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韩瑾修的是郁久安突如其来的动作,她往前两步几乎是扑着到他怀里,手抬起抱住他。
他甚至被这动作撞的微微退了一步,手中的烟也掉落在地上。
她的手扯着他的衣服,泣不成声,“对不起,对不起……我应该拦住她的,我没能拦住她……”
她的哭声一点一点变大,他衬衣的前襟被温热的液体浸润,湿度透进心底里。
他的手慢慢收拢,将她紧紧拥住,低下头,他的脸在她耳边轻轻蹭两下,头更低,最后脸埋进她肩头。
她不停地说着对不起,不知道说了多少遍,有温热的液体一两滴,滴落在她后颈,她将他抱的更紧。
他们很努力很用力地拥抱彼此,男人的手臂有力,像是要将她嵌入自己身体里去,她被那力道箍的甚至有些疼,但依旧是紧紧抱着他。
雨水一点点,滴落在肩头发梢,郁久安在他怀里哭的脱了力。
到中午雨势已经变大,韩瑾修在附近开了钟点房,带郁久安过去,两个人都被淋的半湿,她哭的多了眼睛还是红肿的,韩瑾修有些后悔自己也没分寸,要她陪着自己在秋天的雨水里呆那么半天,途中经过女装店给她买了衣服,到房间就催着她去洗澡。
浴室里水声哗啦啦,他在窗口点了支烟,靠着窗户边一边抽烟一边俯瞰宁阳。
比起北城,小县城的楼层都不高,还有很多平房,这片区域他也不算陌生,多年前刚刚被苏妈妈带着来宁阳,他们在这里住过。
租很小的房子,支着简易床,一家三口挤一间屋子。
他想着想着便有些失神,竟连郁久安从浴室出来也没听见,她已经换过衣服,站在浴室门口隔了段距离望男人的背影,心口一阵一阵紧缩的疼,呆几分钟才慢慢走过去,小声地提醒他。
“你也去洗洗吧,不然容易感冒。”
他愣了下,侧过脸看她,她脸颊被水蒸气熏染的泛红,他默了几秒,低低道:“没事,我身体不像你。”
她坚持着,“去吧。”
他又抽了口烟,“听你的。”
他转身到桌子边掐灭烟,“我要了冰袋,等下会送过来,你敷敷眼睛。”
郁久安等到酒店服务生送来冰块,便拿着敷眼睛,坐在靠窗户的椅子上王者窗外,外面雨已经很大,砸在窗玻璃上,像是天空在歇斯底里地哭泣。
因为哭太久,眼睛本不舒服,敷过后好了点,但心中还是忍不住地难受,她不知道苏梓的事情真相大白之后他是怎么接受这一切的,她也想不到以后他要如何自处,这时想起他床头那瓶氟西汀,甚至觉得那是一种必然。
一切她都能理解,但她心疼的厉害。
她有些迷茫地想,他以后,要怎么办。
等到仇也报完了,他要怎么办。
她又想,她能回到他身边陪着他吗?答案是否定的,她现在心疼他,但以后很长的路不是靠着心疼就能走下去的,在派出所冲出去找他的时候她根本就没有思考,这种不计后果的冲动她自己都不知道能维持多久,更重要的是……
她肆意挥霍的身体已经在报复她了,身上大大小小的毛病一大堆,总在吃药,没有查出结果的病只听医生说也并不乐观,她很确定她不愿意再受治病的罪,也很确定自己不想拖累任何人。
敲门声打断思绪,她过去开门便是一愣。
看到徐杰并不意外,意外的是,徐杰还带着几个人。
这几张脸她都不陌生,除却丁妍,还有高一三班当时的班主任,校长,丁妍的父亲以及……
当年和这些人一同逼迫她的那个警察。
她表情很冷,疑惑地看向徐杰,徐杰说:“先让他们进去吧,有些话说,说完我还要带人回派出所。”
酒店只余这个标间,这么一行人进来顿时就显得狭小了些,郁久安没办法地走到窗户边去了,浴室里水声已经停止,丁妍红着眼睛,慢慢靠近她,小声地叫了一声她名字。
她蹙眉看丁妍。
丁妍眼泪就出来了,“我……我不知道韩先生是韩潜,我也不知道苏梓真的是他妹妹……我,我以前对不起你们,对不起苏梓,我知错了,你帮我和韩先生求求情好不好?我没别的办法了,我现在已经很惨了啊……”
丁妍越说越难受,声音也在发抖,她想做明星没做成,现在名声尽毁,回到家里就连亲戚都觉得她丢人现眼不说,现在还要面对韩瑾修的起诉,很有可能会有牢狱之灾。
一个女孩子,身上已经背负那些绯色传闻,再加上个前科,这一张脸又因为半年的演艺圈生涯而被所有人熟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以后要怎么样活下去。
郁久安没来得及说话,浴室门打开来,韩瑾修已经衣冠整齐走出来。
丁妍一见到韩瑾修,一下子怯起来,脖子缩了缩,竟是不敢再出声。
韩瑾修粗略扫视一眼,走到茶几旁边拿烟,除了徐杰其他几个人甚至不敢坐,屋内气氛安静到诡异。
韩瑾修坐在沙发上点了烟,“怎么,都哑巴了?当初逼人的时候那股子劲头呢?”
丁妍是最怕的一个,所以最先开口,“韩先生,是我错了,真的,我知错了,你放过我们吧,我都配合调查了,而且我已经这样了,还不够吗……”
韩瑾修一言不发地抽着烟。
班主任视线投向郁久安,欲言又止,郁久安对上对方目光,别开脸。
她还记得当年被逼的时候,她最后和班主任求助过。
气氛又陷入僵滞,良久校长开了口,“我也被判渎职,我们这些人是有不对,但哪个没付出代价?”
几个人都年长于韩瑾修,这时站在一起却都被韩瑾修气场碾压,底气不足只是一方面,更多的还是忌惮这个人物——毕竟,韩瑾修是那个发起狠来就连自己家族企业都能毁掉的人。
韩瑾修还是不说话,这些人心里就更没底。
校长转过脸看郁久安,犹豫了一阵,“郁久安,当初是我们对不起你,对不起苏梓……”
他顿了顿,手扶着眼镜,“但我也是为了二中,那时候评建,要是这种事传出去,整个学校都会受影响的,那个校工我后来也开除了,我希望你能理解……”
郁久安没料到校长话头转的这么突兀,她攥紧拳开口,“你怎么不去问苏梓会不会理解。”
年近花甲的人被她一句话堵的说不出话来,班主任也出了声,“郁久安,老师……老师对不起你,那时候没能帮你,老师也一直很后悔,这些年还一直想你过的好不好……”
郁久安转过身去留个冷冷的背影,班主任瞬时难堪的说不下去。
韩瑾修点了第二支烟,屋内气氛自始至终压抑沉闷,他道:“渎职,被辞退,做伪证被判刑,其实时间也不会太长。”
几个人不约而同看向他。
“不论把你们怎么样,死了的人死了,回不来了,”他手指夹着烟,眼神黯淡,轻轻阖上眼又睁开,“道完了歉就滚吧。”
这几天对韩瑾修道歉已经不知道多少回,没看到什么好脸,几个人便都对郁久安道歉,郁久安并没有回应他们,几个人俱碰了冷钉子,韩瑾修也不多说什么,徐杰将其他人都带出去,丁妍还不肯走,她甚至对着韩瑾修跪了下去。
“郁久安,韩先生……你们帮帮我,我都认错了,就不能把网上那些消息处理一下吗,那些人还在人肉我,现在就连我家人都被他们骚扰,我求求你们了,苏梓死了我也很难过,但是我没办法,当时真的不是我害死她的,韩先生,你都知道了啊,是那个校工,我是无辜的……”
郁久安这时候忍不住了,“丁妍,你无辜?你是怎么对苏梓的,如果不是你把苏梓关在那里,她会被人欺负吗?”
她气的手都在发抖,“你觉得你还能撇清关系吗?你们所有人……”
苏梓的死,甚至苏梓的自杀都不是偶然,在苏梓短暂的生命里,所见都是这世界的黑暗,如果曾经有多感受到一点点这世界的温情,也许她不会绝望到用那么惨烈的方式了断自己的生命。
郁久安眼泪又忍不住流下来,“所有人……班里每个嘲笑苏梓的人,都一样,所有人都是……”
那时候,知道丁妍欺负苏梓的人其实很多,不光同学,还有班主任,那些冷漠的成年人选择了漠视,遇事却又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而选择让她来做牺牲品。
她和苏梓这样的人在他们眼里也许死不足惜,那时候她和苏梓其实境遇何其相似,她们都被排斥在这个世界之外,她们的人生在他们看来也许毫无意义。
所以就可以轻易地被牺牲。
丁妍哭的厉害,“我知道,我也后悔了,但我不是最终害死她的人,难道就不能……”
韩瑾修低沉嗓音打断她,“丁妍,其实你给我写信,我是知道的。”
丁妍怔住,扭头看着他。
他唇角扯着一抹惨淡的笑,“苏梓给了我,是我不肯回信,苏梓求我,说是她朋友些的,叫我看一看,但我叫她扔掉……”
他顿了顿,“可她没有扔,她很小心收起来了。”
丁妍呆呆愣愣,唇张张合合,发不出声音。
“说这些废话没用,你走吧,”他低着头,沐浴后半干的刘海遮了眼,看不清情绪,“宁阳县派出所会处理你。”
丁妍还想说什么,徐杰折回来,强硬地扯着她手臂,将人从地上拽起来带了出去。
门一关,房间安静下来,郁久安胡乱擦了一下眼角,在床边坐下来,又将冰袋拿起来贴着眼睛。
男人也不说话,沉默地抽烟,她又听见打火机声响,出了声,“你烟瘾重了是吗。”
他手在眉脚按了下,“还好。”
“让我戒烟,你自己……”她闭着眼,话头顿住。
说这些似乎不合时宜,她也没什么立场再去说他,她转了话锋,“其实没必要让他们和我道歉……他们最对不起的人是苏梓。”
他笑了笑,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有这个想法,要这些人来和她道歉。
其实他知道的,事已至此,道歉没有用,对不起三个字很无力,他们无法回到过去,死了的人也回不来,一切都回不到当初的模样,但他想了想,说:“可能就是觉得,这样才算完整。”
他将手里烟掐灭了,抬眼看她,声音变轻柔,“眼睛好点没有。”
她没说话。
他沉默会儿,忽然问:“顾渝白对你好吗?”
她攥紧冰袋,那种冷意入骨,她嘶哑地道:“挺好的。”
他那天见到顾渝白在街头亲吻她,现在会误会也是理所当然,她没有解释。
他靠住沙发,淡淡笑了,声音小而低,“嗯,那就好。”
她竭力忍着眼泪,一天之内流了太多眼泪,她不想再哭了。
他拿着外套起身,“酒店会送餐过来,你先吃,现在雨太大不好开车,一会儿小了我让徐杰送你回北城。”
见男人转身像是要出去,她脑子空白,脱口而出,“你不和我一起吃饭吗?”
他脚步顿住,攥紧手里衣服,听见她的声音,小而软。
“我……我不想一个人吃饭。”
他又折回沙发上坐下了。
但多的话也没有,她敷眼睛,他静静地等,饭被送来之后,两个人就坐在沙发上吃饭,都吃的很慢很慢。
她问他,“那些人都会被判刑吗?”
他摇头,“法律管制很有限,校长和班主任那种,交罚款,行政拘留什么的,不至于去监狱,警察渎职会入狱,丁妍和那个校工我会起诉,让他们坐牢不难,不过我需要想办法让他们出不来。”
她问:“能做到吗?”
他点头,“已经有对策了。”
她低下头,其实他真正想做的事情,确实不需要她操心。
他往她碗里夹菜,“不要挑食,身体不好就什么都得吃。”
他想起什么,“你后来有做全面体检吗。”
之前她住院的时候徐杰和医生问过,她的例假问题是要做妇科检查的,但由于例假迟迟不结束,就一推再推。
他和徐杰这段时间都太忙,加上她出院了,也没顾上再跟。
她视线闪烁了下,“嗯……检查过了,都挺好的。”
一时无言,一顿饭的时间再怎么磨蹭也很有限,服务员将东西收拾走,外面雨还是很大,他找不到理由留在这里,而且其实留在这里他也不好受。
这种心情很复杂很矛盾,想要在她身边,却又受不了在她身边,就如她所说的那样,在这样一个时刻,这样一个地点,过往的一切历历在目,她就在眼前,他被肩头沉重的罪恶感压的快要窒息。
这种不堪重负的感觉在她对丁妍说话的时候就开始了。
所有人都是罪人——自然也包括他。
如果不是他,苏梓不会处于那样一个境地受人欺凌。
他想其实郁久安才是明智的,分开或者真的是最好的结果也说不定。
临走前他想了想从钱夹里拿出一张卡放她跟前。
“那一千三百万我本来给顾渝白,他没有收,你或者会用到……”他没有勇气看她的眼睛,低着头,“这张卡里是我现在手里所有的钱,你拿着。”
她摇头,“那一千多万也不是我的,”她把卡推了回去,“我不要你的钱。”
她现在也想不清,到底谁欠谁?毕竟他当年为了给苏梓讨回公道,付出了自己的人生,如果当时她不顶罪,坚持否认,就算不能改变结果,至少可以让苏梓的案子不至于就那么匆匆而草率地了结。
他抬眸看她,“就当是为了我……你拿着吧,这样至少我心里还能……”
她默了默,最后将卡拿起来了,“好,我拿着。”
他没说完的话她都知道,她不再问。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时又停住,突然问:“你喜欢他吗?”
她笑了,眼睫低垂下去,“像我这样的人,谈喜不喜欢的……会不会太奢侈了。”
他手攥着门把,骨节发白,没有回头,低声道:“像你这样的人?”
他沙哑地说:“我没有见过比你更好的人。”
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
整个宁阳县沉陷在瓢泼大雨中,明明才午后,天地间一片昏暗,韩瑾修坐上车,手有些发抖,他闭上眼,脑海中就是早晨刚刚见到郁久安,她流着泪的忧伤的眼。
好一会儿,他睁眼,倾身从置物箱拿出药,手机在这时响起。
来电的是郁久安,她在电话里说:“你给我卡,没给我密码。”
他怔了一瞬,“密码是……”
她打断,“你回来,写给我。”
他迟疑着。
她道:“还有你的外套,你也没有拿,你得回来取。”
他攥紧手机,脑子转的很慢,听她又道:“我等你。”
说完那边直接挂断了电话。
他盯着手机屏幕足有几分钟,看屏幕暗下去,他觉得心绪被什么往不同的方向撕扯。
不该再见,再见还会给彼此痛苦,她也说了,见到他会想起那个没能出生的孩子,她现在在顾渝白身边,顾渝白对她很好,她可以忘了过去重新开始……
但他无法重新开始,他知道的,他怎么能重新开始,他的至亲被他害死,他最爱的人被他所伤。
但他也想——
如果不能再见,他呢,他怎么办,他现在甚至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背负着这些沉重的让他喘不过气的内疚和罪责,这样的人生还能有什么希望。
就连她也不要他了。
他低头,抵着方向盘,在隐约的雨声中耳边似乎又是她的声音。
她说我等你。
——她在等他。
他攥紧手机,转身打开车门,破开雨幕,回到酒店时,这一个来回已经让身上衣服湿透。
郁久安给他打开门,门口男人浑身湿漉漉,发梢在滴水,他的气息还有些不明显的喘,似乎是跑来的,他的眼眸温柔而哀伤,她往前一步踮起脚,吻上他的唇。
他甩上门,抱着她抵在墙壁,很快就吻的深而重,他身上挟着外面来的一股凉意,湿透的衣服将她才换的衣服也沾湿。
她的手在解他衣扣,她不想去想那么多了,反正以后也许不会见了,最后一次了……
这最后一次,她不想压抑自己。
衣衫尽褪后她胸口的纹身赫然,他一遍遍亲吻那些字母,她仰起脸深深吸气,往日里冰冷的身体这时滚烫,她情不自禁地叫他名字。
他将人抱到床上去,她一段时间没有过,适应的艰难,他耐心亲吻,她流着泪伸出手抱紧他。
中途手机响过几回,外面雷声阵阵,没人理会,她体力不支,他动作便温柔很多,她的手抚着他的脸,从眉脚鼻梁到他菲薄的唇。
不知道过去多久,她身体虚软躺在他怀里,还在盯着他的眼睛看,忽然问:“你真的会做回韩潜吗?”
他低头一下一下地亲吻她眼角鼻尖,“改名字不是什么难事,现在我脱离韩家,也不需要顾忌韩家人,但要等这些事处理完。”
两人身体黏腻着一层汗,但都没有动,她吻他的唇,再低下头,靠着他胸口听他心跳,“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整容,你现在什么样子。”
他抚着她长发,笑了声,“不敢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样子。”
她也笑了笑,“会很帅。”
“会吗?”
她说:“你以前在学校不是很受欢迎?不整容也是校草级别的。”
他低头吻她发顶,“谁想当什么校草乱七八糟的……吸引不了你,有什么意思。”
“别胡扯了,那时候你每周在晨会台子上发言,你都看不见我,如果不是船长,我们还不认识。”
他表示赞同,“船长也算是媒人了。”
她说:“其实我在少管所有想,你会不会因为我迁怒船长,不给船长吃的,它瞎了一只眼,怎么找吃的……”
停了下,“不过既然它去了流浪狗救助站,那就不用担心了。”
船长的结局完全是他编撰的,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那时候真的迁怒船长,对船长吼,小狗其实是最通人性的,那时候船长在他身边绕来绕去明明是很想安慰他。
他伤了船长的心,他知道的。
他沉了口气,低头捧起她的脸,鼓起勇气问,“那我们不要辜负船长好不好……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
她不语,他语气很低,“你最后信我一回……这一次我不会再骗你伤害你,我会很珍惜。” 假面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