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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明松启程离府的那一日早上,秋意悄无声息地笼罩了京城。
清晨青白的天空显得极高远,悠悠地,没有尽头。迎面扑来的轻风,已叫人觉得凉意阵阵了——顾成卉将身上的外衣裹得紧了些,与一同给顾明松送别的姐妹们道了别,拐上了通向关月山居的小路。
细辛在她身后亦步亦趋,一边聊着闲话:“咱院子里不过少了两个人,却好像突然空了不少似的……也不知何姨娘到底怎么了,到如今也没有人……”
顾成卉漫不经心地与她聊着闲话,步子放得很慢,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关月山居门口的早银桂已经挂上了疏疏零零几串白桂花,清凉的空气混着淡淡柔香,沁人心脾……
忽然她的步子就顿住了。
院子门口站着一个人——她身体单薄瘦弱,披着一件红绒外袍,怎么看都觉得太厚了些——正背对着顾成卉的来路。那人听见了她们的说话声,缓缓转过了身。
“七妹妹。”顾成卉面上浮起一个关切的笑容,“你身子好些了?”
顾七面无表情地瞧着她。
顾成卉迎上前去两步,在离顾七一臂之遥的地方站住了。她不用回头,也知道现在身后细辛的表情一定很难看;可顾成卉的目光十分专注,面色如常地劝慰道:“最近入了秋,尤其早上更凉。妹妹虽说身子好了些,可也不能……”
“你少说废话。”顾七的面色阴阴沉沉,太阳穴一鼓一鼓。“那一天,你说什么二更时分许公子要来看你,都是骗人的——”她的拳头攥得极紧,仿佛骨节马上要撕破皮肤血管挣脱而出一般,不知想起了什么,脸颊突然狰狞地抽了一下。
顾成卉的脸色却一下变了,一瞬间露出的表情又狠厉、又慌张:“——你是听谁说的!是谁跟你说的许公子要去看我?”
顾七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她,浮出一个冷笑。她眼球泛着青白发灰的颜色,看起来像是死了许多天的鱼眼珠,又像是一张破布上挖出的两个奇大无比、奇深无比的黑洞。
她轻轻地启唇道:“你不承认也没关系——这份情我记下了。只要我不死,我一定要把这份恩情千倍万倍地还到你身上……”说罢,她迈开步子,轻轻越过顾成卉身边。一阵风带起了顾七的袍子一角,漫开来一股腐败了的血腥味。
还没走出去两步,袖子忽然叫人拉住了。顾七转过她那双黑窟窿一样的眼睛望着顾成卉。
“你怕是误会了什么。”顾成卉的脸色十分苍白,此刻只剩了一片的惊惶,好像还没太搞清楚状况。“我不知道是什么人告诉你这话的……可我也不怕你去说——”
不怕去说,怎么额头上都出汗了?顾七正要冷笑一声,只听她又继续道:“是,那一晚许公子的确来了,可我没去见他!打更的婆子吃醉了,漏打了一更,我错过了时候,心想许公子哪有等一个时辰的道理!我就根本没出去……不知道为什么你突然提起……”
如同一声炸雷,她后面又说了什么,顾七已经听不见了。
世界忽然嗡嗡地响起来,景物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血色。她只觉自己双腿颤颤地,好不容易才站稳,嗓子好像被刀割过似的:“……你说什么?……漏打了一更?”
顾成卉面上浮起了一种叫顾七恨不得伸手抓烂她脸的吃惊神情:“你不知道?那打更的婆子半夜睡了过去,我听见二更更声的时候,实际上已经三更了……”
实际上已经三更了——三更了——顾七恍惚间只觉天旋地转。过了好半响,她才强自镇定下来,每一个字都在撕扯着她烧干了的喉咙:“顾成卉,你若以为我会信你这种狗屁话,你就太天真了。咱们走着瞧罢……我不会叫你好过的。”她说完,脚步虚浮踉跄地走了——这一次,没有人来抓她的袖子。
等顾七走得看不见了,这个时候细辛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姑娘……”
顾成卉方才的惊惶神色,好像山壁上的水流一般流走了,露出了底下岩石一般冷峻的表情。
“七小姐……好像没有相信您的说辞……”细辛嗫嚅道。她方才猛地瞧见顾七站在院门口的模样,心下叫了一声坏了,一时惊慌失措竟没了话说。虽然顾成卉短短片刻之内想出了一个理由暂避其锋,可听顾七走时的话音,只怕不会就此干休……
“我没指望她能够全信。”顾成卉冷冷地道,仿佛一尊冰雕似的。“只要一点点怀疑的种子就够了。”
主仆二人进了院子,细辛才又一次听见她往日清柔如水的声音含着冷意道:“……虽然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不是我的本意,可是既然她要把这件事算在我的头上,我自然也不会叫什么无谓的愧疚拖累了我……”
细辛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问道:“您打算怎么办?”
“当初我叫长青把冯家马车留下来,就是要用作拿捏冯家的证据。否则我为什么不直接把她丢在路上?现在也不知道那辆马车起到了作用没有……”顾成卉皱眉道,心里开始琢磨上了顾老爷这两日的行程了。
细辛听了,仍旧不大明白:“姑娘要拿捏冯家做什么?”
顾成卉轻轻道:“自然是要把七妹嫁过去了。她在冯立的车子上受辱,冯家是跑也跑不了的。要是我猜的没错,七妹与冯立议亲的消息应该就要来了……”
细辛眼一下瞪大了。“可、可是冯立他……姑娘你是说、说,要把七小姐嫁给一个死人?”
“除了咱们和冯立的两个下人,世上没人知道冯立已死。只要把顾成欄一嫁过去,再说什么死不死的也晚了。”顾成卉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要不然,她留在府里,就是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的祸害。你也瞧见了,我若是不早早做些什么,只怕她就要反过来对我下手了。”
细辛只觉遍体生寒,低低叹道:“姑娘这样的日子,到底什么时候算个完……”
这一句无心的感叹之言,却叫顾成卉微微一怔,想起了许世岚。
许家人口简单,许夫人又是一个通情达理、好说话的人——更别说她与许云樊还有交情。这么看来,如果真的能够嫁进许家,或许再也不必过这样勾心斗角的日子了……
况且,她对许世岚的感觉也实在说不上坏……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件事的时候。顾成卉摇摇头,甩开了心中一刹那复杂起来的感觉,轻声道:“暗示都放出去好些天了,也不知道父亲那边进行得如何了……”
只是这件事上,她能做的都做了,如今也只能等罢了。
到了下午,她没有等来顾七议亲的消息,却等来了手拿钓竿的顾成宛。她一张小脸兴奋得红通通地:“五姐,下午没有什么事儿罢?快随我去钓秋鱼去罢——这个时候的鱼,是最肥的了!”
因为顾成燕备嫁、顾七病倒,而顾成华又是已婚的妇人,如今府中能陪着顾成宛一块儿玩的,也就只剩下了一个五小姐。姜姨娘虽然满心不愿意与这个“是非精子”走得近了,可别无办法,只好啰啰嗦嗦地嘱咐了她一通,才放她来了关月山居。
顾成卉横竖左右无事,也笑着应了下来,找库房领了一根杆子,二人朝那池塘去了。
池塘不大,水倒是很深。放水的时候,就往里头随意扔了不少鱼苗——本也没想着能长成个什么,可不知是不是水质特别好的缘故,才十来天的工夫,已能瞧见水面下一尾一尾的肥鱼缓缓游动了。这些鱼个头儿生得特别大,据说夜里还时常有下人偷偷来捞鱼。
丫鬟们在池子边上安放了两张脚榻,二人就坐在脚榻上,把挂着饵的鱼钩扔进了水里。秋高气爽,桂花飘香,两个小姐妹边说笑边钓鱼,却也别有一番闲适。
正坐着,只听身后一阵脚步声走近,接着一个沙哑柔媚的女声笑道:“两位小姐真好兴致,在这儿钓鱼呢。”
二人回头一看,原来是杨欢欢。杨欢欢今日穿了一身绉纱软罗绣蝴蝶纹的裙子,随着她腰胯款款,莲步轻挪,行走之间仿佛千百只蝴蝶都活转了过来,绕着她翩翩起舞,衬得她如同花中仙子一般。只是杨欢欢面上挂着的笑容,好像含着某种特殊的意味,不知怎么令顾成卉有些不大舒服。
“杨姨娘,我们就不过礼了,免得一起身,倒将鱼惊跑了……”顾成宛笑道。
杨欢欢丰润唇瓣一挑,眼波在池塘中央转了转,笑道:“无妨。……从前我在乡下老家的时候也最爱钓鱼,倒是有一点心得。我那时常把竿儿往中间挪一挪,那儿的鱼最肥……”
顾成卉唇边保持着礼貌的微笑,没有动。
顾成宛眼睛一亮,笑道:“我这就听杨姨娘的!”说着,手上一甩,鱼线落在了池塘中央。 庶道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