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一群妖孽
夜色无边。
乡村孤院。
院中密密麻麻都是人,围坐成一圈,中间留出一片空场。空场中央立着一根木柱,约略和院墙等高,柱子顶上挑着两只灯笼,发出昏黄的光芒。灯笼下反倒黢黑一片,隐约见一人被反绑在木柱上,兀自在那里挣扎,嘴中似是堵了东西,呜呜发不出声来。
忽听有人说:“王上人来了,快让开!”
人群一阵骚乱,让开一条小路,北边正屋之中走出两个人,来到中间空场站定。
借着灯光,只见其中一位身材矮小精瘦,颌下一把山羊胡子,年纪大约在五旬开外,另外一人身材中等,身宽体胖,年纪大概不过四十。
那老者上前一步,清清嗓子,开言道:“诸位道友,我等蒙‘光明至正无上圣师’庇佑,今日幸遇王上人到此讲道,几辈子修来的造化!”
又是什么狗屁“无上圣师”!张恕周身发冷,头皮发麻。
人群乱纷纷向中央攒动,似是争相瞻仰一下这位“王上人”,老者一声呼喝,都给轰了回去。
那“王上人”打了个哈哈道:“诸位道友,老朽王道,云游四海,行踪不定,今日有缘相逢,多亏这小李子。”,说着伸手一指身旁的老者。
看来这“王上人”名叫王道,这老者姓李。只是这“王上人”如此年轻,却自称老朽,又唤老者为“小李子”,实在不合情理。
人群中一阵喧扰。
“王上人”似乎看出大家的疑问,笑道:“五百年前,老朽和小李子的祖爷爷同殿为臣,义结金兰,是我看破红尘,挂冠而去。唉,我那李兄却执迷不悟,岂不闻功名如粪土,富贵如浮云,可惜啊,可惜!”
姜婷儿向张恕藏身之处看了一眼,不知张恕作何感想,她真想跃进院去,给这厮几个大嘴巴——再叫你胡说八道!
“……后来,机缘巧合,得遇‘光明至正无上圣师’以莫大智慧、莫大神通稍加护持点拨,老朽便寿比彭祖,多活了这几百岁……”
果然“上人寿人,彭祖道”,原来这是老神仙呢!
人群中一阵欢呼之声。
夜风偶起,树叶瑟缩,木柱顶端的灯笼跟着摇晃,灯光摇曳,院中黑压压人群,更似笼罩着一层妖氛,阴森可怖。
“这都是‘光明至正无上圣师’的功劳,要说老朽有什么功德,老朽此心至诚而已!”
张恕心中冷笑:这个大骗子心最不诚!
“王道将一切肉身、法身、法外身,本心、法心、法外心,都托付‘光明至正无上圣师’,便得此福泽绵长……”
王道,霸道,高下不同。“王上人”平白糟蹋了这好词儿!什么肉身、法身、法外身,闻所未闻,狗屁不通,故弄玄虚!还本心、法心、法外心,这厮分明大言欺人、无法无天……
跳动的灯光下,“王上人”一张脸半明半暗,他话锋一转:“昨夜,我那李兄,也就是小李子的祖爷爷给我托梦。他托我照看他的后人,我心念一动,今天便遇到了小李子,这也是几世的宿缘!”
那老者扑通一声双膝跪倒,给“王上人”磕了三个头,祈求道:“请王上人,王老爷爷护持点拨!”
四周哗啦啦跟着跪倒一大片。
真滑稽!一群小丑儿!树上的姜婷儿差点儿笑出声来。
“小李子,诸位道友,起来,起来!老朽可没那么大本事,唯有我‘光明至正无上圣师’能给大家莫大护持,苦海无涯,人世颠连,诸位只需默念‘光明至正无上圣师’,便得福报护持!”,“王上人”半脸幽暗,半脸光芒,阴阳分割,看着瘆人。
忽然,柱子上绑的那人念诵起来,语调癫狂:
“顶礼‘光明至正无上圣师’,我心归‘光明至正无上圣师’,我身随‘光明至正无上圣师’,我口念‘光明至正无上圣师’,得大智慧,得大精进……”
不知何时,他吐掉了塞在口中的手巾。
张恕和姜婷儿均是心中一动,听此人声音,正是日间酒楼上遇到的疯汉!
忽然人群中有人问道:“王上人,我有一事不明——此人如此虔诚,为何不得‘光明至正无上圣师’护持,却变成了疯子?”
说话之人声音不大,中气十足,言之成理,语含讥讽。
是哩!人群中沉默半晌,接着一阵议论之声。
“此言差矣,此人正因心念不诚,才堕入此恶道!”,“王上人”斩钉截铁,语气暴戾。
说着左手一翻,手中多了一物,圆溜溜,亮晶晶,光闪闪,表面似有无数棱角。
众人都吃了一惊,这是什么宝物?
“王上人”声音浮荡,仿佛来自幽冥:“四百年前,‘光明至正无上圣师’赐我此镜,可知凡人心术,此人心诚与不诚,一照便知!”
言毕把手一翻,将那镜子对着疯汉一照。
众人再看时,都惊得目瞪口呆,那棱镜边缘发着蓝光,中间却乌溜溜漆黑一片。
“此人黑心如此,何来诚心?怎可得‘光明至正无上圣师’护持?”,“王上人”一声诘问,不容置疑。
人群中鸦雀无声,静夜氤氲,气氛更显诡异。
“王上人”说着,把手一翻,又将棱镜照向身旁的李姓老者,众人再看,晶莹剔透,光亮如初。
“你们来看,小李子诚意追随‘光明至正无上圣师’,一片冰心可鉴!”
人群中彩声四起,果然是人心难测今可测,欺心欺人难欺天呢。
“诸位道友,尚有谁要老朽照上一照吗?”,“王上人”扫视众人一眼,目光黄中泛绿,似有一种无形的威慑。
鸦雀无声,无人敢试。
万一照出个黑心那可毁了!
“我等皆诚心追随‘光明至正无上圣师’!”,人群哗啦啦跪倒一地,念诵声起:
“顶礼‘光明至正无上圣师’,我心归‘光明至正无上圣师’,我身随‘光明至正无上圣师’,我口念‘光明至正无上圣师’……”
声音在夜空中游走,整齐划一,怪诞诡异,如游魂野鬼,慑人心志……看此景,闻此声,张恕只觉得毛骨悚然,这“王上人”不知变了什么戏法,把这些愚人的心灵完全控制住!
倒要看个究竟!想到此,便要跳进院去,一脚踏翻这厮,打他个满地找牙。
“哈哈哈,我倒要照上一照!”,依然中气十足,听声音,正是适才问话之人。
张恕抓牢树杈,稳住身形,只见一个瘦高汉子站起身来,龙骧虎步,挤开众人,向“王上人”走去。
“且住!宝镜只照有缘之人,足下持心不诚,恐非我道中人!”,“王上人”神思敏捷,目光犀利。
那瘦高汉子停住脚步,笑得张狂:“王上人差矣,在下诚心求道。”
“王上人”见他不再近前,冷笑道:“如此甚好!”
“请问上人,前日山北村恶霸朴殿魁为人所杀,世间皆言乃‘天判官’所为,而那疯汉却道言‘天判官’乃我道高人,却是为何?”,瘦高汉子再次发问。
张恕心中一动,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天判官”除掉郝总管、诛杀朴殿魁,正不知是何等人物?是否同一人所为?
“此言不假,世上一切除暴安良,除恶扬善,皆是我道‘光明至正无上圣师’派遣‘天判官’所为,判官一出,天下太平,我等诚宜顶礼‘光明至正无上圣师’!”
“王上人”此言一出,仿佛一剂幻药,人群中嗡嗡念颂之声再起。
哦呵,合着这世上无论谁做下好事,都变成了他那狗屁道门的功劳,这厮贪天之功据为己有,当真大言不惭,恬不知耻!
张恕简直被他气笑。
“那你看我像不像‘天判官’啊,哈哈哈哈……”,那瘦高汉子笑声激昂,与周围气氛格格不入。
“王上人”脸色一变,斥道:“尔乃何人,胆敢对‘光明至正无上圣师’如此大不敬!”
瘦高汉子收住笑声,高声断喝:“在下闻道则喜,有何不敬?”
“哼……”,“王上人”一时语塞。
“在下还有一问:某追随‘光明至正无上圣师’,抛家舍业,心无旁骛,奈何高堂年迈无人赡养,世人皆道在下为人子不孝、为人谋不忠,王上人以为如何?”,瘦高汉子声音铿锵,咄咄逼人。
“王上人”眉头紧锁,白眼一翻,喝道:“此乃俗人陋见!”
“今生为父母,往世为仇雠,既心归‘光明至正无上圣师’,则不必商之于父,不必问之于母,万物为粪土,父母亦为粪土,唯有信奉我‘光明至正无上圣师’,方可放大光明,生大智慧,得大护持,离苦难海,往极乐天……”
其心不善!其人可诛!
姜婷儿银牙一咬,差点儿拉折一根树枝,恨不得左右开弓,将这厮一张阔脸打成肉包子。
父母者,大爱无疆,人间至亲!俗云疏不间亲,这厮竟然教人视父母、孝道如粪土,信奉那个什么狗屁“光明至正无上圣师”,便能往生“极乐天”?
张恕在树上也有些按捺不住。罢了,且忍一口鸟气,看这厮接下来如何表演!
“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下大彻大悟。”,那瘦高汉子这次倒语气平和,听不出情绪。
姜婷儿闻言莞尔一笑,张恕却大失所望,嗨,又一个蠢驴,还“大彻大悟”?我呸!这屁话听着着实刺耳。
夜色迷蒙,一时万籁俱寂。
“王上人”终于松了口气,忽然,他口气急转,厉声道:“我‘极乐道’自来行事机密,不轻传人。这黑心疯汉却口无遮拦,败坏我道名声,不可不除!诸位道友人人皆可杀之,上为‘光明至正无上圣师’锄奸,下为子孙后代积福!”
疯汉虔诚至斯,谁想却是个奸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见众人终究有些惊诧懵懂,“王上人”续道:“灭此孽障,则修人为同人,同人为上人,上人为天判官,天判官为通天,层次升腾,功德无量!”
“哪位至诚道友,过来动手?”
只见寒光一闪,“王上人“手中多了一柄匕首,冷森森慑人心魄。
原来这邪魔外道号称什么“极乐道”!杀却疯汉便能“官升一级”,层次升腾,真乃天下奇谈!
张恕本想立即跃入院中将这厮制住,转念一想,未必这芸芸众生便愚蠢至此,当真敢胡乱杀人。潜意识却将腰间匕首缓缓抽出,若有人动手杀人,便飞刀杀却。
“我来!…….我来……我来!”
“极乐道”信众人头汹涌,争先恐后,这群人形动物!突然异化成一只只野兽,面目狰狞,便要生吞了那疯汉。
匪夷所思,一群疯子!
张恕正欲翻墙而入,忽闻一声断喝:“都退下!我来!”
好似夜空打了个霹雳。 将军血:狼烟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