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血色安北
奔千里
端午,是唐人的盛大节日。
香囊城中,人们身佩五色丝线编成的“续命缕”,将赶制出的大大小小的粽子缠上色彩绚丽的丝线和编织着花纹的草索,所以唤作“百索粽子”。不管大人小孩,还是牧养的龙儿,都分到了几个。
军营里更是一片节庆气氛,募兵制下的职业军人们,平日里操练、巡逻、押送、打仗,都是苦累的活计。如今,大将军开了酒禁,旁边村落里的雄黄酒,一车一车地拉进来。山泉水和自家的粮食,酿出那永远停不下嘴的酒。大兵们喝酒也不用碗,用陶钵。一钵酒,少则半斤,多则一斤,清清亮亮地搁在钵里,一扬手,一仰脖,大碗大碗酒倒下去,又一碗一碗地盛上,一碗一碗地摆上,互相看着,互相端着,互相说笑着,再咕噜咕噜,好酒跌落肚肠,爽气!
猎获的各种龙肉被砍成若干块,穿上棕绳,置于大锅之中,随吃随取。于是,大兵们七手八脚捞出了大小排、夹心肉、五花肉、肋条、后腿瘦肉、前蹄后蹄、带皮蹄髈,吃得满嘴冒油,解馋、过瘾,好一群英雄汉!
担任警戒的士卒此时虽然不敢放松,但嘴馋得紧,吃了头儿赏来的龙肉团子,丝毫没注意到一支骠骑化整为零地离开了兵营。
当嘲风来到独光庭所部,亮出龟形兵符,部下并无二话马上集结起来,一听是偷袭吐蕃人,个个都激动得嗷嗷叫,和平的日子过久了,军人心中最渴望的就是打仗建功。
常备军的优势此时显露无遗,二百余号人无声无息地穿过林中,几个拐弯后便消失了踪影。
队伍中除了唐人,还有阿涂蜜施唤来的几个葛逻禄商人向导。
仆骨接到嘲风的密件,也从三姓村赶来,加入了这支突袭队,他最首要的使命,自然是保护猫瓦。猫瓦深知私用兵符的后果,她在出发前,力劝嘲风一同前往,在救得突厥人之后便一同离开香囊城。可嘲风对她的提议充耳不闻,气煞猫瓦,一路也无好脸色,害得仆骨一直赔着小心。
这一路上,队伍虽然唤作突袭队,但稳扎稳打,每到一地都提前侦察好,行进速度并不快。花了一些时日,队伍终于逼近安北防区。这个昔日繁荣的地方,如今百里荒芜,远望过去,龙骨遍野、炊烟断绝,各种现状都让队伍不安,独光庭也开始紧张起来。
“报——”云鹏拉长了声音,从远处疾奔而来,龙未收爪停稳便张口道来,“往东北十里毫无人烟,只见土丘。”
“再报——”派往八个方向的斥候们此刻都收拢回来,抢着汇报,急着休息。飙鹏带着斥候往西北扫了十几里地,一刻也不停歇地撵上了队伍。
“大家好生歇息,明日再探。”独光庭照例来这么一句,心里困惑不已,这一路远比想象中顺利,战事难道还没开始便已经结束?
嘲风也是这样想的。
敌区安静得有些诡异。
在独光庭部右侧近百里处,有另一队唐军正在驰骋,从另一个方向逼近安北镇。
这支队伍的速度显然快多了,每位兵士都带有两三只北山龙,一只载人,一只载物资和装备,还有一只轮换载人,日行两百余里路。
此刻的嘲风正趴在其中一只北山龙背上,灰土满面,腰股部疼得他微皱眉头。史高在一旁得意扬扬,嘲笑道:“我说,中国有一个词叫什么?白面书生。以后还有你受的,天天给我吃土去。叫你别来,你还非要来,后悔不?”
“你这死红毛奴,”嘲风又好气又好笑,看也不看史高一眼,“你的话未免太多,有这个工夫,还是再找一个垫子给我。”但心里暗忖:说真的,还是挺后悔的,如果知道军士的长途奔袭如此遭罪,说不定就不蹚这趟浑水了。
“朝请郎,我想你是骑惯了自家的龙儿,对陌生坐骑不熟的缘故,这长途奔袭,坐骑不能没有精神,稍一松懈就容易失了前蹄,人没精神更不行,你要瞪圆双目,拉紧缰绳,夹紧龙腹,人龙一体,才能勇往直前!你回头看看我的姿势……”
“又来了。”听着身后传来的谆谆教导,嘲风翻了翻白眼,心里直叫唤:我的相面术还是太嫩了,怎么也没想到,以武力冠绝武侯铺的弥峰弥百战守捉使,竟然是这种人,自信满满是好事,但这么自恋,还这么喋喋不休,简直……
“朝请郎,”身后人丝毫不觉得自己话多,“你说舍妹为什么要救我?”
“看同胞落难,自当相助,且上天自有好生之德,哪来那么多的为什么。”
“其实是我救的她,我怕那贼番伤及无辜猎户,才大声提醒舍妹,舍妹应该知道的,她没告诉你吗?”
嘲风微微一怔,点点头:“是的,她觉得若不是你出手,她就陷入吐蕃人之手了,说不定现在……”
“放心!有我在,这种事情断然不会发生!”弥峰说罢,又自忖:但凡人看到本使以一当百,都会怦然心动吧!
“是了。”嘲风口中应着,皮笑肉不笑地嘿嘿几声。想起当初他找到弥峰,试探着问愿不愿意出关助他和猫瓦一臂之力时,弥峰不置可否,一言不发,只让他写下了出发时辰。其谨慎与周全,让嘲风钦佩不已。
而这守捉使竟带来了几乎所有可供机动的武侯!浩浩荡荡近百人的队伍穿戴工整,以野训为名,大摇大摆地开出了香囊城。
“小的们!跟紧了!”
“是!”
弥峰握着缰绳,口中嗬嗬有声,一双明眸刚毅无双,盯着戈壁的上空,策龙放爪狂奔,胯下已略显疲态的北山龙总能适时跨腿闪身,避开路上的乱石障碍,速度丝毫不减。
离奇失踪
嘲风的担忧变成了残酷的现实。
深入安北之后,派出的斥候出事了。
与史高同往南边的斥候失踪了,史高往正南,失踪的斥候往东南。
弥峰面色阴沉,留下两个火长看守队伍与营地,又让史高带路,率领近一半人马奔去原地,人人手持火把,一路奔驰搜寻,远远眺望,犹如一条正在张牙舞爪的火龙,但寻至半夜依然一无所获。
第二日,同一方向又丢一人。
第三日,再丢一人,情形一模一样。再寻未果。
“睁大你的狗眼找清楚了没有?”连丢三天人,弥峰的面子再也挂不住,对着南下搜寻的火长大骂,“回去再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被龙吃了也要把烂布碎骨带回来!”他眼里的怒火却直扑史高,心里认定这红毛奴八成没说实话,或出了什么邪招。他一直看史高不顺眼,一头红发,语言怪异。
队伍此时不敢再走,原地扎营,辎重围成圈,内外派兵戒备,圈内则扎起了一个个帐篷。中间篝火熊熊,疲惫的武侯们挤在一起,心里多少有些惶恐。
当天夜里,可怜的火长带队又回去寻,直到清晨归来,依旧两手空空。
唯独不见了史高。
“史高呢?”嘲风一脸狐疑地问火长。
“我们搜了三十多里,他道是要再往南边去,我恐营地有变,就先撤回来了。”火长如实说,“史高先生让我们扎营稍等……”
“呸,这样还先生晚生,后娘养的都比他强。”弥峰打断了火长的话,又是一顿骂。
直到第五日入夜,经过一日的灼烤,地面高温未退,一阵乏力的龙爪声从队伍后面响起。
“大人,史高回来了。”一武侯眼尖,喊了一声,赶紧迎了上去。
史高已累得不行,浑身筋骨酸痛,脸上的汗水用袖口胡抹一番,斑白的汗渍在衣服上干了一层又添一层,似数年不曾浆洗,虎口被缰绳勒伤,露出丝丝血痕。
“找到什么了?”众人赶到龙前问,但见这可怜的北山龙已经疲惫得张不开嘴,只是滋滋地往外吐着白沫。
史高往地上掷下一个破旧的刀鞘,缓了缓气:“这两天龙不卸力,沿着队伍以外的龙爪印追了百来里,除了龙群,荒无人烟,但在一条冲沟里寻得这个破鞘。”
嘲风走过去,捡起,拭去尘土,执火折子凑近一看,神情有些迷惑:“这倒是一个罕见之物。”眼前之物虽不完整,但从形状看显然是一刀鞘,用上等银香木制成,再用鳞状龙皮革包裹,鳞片大且粗糙,有着暗绿色的油亮光泽,不像常见的龙或小兽的皮囊,刀鞘在火光下显得格外诡异。
弥峰接过刀鞘一打量,冷笑道:“你奔去这么远,让我们白等两日,就寻得这么一个前朝破烂,鬼知道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守捉使,你是弥百战,无所不能,你告诉我这前朝破烂是何种人所使?”史高冷笑道。
弥峰一时语塞,看着刀鞘不像寻常的突厥或吐蕃人制式,竟也答不上来,正欲发作,被嘲风按住。“这会儿急火攻心,理论不出什么,”又回头对史高说,“你先去洗洗,用点饭,歇会儿再议。”史高嘴边泛起一抹蔑意,扶着鞍头一跃跳下龙来,夺回刀鞘,径直走开了。
史高心中有气,身上又冷又乏,他避开营地,选了个僻静处,抽出马刀劈开几块枯木,又拖来一捆干枯的松枝条,混作一堆,从怀里取出火折子,燃起一小堆篝火。
黑夜之中,篝火烧得哔啵作响,跳跃的焰光变幻出各种奇怪的影子,时而欢腾,时而低落,一会儿又变幻成一个少女的身影向他走来,史高不想揉眼,想让这美色多留一会儿,却又闻到一股浓郁的肉香扑鼻而来,篝火前那少女正用茭白玉指捧来吃食。
史高回过神来,下意识回头一望,原来是嘲风提着一小壶酒,给他送吃的来了:“我给你烤了一些龙腩肉。”史高忙谢过,看着有酒有肉,拔出匕首大口吃了起来。
嘲风的手被篝火烤得发烫,驱走了少许戈壁滩晚上的寒气,看着史高狼吞虎咽,不禁生怜:这洋人倒也不易,做事着实卖力。他随手拿起史高丢在火旁的刀鞘,琢磨着上面的怪鳞,问道:“这墨绿刀鞘,便是今日捡的?”
史高清了清嗓子,又把事情简要说了说。
“那在冲沟捡获此物之前后,有无听到什么诡异之音?”嘲风问道。
“我骑得匆忙,龙爪声、风声甚大,此外便没什么了。”史高想了想,又仰头灌了一大口酒,酒液从嘴角流出,顺着他那坚硬的面部线条,滑过满脸胡楂儿,直落衣领上,满是西部牛仔的率性和不羁。
“不过,”史高的眼神闪烁,突然想起什么,“说来诡异,我听到了一些和尚诵经般的声音。”
“诵经声?”嘲风的心又提了起来,将自己原先的猜测一下子都联系起来,不禁心里懊恼,怎么总是这般好的不灵坏的灵?这些吐蕃人,和此前遇到的瑜伽士一样,肯定是以某种咒语,让听到的人成为行尸走肉。他闭眼,竭力回想红萸用金针刺下的穴位位置,有百会、风池、哑门、人中……
史高见他沉思,不禁笑道:“我以为附近有庙宇,就没去细寻了。”
如果真是他们,史高能活着还真是天大的运气。嘲风看他一副乐天样,又好气又好笑,但事儿还没坐实,也不好明说出来。
接战
次日一早,队伍又拔营出发。此次,弥峰亲点勇士做斥候,一改此前每人扫一方位的做法,改成两人一组,嘲风自告奋勇站到了史高的身旁,弥峰拧不过他,只能准了。
两人往东南侧翼搜寻了五六里地,毫无异状,正想返程赶上队伍,没想到一齐听到一阵奇怪的诵经声,且越来越清晰,声声入耳,虽听不明,但已能辨得。
“想必这寺院还挺大,”史高困惑不已,对嘲风说,但又觉得不合常理,“这方圆数十里荒无人烟、水源枯竭,僧人又靠何人供养?”史高竖起耳朵仔细听那诵经声到底是何意。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史高越想着前行,身体越不听使唤。他满面错愕,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双遒劲有力的臂膀仿佛是他人之物一般,竟松开了缰绳,而那些吟诵声仿佛化成了一个个细小的字符,从毛孔钻入经络血脉间,霎时一股莫名的气息在体内聚集,眼睛和大脑感到灼热,手脚却开始渐次“泄气”,聚拢起来的气息最终堵在前胸,四肢冰凉……
嘲风听到诵经声,心知不妙,又见史高像走了神,嘴里着了魔般地嘀咕着。“史高!”嘲风大声唤着,顺着史高的方向一望,太阳晃眼得很,但远远能看到有几个人影,暗道:好个贼人,使的什么妖术,还能诳人前去!于是抽出毛瑟步枪,一夹龙肚,想看个究竟。可史高竟松开了缰绳,慢慢倒在了龙爪旁。
“糟……糟糕!此地如此酷热,要是留他在此,怕命不久矣。”嘲风看史高倒地,也无心追击那些人影,一闪身下了龙儿,将史高拖上龙背,拍龙后撤。
弥峰正在营地高度戒备,见嘲风一人奔回,一种危机四伏的感觉又漫上心头,又听嘲风喊道:“弥峰!快拿丹药来!”
“贼番果然有鬼!”
昨夜嘲风讲的话犹在耳边,他忙从龙鞍上的鳄皮袋中摸出一个黄澄澄的瓶儿,“吧嗒”一声打开盖来,内有十八九丸丹药,胡乱地将丹药压碎了,给史高服下,这些通窍活血散结之物下去,史高周身散出一阵燥热之气,竟能慢慢坐起身子来。
三人正要商量,突见一个斥候策龙而回,速度缓慢,又左右打摆子,弥峰迎上去正要开口,只见斥候的坐骑先是艰难地挣扎了几下,又重重地倒在地上,不断抽搐着。斥候被连带着掀翻在地,见到弥峰,哭丧着脸喊道:“大将军!大将军别杀我,别杀我!”看样子已丢了魂,人没见血,倒是龙儿中了几箭。
“这厮胡说八道些什么?”弥峰大吃一惊。
“这便是中了吐蕃人的咒语!”嘲风已经看清这些吐蕃人的招数,咒语之后,心志坚定的,反应可能稍微弱些,心志不坚定的,脑海中的恐怖片段就会启动,极其狰狞地占据心房。此前在突厥部落,那化身狂龙的阿拔和仆骨,以及疯疯癫癫的战士们,都是因为中了这种咒语。
“可我那丹药远远不够啊!咱们队伍还有百来号人马!”虽然匪夷所思,但弥峰终于确信嘲风所言不虚,心里一慌,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颗。
“无需丹药,马上叫众人互相用针刺百会、风池、哑门这三个穴位!可保住心神!”嘲风大手一挥,令众武侯围过来。
众人一听要针灸,莫名其妙,还未领会其意,只见前侧方的戈壁荒原上,远远的几个小黑点正急速靠近,他们嘴里似乎念叨着什么,可是被滚滚的龙爪声盖住了。
“吐蕃人来了!”弥峰一吼,“咣啷”一声拔出横刀,众武侯也紧张起来,一阵金铁交鸣,兵器齐出。
等吐蕃人再靠近一些,仔细一看,竟只有五六人,清一色老朽,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沧桑,披着破旧皮袄,而且手里并无兵器!这唱的是哪出戏?武侯们面面相觑,一时之间搞不清楚状况,有的竟忍不住笑起来:“什么吐蕃人?就是老乞奴吧!”
“且看他们要做什么。”弥峰挥了挥手,让武侯闭嘴。
这些“老叫花子”倒也淡定,无视一箭之遥的队伍,从怀中掏出嘛呢筒,虔诚地转动着,口诵经文,缓缓退去。
“糟——糟糕!那经文就是这些老奴念的!”
“后面!”
弥峰突然一瞪眼,看到队伍的另一侧,一团灰尘铺天而来,龙爪落在被晒得发烫的砾石上,响起清脆而杂乱的声音,冲击而来的骑兵不多,有百十号人,是吐蕃钩爪龙骑兵无疑,悬龙尾羽于首,氆氇毛呢裹身,双袖盘扎于腰间,系着红绳,粗粗的辫子盘在头上,发辫上硕大的绿松石熠熠生辉,嘴里高喊着听不懂的话语,手里长刀挥舞着,阳光打在厚重的刀刃上,发出寒光,圆盘护手上刻的喷焰三宝纹此时像点燃了似的,他们奔腾呼啸而来,一种难以形容的剽悍之气瞬时压住了唐人大队。
“老叫花子原来是佯攻,这边才是真章!”见来人不多,弥峰倒也镇定。厮杀时候已至,武侯们强作镇定,几个火长一个劲儿地催喊着:“拈弓搭箭,拈弓搭箭!”
“大将军!”
弥峰失声叫唤,侧翼奔来的哪里是什么吐蕃人?分明是大将军李俊龙,他怒气满面,挥着马槊,疾驰在军阵最前面。
“陆都尉?你这是为何……”外侧的武侯错愕不已,那不是上府折冲都尉陆南驰吗?为何骑在肃州龙上舞刀向自己冲来?
武侯团的百来号人,此时愣在原地,瑟瑟发抖,每个人见到的场景都是那般匪夷所思,是兄弟,是长官,是父母,是孩儿……
“可恶!我还是慢了一步!”嘲风五指死死抓着衣角,这一瞬间,难以言喻的悔恨攫住了他,“要是早一刻教众人打开穴位就好了,现在该怎么办?”他脸上毫无血色,双眸死死地盯着快速逼近的吐蕃人。
只有弥峰在动!
他抽出一捆长矛,举刀、砍落,顷刻之间,长矛被横刀连劈十余记,散开手掌长的小段,他又将断矛竖起来,飞速出刀,削散成无数细片,径细如银针。他丢下刀,伸手抓来一个呆愣的武侯,捡起木刺径直刺激他的百会穴,那武侯头顶传来一阵极薄极锐的疼痛,顿时一阵清明,幻觉开始扭曲起来。
“朝请!狗厮的风池穴在哪儿?!”弥峰转头大吼,“快来帮把手!我记不得了!”
嘲风如梦初醒,想起自己的慌乱,脸顿时涨得通红,忙来到弥峰的身旁,手按风池穴,教弥峰刺下,那武侯但觉眼前万物一片赭色,又如卦象开裂、乾坤互易,一阵天旋地晃之后,整个人清醒过来:“我这是怎么了?”
“你中咒语了,快随我去驱走那几个老者,不然我们今天全都葬身于此!”嘲风大声对那武侯喊着,整个人已经调动起来。
“咒语?”武侯一时没能领悟,但看情况已是十万火急,也来不及思考,抓住龙儿的缰绳一转身,往反方向奔去,几位老者没料到有人能躲过口诀,立刻勒住龙头。
嘲风算着射程,拔枪就射。“啪……”他开火速度极快,五发子弹瞬时已脱膛而去,射中了几只坐骑,龙背上的人滚落下来。追上去的武侯“呼哈”一声就拔出擘张弩,瞅着能进入擘张弩二百余步的射程,“嗒”的一声,弩机在嘶叫,那吐蕃人又倒下一个。剩下的探手抓住同伴的龙缰,打了个响哨,转身撤走。
两人不敢恋战,又奔回队伍。
吟诵声消去,唐人浑身一震,似乎从梦魇中醒来,心想,这世间竟有如此匪夷所思之事,大白日里,竟能变幻面容,迷人心智。
听到吐蕃人的怪叫,众人蓦然省觉,齐刷刷地看了过去,吐蕃人虽原形毕露,但冲在最前面的吐蕃人已经触手可及,钩爪龙狂喷的鼻息似乎已经喷到脸上。这些从来没打过仗的武侯此时乱成一团,个个全无主意、脸色煞白。
狂锋挐龙
好……好快!
只见远处白光一闪,那是吐蕃人的弯刀挥下时在空中划出的光芒。只见他轻松追上一个发呆的武侯,轻轻侧了一下身子,借助于钩爪龙的冲击力,厚重的直刃从武侯的脖颈处劈下,鲜血溅起丈许高,正在龙背上的武侯的手似乎还抖了几下缰绳,但随即人头滚落,躯体倒在地上。后面追来的吐蕃人,见此场景都发出了狰狞的笑声,他们距离唐人大队只有数丈之远了。
面对如此近距离的杀戮,嘲风只觉血往头上涌,几乎如窒息一般,强压着颤抖的手指,给步枪装弹。
“放箭!快放箭!把所有能射出去的都射出去!”嘲风身后,一个粗壮的、口音奇怪的声音横空响起。史高已经恢复过来,左手拉缰绳,勒住龙儿昂首嘶鸣,右手抽出一把乌亮的毛瑟步枪,朝着刚刚斩杀得手的吐蕃人连续放了三枪,子弹飞出,其中一颗从吐蕃人的胸脯中间穿过,只听见他闷叫了一声,就栽倒下去。
“好你个番狗!送上门来!”
弥峰心中杀机四起,高声喊道:“全力放箭!看清吐蕃人的面门!”自己抄过一张擘张弩,咔嗒,把箭上膛,朝着对面越来越近的人影,深吸一口气,松开弩机就射,“嗒”的一声脆响,第一箭就射中一个吐蕃人的小腿,连人带龙干倒。
紧接着,他握紧横刀,喊了声:“拿刀跟我冲!”话音刚落,便一跃而出,后面三十余名心腹武侯也舍命跟着他冲了出去。
双方短兵相接,厮杀声不绝于耳,一方为掠夺,一方为保命,只见血光四溅,触目惊心,不断有尸身跌落下来,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竟很快堵住了坐骑的落脚地。
有蹊跷!
兵器碰撞声中,弥峰似乎感到史高那边的咆哮声越来越弱,分神一看,汗毛奓起,数十个吐蕃人正亡命般地扑向他,中枪的同伴尸首被不断踩踏,就连负伤的也挣扎着往前拱。
史高咆哮着,全身染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吐蕃人的,左手的步枪已射光子弹,右手握着马刀,染血的布条把手与刀柄紧紧地绑在一起。一名吐蕃人躲过刀锋,已至身前,正欲蹬腿起步,扑向嘲风。嘲风弹药已用尽,吐蕃人的手斧凌空而至,他只能抄起枪身硬扛,“铛”的一声巨响,一瞬间,枪身被沉重的斧身压下,重重地撞到头上,他感到“嗡”的一下,周遭的空气仿佛全被挤压到了一处,然后又迸裂开来,眼前全是金花,从指间至脚下,似乎万物都在震动。史高见状,飞抢上来,马刀从侧边往上一送,寒光撕开空气,一把扎穿吐蕃人的脖颈!吐蕃人狂号一声,鲜血冲出喉头,整个人迅速砸向坐骑,又滚落在地。
眼见史高如此血战,弥峰心下骇然,不及细想,提气吼道:“挺住!我来救你!”说完,他扭转龙首,用刀背戳了戳龙儿的侧腹,一声痛苦的龙吟响起,龙儿撒爪嘶鸣,箭一般飞了出去。
弥峰身后的亲兵正在搏杀,周围的血如飞雾四溅,厮杀中只听弥峰扬声叫道:“救朝请!”他立马掉头赶去。不料却迎面撞上史高身后的吐蕃人挥刀袭来,他伏龙背上躲过一道扎眼的刀光,蓦地头顶微凉,盔缘竟被削断。史高抓得这一瞬的余裕,反手送出腰间匕首,正中吐蕃人锁骨,对方没有来得及发出惨叫就睁大眼睛倒下了。
百来号武侯如今已折损过半,余下的慢慢聚在一起,接连血战。吐蕃人将唐人慢慢围起来,把包围圈的几个缺口渐渐合拢,武侯们已经被逼得连多退一步亦不可能。
弓弩已射尽,刀剑已有豁口,坐骑已乏力,但杀气正沸腾,双方的感官都已经习惯喷飞的血液与刺痛的手足,寻找对方最不经意的瞬间,将兵刃捅入要害。光阴在此刻反而慢了下来,戈壁的高温让双方都快达到体力和意志的极限。
本想派几人对安北侦察一番,替猫瓦大军打打前站,或许还能寻点时空转换的线索,没想到弥峰这厮带了这么大队人马,更没想到还吸引了吐蕃的主力,也罢,都是命数。嘲风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还有那么多的谜团未解、那么多的龙未熟知,还有人未能相见。还是挺可惜的,这一生。他从后面按住弥峰和史高的肩膀:“谢谢兄弟们助我!”
弥峰和史高一对眼,一笑泯恩仇,心里暗忖:可笑自己的宏图大志,也只能葬身于此了。
黑雨
“突围吧!”弥峰吐了一口混着沙和血的唾沫,“史高,你护着朝请,我们能剩下几个就剩下几个,有活路的还能把这经过告诉国人!”
“武侯们!”弥峰抖擞精神,振臂高呼,“随我跟这些贼番死战吧!兵家能打!我们也能打!这一天,我们都会葬身于此,但大唐的史书上会有我们一笔。你!我!今天都是弥百战!杀啊!”
“杀!杀!杀!”
众武侯轰然响应,仿佛此前的羞辱、怨恨,此刻都可以在沙与血之间洗净,笼罩全军的绝望一扫而空,众人精神大振,狂呼着“弥百战”“杀他几个垫底”,杀了出去。
十余骑人马率先冲了出来,一阵龙爪响,尘沙飞扬之间,领头的弥峰已是杀红了眼,对前来阻拦的吐蕃人毫不减速,反而一夹龙肚,逼着北山龙坐骑撩开大爪,飞也似的扎入敌群,仿如利礁击浪,动作之猛,连钩爪龙也被震住,吐蕃人的队形活生生被弥峰冲乱。
嘲风听着也觉热血沸腾,捡起一把手斧,准备做最后一搏。
但闻吐蕃人后方传来一阵喊杀声,在前血战的弥峰以为是吐蕃人主力杀到,心里一阵惊悸,怕是突围也无望。
但吐蕃人的阵势很快出现少许乱象,只见数十名骑兵奔来,虽然衣裳半零不落,但还算是行若奔涛。他们奔至嘲风等人的侧翼,抄起弓弩,向着吐蕃人放出了一排整齐的箭。“这是作甚?”嘲风见后心里一愣,“这架势不能够是吐蕃人啊?”
见来人不多,吐蕃人很快压住了阵脚,主力依旧前仆后继地向武侯的突围队伍发起攻击。嘲风和史高见状,抄起横刀背靠背站着,借着坐骑的遮挡,奋力砍翻几个吐蕃人,但不到片刻便气喘,马刀崩出更多缺口,坐骑亦身中数刀倒地。眼前吐蕃人虽然损失了十来个人,但后续仍然强劲。
就在唐人仅剩下十余人之时,吐蕃人的侧翼突然被打乱,惨叫哀号不绝于耳。片刻,吐蕃后队传来一阵尖厉的呼哨声,就在武侯准备以死相搏之时,吐蕃人竟然纷纷转身后撤,并甩出铁钩拖走尸首,绝尘而去。
如此进退有度,看得嘲风等人目瞪口呆。当吐蕃人的烟尘渐消,一面黑色战旗远远地出现在地平线上,那是个大红的“唐”字!
独光庭和猫瓦的援军到了!嘲风眼前一黑,瘫坐在地上。
当嘲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再度睁开眼睛时,却见猫瓦眸中波光盈盈,当真要滴出水来,声音透着焦急与关切:“哥哥可好?伤着没有?”
“猫妹妹!他没事!”弥峰推开身旁的人,神情骄傲,“你是见过我身手的,有我在,朝请郎一根毛儿都不会掉,好着呢!”
听了弥峰的话,嘲风头脑逐渐清晰了起来,他安抚了下猫瓦。
猫瓦拉来一英气少年,虽满脸血污、衣衫褴褛,但目光如炬,隐含的霸气咄咄逼人。“见过天可汗大军朝请郎!”胥子自报家门,他的口音听起来有些怪腔怪调,神情却十分坚毅,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他深深一鞠,身后追随者见状,挥舞着各色兵器,欢呼一片。
“原来是胥子!怪不得这么眼熟。”嘲风思量。
原来,诃黎胥的队伍看着吐蕃守军前几日倾巢而出,便连夜混入安北城内,击杀留守兵士,占了军镇。咒语失效后,青壮者不甘心继续为刍狗,纷纷拿上缴获的兵器,准备与吐蕃人做最后一搏。谁知吐蕃主力被嘲风的队伍吸引,大大减轻了突厥人的压力。在与独光庭的大队接上头之后,两支队伍相约来会合,没想到恰好遇到武侯队伍被袭,前后夹击,勉强击退了人数不多的吐蕃军。
虽然有了唐军的护卫,胥子的人马还是如惊弓之鸟,担心吐蕃人反扑,便日夜兼程地赶往安北镇,将余下的沙依坦克尔西族人救走。在历经磨难后,这个部落忽露一丝曙光,实属万幸。
此时,安北镇上空一片漆黑,天空滚过一阵轰鸣,犹如百万只飞龙同时张嘴嘶叫。一阵火山迸发的巨响在众人耳畔炸开,一连串的电闪雷鸣紧接而来,腾格里似乎发了怒,将悲愤化为暴雨。暴雨倾盆直下,夹着灰黑的火山灰、凄厉的寒风,像一块广阔无垠的黑幕,将整个安北镇里里外外都包围起来,这雨,是黑色的,使人分不出东西南北,辨不清城郭。
激战之后的安北镇外围,遍地残箭断刃,一片血红。嘲风和猫瓦在弥峰残师的护卫下,带着胥子,又日夜兼程,试图赶回香囊城见涅子最后一面。
而此时的香囊城内外,表面平静如斯,实际上已是暗流汹涌。大将军和仆射的暗斗慢慢浮出水面;三姓村在左右摇摆;吐蕃雍獒一部在蠢蠢欲动。更糟糕的是,南下寻找落星石的队伍闯下了大祸,激起了南方汉城的杀伐之心,闻者如听到丧钟敲响一般。
安顿好一切,私用兵符的嘲风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城南颜家邸店内,来拿他的武侯想必就在路上。他左手轻轻抚摸着已经长大少许的泼皮,右手捏住方才发现的刻着“玉堂”的龙牙章子,内心波涛汹涌。
阿四的随身印章,怎么会穿越千年时空,出现在他房间的桌上?是何人所放?阿四又在何处?
这命运的时针。
无须等待。
它自会滑向下一秒。 御龙记:史前闯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