铺着一层铁蒺藜,树桩上小小的草垫被污垢沁成油黄色。只见一个如鬼怪般恐怖的红毛人正蹲在其中一根树桩上,拼命吃着宴会的残羹冷炙,险些将舌头也吞下去了。旁边的看守看着好玩,一边拿剩菜逗他,一边招呼同僚来看:“瞧他吃成什么样,现在才知道什么叫饿死鬼上身!”
嘲风愣了一下,忽然明白过来,那红毛人正是史高,居然落得如此境地。
刑部颜侍郎见状,眉梢一挑,转身对身旁的主簿低声道:“这些丢人的狗奴,丧我大唐的脸,传令下去,掌嘴五十。”嘲风听在耳中,又恐这些狱卒受了刑罚去找史高出气,话刚要出口,被身后的猫瓦拽住了皮袍。
阿拔和仆骨打着酒嗝,面颊涨红如血,嘴里嘟囔着故乡的语言,扶着栏杆,路都走不稳当。鸿胪寺卿将众人送至鸿胪寺,妥善安排主使涅子等人分房住下。小泼皮则被安顿在嘲风房内,侍女还贴心地为它铺了厚厚一层草垫。
月如钩,龙望殿侧殿内。
崔代孟连夜召见右仆射达奚烈文、镇军大将军李俊龙以及其他五部侍郎。这是一次异乎寻常的会议,为做到绝对保密,达奚还特意调来下府折冲都尉牛武义的陌刀队,在树屋周遭戒备,日常巡视的亲兵数量则维持不变。
自拿住红毛怪人后,崔代孟就一直在思考,如何走下一步的棋。达奚烈文、李俊龙等人前后向崔代孟提出了一个问题:如何摸清此次千年叠像来的人马数量?无人相信就只来了这么一个怪人。
“数月前,派去沙依坦克尔西的几批密探迄今毫无音信,是横遭不测,还是迷了路途?”一向急躁的李俊龙非常恼火,“他们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好健儿,怎可能团灭?”
此外,如何获取更多的发机飞火?怪人携带的发机飞火铁定不是本朝本土之物,几条尚不足为患,倘若来个数十数百条,对战局的影响是至关重要的。
这些问题都是崔代孟苦苦思索的,但他考虑更多的是这个突然出现在城内的沙依坦克尔西突厥使团,以及南边蠢蠢欲动的宿敌。
“据密探所报,突厥使团言语之间,似乎是来求援的,他们尊称本朝为天可汗,定是有求于我朝。”达奚烈文想起了一个细节。
崔代孟在心里暗赞,这点自己确是遗漏了,但他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他严肃地向四周望了一眼,缓缓说道:“诸位,十五年前,我从郑特进手中接过这份重担至今,就只有一个想法,那便是厚积而薄发,休养生息,广存粮秣,精练兵,以求将来与南人再战时,能保得一方平安,相持待援。我想,这个初衷,诸位都没有忘记吧!”
“哪里忘得了!”户部郑侍郎说。
“日日思之,念念不忘。”达奚烈文插话。
“诸位都知道,千年叠像是本朝极大的秘密,郑特进直到临终前才和盘托出,但我如此信赖诸位,也请诸位一同分担。”说完这几句话后,崔代孟换了一种激昂的语气,“但如今,这红毛人的到来,则是到了酝酿大变之时了!”
“特进的意思是来到龙地的不止是红毛一人?”李俊龙已从崔代孟的话中揣测到什么,他试探着问道。
“对!”崔代孟以赞赏的目光看了李俊龙一眼,“俊龙说得很好,看来你平日对此已有思考。为将者,踏营攻寨算路程尚在其次,重要的是胸有全局、规划宏远,这才是大将之才。俊龙在这点上,确实略胜一筹。”
崔代孟顺势表扬李俊龙几句后,在屏风上挂出一幅地图,手指香囊城至沙依坦克尔西一线:“俊龙,你细审红毛人,弄清此路细节,再次派出斥候到叠像地点,此次务必成功。”
“好!”李俊龙坚定地说道,“特进放心,我一定让那红毛奴把话吐得干干净净。”
“气概可嘉,但不可伤其性命。”崔代孟说,“此人说不定还有他用。”
“对于整个方略,诸位还有什么高见?”崔代孟环视四周,众人或凝望地图,或托腮思考,一时都说不出更好的意见来。达奚烈文走到地图边,手指城池,颇有顾虑地说:“现在敌暗我明,依然有太多的疑问。为了避免突发事态,卑职建议众人内紧外松,部队要收拾起来,随时待命。”
“特进,我们重骑兵的铁器已经多年未曾替换和更新了。”李俊龙抱怨起来。
“待与骨笃城的边贸恢复后,会优先购来铁器,但我听说最近有兵士暗地里将精铁兵器折价卖给落羽城,又用骨器敷衍,可有这事?”崔代孟严厉地问道。
“绝无此事!”李俊龙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又补了一句,“卑职回去再核实一遍,如有此等越轨之事,杀无赦。”
“倒卖自己的兵器,这和自掘坟墓有什么分别?”达奚瞪了李俊龙一眼。
“好了,”崔代孟重重地摆了摆手,神情庄重地对大家说,“早日弄清此次千年叠像的底细,此间各部要紧张起来,随时进入战时状态,我们必须万无一失,才能告慰诸先皇、诸特进和其他忠君烈士的在天之灵。今夜会议到此为止,各人回各邸,按此部署进行。”
众人一齐点头。崔代孟的话音刚落,几个厨子便鱼贯而入,抬着香气四溢的接风宴食盒。这是萧孝渊让大家带回家的餐食,让家属亲友都尝尝。众人欢喜地接过食盒,纷纷告辞,唯有达奚一人留下。
“特进,有表。”见众人散去,侍卫进门对崔代孟耳语,“鸿胪寺李卿密表。”崔代孟拆开一阅,随即丢进火盆中,脸上的异色一现即隐,几乎难以察觉。
此时的夜愈深月愈明,月光洒在无边无际的汪洋林莽中,有一种迥异于白昼的壮美。崔代孟望着夜色,陷入回忆中。
突然,他停止追忆,意外地发现十多丈远的树冠上有一道黑影出没。他揉揉眼睛,再仔细看,好像是一个人,正向远处掠去!这是什么人?是居民还是守夜的兵士?不,都不可能是!难道是偷听军情的奸细?他想到这里,不觉心里一惊,悄悄地把达奚烈文拽住,指着远处起伏不定的黑影问道:“烈文,你看那在树梢跃动的黑圆坨坨是什么?”
达奚烈文顺着崔代孟手指的方向看去。
“哦!那是一只蛙口龙。”他笑着说。
“蛙口龙?”崔代孟疑惑地说道,“你再看看,好像一个人。”
“非也,”达奚烈文又看了一眼,肯定地说,“蛙口龙,北边林子里的少见之物,多半是月夜虫儿唧唧,引得它来吃虫儿,它的脑袋很大,身体肥短,黝黑黝黑的,在林中飞跃,就像一只大头鬼似的。”
“听你这样说来,那真的是蛙口龙了。”
达奚烈文有根有据的回答打消了崔代孟的疑惑。他再看远处时,那个黑影已消失不见了。
残铜镌金文
事实上,达奚烈文错了,那树梢上跃动的,的确是一个人。
此人专程前来刺探香囊城的绝密军情。她不是别人,正是猫瓦。宴会后,猫瓦观察到各部侍郎旋即又返回大殿,她意识到今晚很可能会有一次针对来客的会谈。她回到鸿胪寺之后,观察客房结构,细听同行人悉数躺下歇息了,便熟练地将长凳和行李塞入被褥中,吹灭宫灯,拨开篾帘内浅绿色的薄纱帘子,从窗牖一跃而出。这路数是如此老练,她心底忽然漾起一丝苦涩。
根据白天观察的路线,猫瓦轻车熟路,施展夜行术,穿花绕树、绕堂过弄,在大树的间隙中快转一阵,忽然消失了踪影。趁着云彩遮住月光的时候,猫瓦重新出现在龙望殿的斗拱之上,其柔韧的身躯紧紧地贴在厚重的木壁上,殿中的议论清楚地传入她的耳中。一切都已听到后,她才悄悄地一跃而出,倏地越过一名亲兵头顶,径直往周遭的树屋间隙处奔去!此举不慎惊动了唐人,她当机立断,解下袖口的细绳,手臂动作夸张,看上去竟像极了一只在林中磕磕绊绊的飞龙……
“唰!”篾帘掀起,灿烂的朝阳穿透窗棂,直抵紧闭的眼皮子,照得人双目一片炽红,无须睁眼便觉刺亮。嘲风举手遮额,只听“哈哈”一声朗笑:“我的腾格里,日上三竿啦,你怎么比我们醉酒的还能睡?”仆骨摸摸鼻子,“我一进门就闻到你还在床上。”
嘲风心里很是郁闷,他几乎一夜无眠,直到天将明才在鸟鸣声中睡去。数百年毫无往来的两国,突然受到如此高规格的接待,是因为什么?已经被自己折腾过一次的史高竟落得如此境地,嘲风心中十分不忍。他是如何来到此地的?也是掉落进苏鲁木哈克沥青矿的?如果有另外的方法可以来到龙地,是不是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回去呢?
“你个莽狼,毫不知礼,哪有这样扰人的!”嘲风怫然不悦,斥责道。
仆骨叹了口气,神色顿时萎靡下来:“小的知错,我是来求公子帮忙的,着急得很。”
“罢了,你欲求何事?”嘲风摆了摆手道。
仆骨吧嗒了下嘴,摸着大光头,“嘿嘿”笑了两声。
“小的就是不说,想必公子也能猜到几分。今儿一大早,小的和阿拔都还在睡,公子兄妹也闭着门,那个崔特进就差人来请大巫师去面见,大巫师只去了半个时辰,便阴着脸回来了。”
嘲风一愣,眸中掠过精光,若有所思,暗忖:想必是借兵求援没有好结果。
“大巫师说,那位主事的崔特进听了本部落所求,只是说知道了,便没有下文了。”仆骨竹筒倒豆子,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只盼着这位很有办法的公子帮忙拿主意。
半晌,嘲风才点了点头,只轻描淡写地说道:“好的,知道了。”
仆骨忍不住心中失望,此刻倒是与涅子感同身受了。
“你领我去吧。”嘲风微微一笑,拍了拍仆骨的皮袍,旋即又说,“此事恐怕一时也没什么法子。”
“正是如此,看不懂崔特进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一双明媚冷眸,从敞开的门外看进来。嘲风对她微微一揖,涅子点头回礼,一脸无奈。
屋内气氛压抑。
“大巫师,”嘲风看着涅子莹白俏脸上空洞的神情,想象着她心中的痛楚,“那两个字,难道你不好奇吗?”
“字?”
“对!臭,龟,是商朝金文。”
嘲风猛地拽住仆骨的手臂,将他转了过来,只见他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用浓墨涂了两个金文。
涅子不识汉文,早上见了,也无心去打听这些图腾状的花纹,原来是金文。见仆骨愣愣地回头,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她忍俊不禁,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笑得像个孩子似的,居然有一瞬间没想起肩上的责任。继而她灵台一清,怎能……怎能如此失态,浑然忘我!她用力绷住脸上的表情。
仆骨这才知道被人捉弄了,火冒三丈地找人理论去了。
“大巫师。”嘲风一脸严肃,“无论前路如何,心中总要留有一处阳光。”他心中怜惜涅子小小年纪就要背负这么多的国仇家恨。
“静观其变吧。”嘲风接着道,“我现在要出去看看那些金文了。”
金文其实刻在一些不规则的硕大铜器残片上,字迹镌凿深如蚀谷,如今嵌在鸿胪寺的墙壁上。金文和甲骨文其实是属于同一个体系,金文从甲骨文继承而来,但有相当一部分文字还保留着比甲骨文更古老的写法。
旁边一名掌固颇有兴致地告诉嘲风,这些铜片来自中原山峦地区的一些庞大遗址,被唐人拉回来熔铸成兵器或农具,其中一些字样好看的经常被当作装饰品。
“这不是甲骨文,此乃金文。”嘲风喃喃自语,“这文字煞是有趣啊。”
“是啊,来使,您瞧这个,像不像个蚂蚁?”
“这是豹。”
“抱?这么手脚并用也是真豪气!”掌固取笑道。
嘲风哭笑不得,他仔细阅读这些文字,大部分写的都是驯龙的方法,但残破不全,难以辨认全句,只能读出大致的意思,比如,金革之声可退草龙,搜集一种叫啸的龙的尿液可以避免被大群羝龙践踏。
那掌固见状,一言不发,强抑着内心的激动,手里紧紧捂着腰带下低垂的铜鱼符,上面刻着:寐·雷岩。
嘲风也不再开腔。余下的时间里,他在鸿胪寺来回走动,寻找那些装饰用的金文碎片,用纸墨记录下来,整天都沉浸在考古的乐趣中。他意识到这些金文是上古之人在龙地繁衍生息而留下的记录,也就是说在唐人来到此地之前,已有更早的子民来到这里,会是哪些人呢?
但眼下还有另一件事情更为重要。而且,这还是一件极难之事。 御龙记:史前闯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