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久安和顾渝白漫步在海滩,和棚屋那片区域拉远了一点距离。
顾渝白不说话,沉着一张脸,郁久安觉得如芒在背,硬着头皮开口,“我听说你们来卞城一周多了……你公司那边不忙吗?”
顾渝白站住,阴测测地冷笑,“你觉得我是来听你说这些的?”
郁久安也停步,回头看着他,触及他的目光就微微发憷。
“我……我没想到你们会找我。”
她低着头,又是一副受训的样子,有些无措。
他见她这样,有种一腔火气无处发的无力感,脚步一挪,别开视线望向海面。
“其实昨晚我在想,一直找不到你,我还能坚持多久,”他自嘲地勾着唇角,“可能没多久,公司那边需要我,已经堆了一大堆工作,一直都没找到什么线索,找你这件事儿就是大海捞针,我这个人很少做这种没希望无意义的事情,我觉得是在浪费时间。”
郁久安缓慢抬头,抿唇,想了想还是没说话。
顾渝白继续:“有时候有些事可能真是冥冥中注定,昨晚他洗澡半途中出来就说你可能在海边,当时我不以为然,没想到竟真给他找到你。”
他侧过脸睇向她,“我不管你之前是什么想法,但大海捞针他也把你捞出来了,这可能是老天给你们机会。”
这次郁久安直接问了:“你也是来劝我的吗?”
顾渝白还没来得及回话,她又问:“你刚才说到你在宁阳最后和我说的话,你记不记得,你说了一句,你说如果抵抗命运很辛苦,那就不要抵抗了。”
顾渝白眼眸眯起回想了下,然后蹙眉,“我说了那么多,你就记住这个?然后你就不抵抗,不治病了?”
“也不是,”郁久安笑了,“我当然知道你是为我好,说那些是希望我去找他,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去见他,但是我真的很害怕治病,就算治好,我这个身体,能活多久我觉得都是未知数……”
顾渝白说:“我能活多久也是未知数,有句话说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你就不能放宽心,享受当下?”
“享受治病吗?”她反问,“我和他一开始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总在吃药,后来流产那回,差点丧命,普通人是这样吗?”
顾渝白是没法理解的,“因为生病就彻底放弃人生了?”
她很干脆点头,“对。”
他一时语塞,隔了几秒,只能换个方向,“但就算这样,你也不能……就算你不为自己想,你就不能为他想想?苏梓的事情对他来说刺激已经够大的了吧,这才刚结束,他现在睡觉都是靠药物的,你以前说什么都要和他在一起,真这么看重,在这个时候离开他?”
提到韩潜郁久安面色微微发沉,眼底无意识的闪了下,别过脸,嗓音微微嘶哑,“你只知道苏梓而已。”
顾渝白一愣。
“网上这部分消息少……苏梓出事的当天晚上,苏妈妈为了找苏梓,出车祸去世了,他当时没能陪在苏妈妈身边,他一直很内疚。”
她深深吸口气,抬头看海面,有些难受地道,“他已经看着两个亲人走了,你不明白吗……我一身的病,注定活不了多久的,我不是没有为他想过,我们在一起,然后过总在给我治病的日子……我也没有多少能力赚钱,我不光是他的负累,可能最后也没什么好结果……”
她说:“我担心我得的是不治之症,我担心会成为他的累赘,我担心我会让他觉得痛苦,我担心我们的感情最后会被现实击溃,我还害怕,生病很痛苦,治病也很痛苦,我最怕的是,如果最后他要看着我走……”
她视线朦胧,低头,抬手在眉脚按两下,“我们上一回来卞城,被人绑架,他受了枪伤……那时候我以为他会死,我觉得……”
她无法用语言描述,声线微微发抖:“等他消息的那几天,我觉得生不如死,那样太痛苦了。”
她眼圈有些泛红,手在眼角抹了下,“苏梓的事情里,我失去妈妈,他失去的是妈妈和妹妹两个,这样的事情他不能再经历了,顾渝白,我不是没有想,也不是草率地做这个决定,我想了很多,不管是从他的角度还是我的角度来说,我现在离开都是最好的。”
她眼底暗了暗,“只是会被他发现我生病是个意外,如果他以为我在这世界上哪个角落里活的好好的,他一定也能好好的……你知道吗,只要我活着,他总会忘了我,但他知道我死了,那就很难忘记了。”
顾渝白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不知道苏妈妈的事情,也不知道那男人过去到底都经历了什么,自然万万没料到郁久安还有这一层顾虑。
他思路被打散,默了好一阵,才又开口,“可你至少告诉我一声,我也会想办法给你治病的。”
她笑了笑,“顾渝白,我真的很感激你,你帮了我很多,但是……”
她顿了顿,“我也不能拖累你,而且最重要的是,我真的很怕疼,我这一辈子都过的太疼了,难道我生来就是要受罪的吗?”
她说:“不论剩下多少时间,我想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我想掌控自己的生死,也许对你来说很难理解,但你知道吗,我最近生活的很好,真的,我在这里,远离北城,远离宁阳,远离我熟悉的那些地方,在我喜欢的地方呆着,我觉得很好,我不想勉强自己去做我不愿意做的事。”
她甚至还笑了笑,“只有在这里,我觉得不用再害怕担忧,从我到这里以后,没有噩梦了,也不会失眠,我最近都睡的很好。”
顾渝白是来劝人的,但是最后,他居然说不出话。
耳边余下海浪哗啦啦的声响,远处偶尔有船鸣笛一两声,两个人静静对着海站了好一会儿。
他最后问她,“那以后呢,什么打算?”
她望着海面,视线落在很遥远的地方,“我想出海……我想留在这里。”
……
顾渝白心里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认同郁久安的决定的,但许是立场使然,又或者是郁久安那一堆他无法反驳的理由叫他语塞,最后他没能劝出什么结果。
韩潜并不意外,和郁久安一起送顾渝白到路边,这一段不好打车,韩潜对郁久安说:“石头刚喊你一起做饭,你先回去吧,我送他。”
顾渝白黑着脸,“我不要你送。”
韩潜皮笑肉不笑,“你要的。”
顾渝白说:“不要。”
郁久安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韩潜轻揉一把她头发,“笑什么,别人不给你男人面子,你这么高兴?”
她躲了下,他手指一屈,在她额头轻轻弹了一下,“好了,你先回去,我送他上车就回去,你得帮我看着点儿石头和景尧,别给我饭里下毒。”
郁久安摸着额头:“……”
顾渝白对着郁久安摆手,很心累的样子,“还不走,打算继续用狗粮招待我?”
郁久安瞪了韩潜一眼才走了。
顾渝白看她背影走远,韩潜从衣兜摸出那个药片递给他,“联系七爷,他那边有人可以化验,看看这是什么药。”
顾渝白一怔,接过来看了看,“哪里来的?”
“久安在吃。”
“那她是不是有去看病,自己取药了?”
韩潜面色微沉,“有可能,但也有可能是……”
他没说下去,话锋一转,“反正化验过就知道了,我知道你急着回北城处理工作,东西你交给七爷,我和他问也行。”
两人并肩走,顾渝白将药片小心收起,叹了口气,“我也确实没办法继续呆了,公司那边事儿太多,现在人找到就好,就是这病……她脑子里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怕拖累别人,我说半天都是对牛弹琴。”
韩潜笑笑,“你说服不了她的。”
顾渝白拧眉,面色不虞,“你不也一样?”
韩潜说:“她这个人,看起来柔柔弱弱,其实不是,心里有主意的事情,别人很难扭转,我也没把握说服她,但是……”
他手无意识轻攥了下,“不论能不能说服她,我都必须在她身边。”
“你工作室就真不管了?”
“有徐杰,”他似乎不太在意,“再说,如果保不住她,工作室什么的……对我来说也没什么意思。”
顾渝白沉默下来。
他是做不到的,他始终考虑很多现实因素,不会为了一个女人付出到这一步。
他想着郁久安说的那些话,还是忍不住说出口,“其实……我也没和她白谈,她心里除了拖累你和怕治病之外,还有别的顾虑。”
韩潜蹙眉,“什么?”
顾渝白斟酌了一下措辞,最后没提苏梓和苏妈妈的事情,只说:“她身体太糟糕,就怕……走的早……”
他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说清楚,但韩潜却已经明白过来,“她怕我会接受不了?”
顾渝白有些慨叹,“以前我劝她她就不听,可劲儿折腾自己身体,从以前到现在,她一直走在作死的路上,我是拦不住了……希望你可以说服她吧。”
走到开阔路段,顾渝白等车的空儿,又多问一句:“如果她真那么固执,说不通,你什么打算?”
这一会儿韩潜有些恍惚,脑中还是顾渝白之前的话,他想了想,“她会怕我接受不了,就应该还在乎我的,那我应该可以说服她。”
顾渝白不语,深深质疑。
他低头笑了下,“如果不行……我总得陪着她,分开我也一样接受不了,不论她到哪里我都得陪着她,我不能让她一个人。”
……
韩潜折回棚屋,见棚屋有炊烟,靠近了可以闻见一点菜香气。
郁久安和景尧在小小的棚屋里做饭,石头也挤里面,他靠在门口看了会儿,觉得不顺眼。
景尧负责洗菜切菜,郁久安炒菜,这么看跟过日子的两口子似的,他捋起袖子,叫景尧,“我白吃也不好,我来洗菜切菜,你忙你的吧。”
石头在旁边插话,“我们也没叫你吃啊!”
韩潜:“……”
景尧倒是不反对,擦了把手让开位置,韩潜过去了,郁久安抽着空看他,眼神很明显——你会?
他还真不会。
之前几次做菜都是为了她,做的很惨烈,做出来的菜看着也惨烈,他硬着头皮洗手提刀上阵。
不就是切菜么……也不会难到哪里去的。
郁久安将锅里菜炒好,关了火看砧板上的菜一眼,“你是不是对土豆丝有什么误解?”
他动作微顿,但没抬头。
她又道:“你这个叫土豆条,我们要做的是土豆丝。”
他说:“加粗版土豆丝。”
郁久安:“……”
他不但切的不好,还切的很慢,郁久安在旁边等,靠着后面桌子,忽然说了句:“你叫顾渝白送那些东西过来……你难不成是打算住这里?”
男人没回头,“废话。”
她看着他背影,心口倏而软的厉害,但出口的话并未见分毫退让,“我已经给景尧他们添麻烦了,还加个你……你好意思么。”
“这你不用管。”
她有些无奈,“可你住这里也没用啊。”
他声音低落了一点,“你说过的。”
她愣了下,“什么?”
“等你有了自己的船,带我出海。”
她安静下来,还盯着他的身影。
这话她是说过,已经很久很久了。
他都记得。
她忽然想起徐茜茜说过的话,徐茜茜说,有关于她的一切,韩潜都记得很清楚,那一定是因为他自己不想忘记。
男人又道,“你不能说话不算数,你现在快有自己的船了,总不能不带我。”
她挪开视线,声音变冷了一点,“我不会带你。”
他将最后一点切好,回头看她,“那打算带谁?”
她不语。
“你不打算带任何人,”他说:“你想一个人出海。”
她还是不说话,依旧不看他。
他问:“你还打算回来吗?”
她面色微变。
他却没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切好了,你炒吧。”
……
石头本来是想赖厨房不走的,但被景尧给拉走了。
俩人在沙滩上,石头气的踢沙子,“哥,你怎么想的,久安姐姐是要和你在一起的呀,怎么能让她和那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男的呆一块儿。”
景尧往前走,从兜里摸烟,“你久安姐姐不会一直留在这里。”
“可她都答应我了!”
景尧手挡着海风,将烟点上,坐沙滩上,“她是城里来的,这里的人都嫌弃这里走了,你什么时候见过城里人来这里反而呆下来的?”
石头一张脸都快皱一块儿了,“但她答应我了。”
“哄你的吧,”景尧低头,烟灰扑簌簌落沙滩上,“她就是一时兴起买个船,你别看到个女的就想塞给我。”
石头坐他身边去了,“你觉得久安姐姐不漂亮吗?”
景尧不说话。
“你不喜欢吗?”
景尧抬手使劲揉揉小孩的脑袋,“你知道什么是喜欢?”
石头说:“我挺喜欢久安姐姐的,她和我们一样,没有爸爸妈妈,她应该和我们在一起,那个男的不适合她,你才适合。”
景尧笑了,又抽两口烟,“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有的人不能喜欢,不敢喜欢,因为喜欢也是白搭,反正早晚是要走的。”
……
米饭是石头焖的,郁久安盛饭的时候才发现,做少了。
她不动声色,先给景尧和石头盛饭,然后给韩潜盛,最后给自己留了很少一点。
但是几个人坐一张桌子,一目了然。
景尧皱眉看石头,“饭你怎么做的?”
石头哼哼一声,“他也没交饭钱,这米也是要钱的呀……”
韩潜并不恼,用筷子将米饭拨给郁久安。
她说:“我不用……”
“没事,咱俩分了,我一个人也吃不了。”
郁久安怎么可能不知道他饭量,但她没再说话。
景尧将自己的饭也递过去了,“这给你们。”
“哥!”
石头气的叫。
韩潜笑了笑,“谢谢,不过没事,你吃你的,我们分这些就可以。”
他将景尧碗推了回去。
景尧也不再推让,韩潜分完,自己碗里留了小半碗。
郁久安接过来碗,有些犹豫,他低头凑近,温柔地说:“吃吧。”
石头很气,将菜夹了好些堆在自己碗里,然后抱着碗出去了。
郁久安皱眉看去,景尧说:“没事,他一会儿就好了。”
但到了饭后,石头还是在生闷气。
郁久安哄了会儿不见好,折回棚屋看到韩潜在看电脑。
这里也没有电脑桌,就一张很低的桌子,旁边椅子又有点高,他笔记本在桌上,身体要微微压低才能看清。
她不满地道:“你留在这里,石头也不高兴,你自己也不方便,我也不可能跟你走,你图什么?”
“石头不高兴是因为他想你给他做嫂子,”他没回头,“你该和他说清楚。”
“我说过,他不听,反正是个孩子,我也不好多说了,他只是很想给他哥哥找个女朋友。”
她在床边坐下,看着他那个别扭姿势,“你这样看电脑,舒服吗?这里就连个像样的桌子也没有……”
“不舒服,”他如实回答,“你别费工夫赶我走了,你在哪里我在哪里,带不走你,我和你一起在这里生活一辈子,我去打渔你在家做饭。”
“……”
她仰面躺床上,无话可说,好半天,轻嗔一句,“死皮赖脸。”
这下他终于有动静,扭头看她几秒,遂起身先去将门被关上落了锁。
房子一下子就暗下来,光源只余隔间一个通风窗透进的一点,她眼前却更黑,男人身形已经压下来,她本能一般抬手,抵住他胸膛,警惕地看他,“你干嘛?”
他身子一侧,在她身边躺下,手肘撑着床,撩着唇角,“你在邀请我?”
她先没明白,反应几秒,耳根一下子烫起来,“流氓!”
他按住她抵在他胸口的手,低头去吻她。
她偏头躲了一下,被他扭住下巴,她的抵抗软绵绵的,他很快如愿以偿。
她还是一样,虽然不再推开他,但也不主动,只是在这一个长而深的吻里缓缓闭眼,鼻息间是男人身上熟悉的气息,她被动却也有些沉沦。
她也很想他。
他的唇由着她下巴往下,她呼吸急促开口,“你别……石头他们随时都会来的。”
“不做,”他轻轻吻她脖子,“让我看看纹身。”
她一怔,他将她的衣服撩上去。
她顿时不自在地挣扎起来,被他按住,他低眸盯着那几个字母,他的名字,烙印在她的心口,他还记得第一次看见时,虽然他神情无谓,但心底不是没有感觉的。
Nate不过是他随口说的一个名字,但当他看到它们烙在女人身上最柔软的地方,他有过震惊,有过得意,但在最后……
他改了自己的英文名字。
潜意识里,他不想让这几个她忍痛纹上去的字母毫无意义。
男人的目光太过于炙热,郁久安有种无处遁形的窘迫,这样的姿势本来就暧昧,她还衣衫不整暴露在男人眼底,她脸红的厉害,身体不安地扭了扭,挣脱不开,她刚要开口,听见他又出声。
“我现在叫韩潜,”他抬眸盯她双眼,“英文名叫Nate,你身上是我的名字,我们注定是要在一起的,你留在这里我就留在这里,你要出海我就跟你一起,你要是不回来,”他在她纹身上烙下一个吻,“我们就都不回来,只要你高兴就好。”
她鼻尖发涩,“你知道我出海去哪里吗?”
“不重要,我们在一起,去哪里都可以。”
她忽然又挣扎起来,“你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吗?”
他按住她双手问:“你知道?”
“癌症也有可能。”
“那只是一种可能,囊肿也有可能,吃药就能治好也有可能,”他眼圈也有些泛红,“你为什么总往那个方向想?”
她有些脱力,放弃挣扎,呼吸急促,胸口一起一伏,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下去,“你知道我总是会往好的方向想。”
“好的方向只有一个,就是我们在一起,”他唇落在她眼角,吮她的泪,“就算真有万一,也不会比我们分开更糟糕。”
“不会更糟糕吗?”她声线有些呜咽,“万一我死了呢?”
他手轻柔地擦拭她眼泪,“那我也不会独活。” 假面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