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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雪如所乘的一抬青皮小轿,是在一个夏意初萌的早上离开了顾府的。
顾府的男主子们都没有来,只有几位小姐,此时站在垂花门里,目光送着那顶远去的轿子,显得有些冷清。或许是为了尽到礼数,或许是因为孟雪如的人缘确实好,一众小姐们与其依依话别了半响,才终于放她去了。顾成卉瞥了一眼独自站在另一边,面色沉沉的孙氏,又想到刚才孟雪如那不时扫向外院、隐含期盼的目光,便垂下了眼皮。
——距离上次在寿安堂听闻此事以来,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
眼看着孙氏带着众人陆陆续续地离去了,顾成燕突然回过头,冲顾成卉一笑道:“五妹妹这就回屋子去?不上姐姐那儿去坐一会子?”
“承姐姐盛情了,只是我这个时候必要回去陪祖母说一说话的,我下次必定上门。”顾成卉也朝她露出了一个明熙的笑容。
虽然抬出了祖母来挡,可是顾成燕听了之后不但不以为意,反而忽地面色一亮,笑道:“是了是了,我竟险些忘了!祖母一向最是离不开妹妹的,你赶快去吧!”说着又是一笑,客气几句,便带着身边丫鬟先行离去了。
半夏望着顾四小姐的背影,撇了撇嘴角,压低了声音道:“四小姐可也真是!切实好处放在眼前了,这才忽然知道姐妹友爱。我可真看不上这样人呢!”
见人都散了,顾成卉也提步朝寿安堂的方向走去,此时听了半夏这话,她便笑了一声。
顾四为人虽然让她腻味,可是说穿了,这府里又有谁不是这样,营营役役,孜孜求存呢!顾成卉想了想,笑道:“大家为了一点眼前的利益抢破头的时候,自然顾不上姊妹友爱。就说我吧,若不是为了她姨娘手里的一点消息来源,又怎么会对她假以辞色?一个虚伪,一个傲慢,半斤八两,我也没什么好说人家的。”
半夏听了跺脚道:“姑娘又混说了!”顾成卉一笑,也不再多说。
自从顾四说亲一事闹开之后,因为顾成卉暗中的推波助澜,孙氏对于周姨娘已经彻底撕破了脸皮。周姨娘本身又不得宠,如今失了孙氏依仗,别说顾四的前途了,就连自己,也是风雨飘摇。因此一听了顾成卉愿意替她们在老夫人前争取,周姨娘立时就同意了顾成卉开出来的合作条件。
才刚刚跨进了寿安堂的门,就见橘白正向另一个丫鬟说道:“嗳哟,我家姑娘回来了,下一回再找姐姐说话……”说罢,便几步赶了上来,笑着朝顾成卉行了一礼,低声道:“姑娘您回来了!刚才那边又传了话过来。”
顾成卉脚下不停,看了一眼周围正朝她行礼的丫头婆子们,扬声对两个丫鬟道:“这才什么时候,天气已经开始热了!不过走了一阵子,竟就出了一层薄汗。一会你们快替我梳洗梳洗,换一身衣服,才好去见祖母。”
两个丫鬟心里雪亮,恭声应是。
待回了自己屋子,大丫鬟们就忙活了起来。半夏一叠连声地将院子里当值的几个小丫头都遣去烧水,自己就站在了门口。橘白拿了巾帕进屋,将门窗都关严实了,这才带了一点儿抱怨似的低声道:“在咱们自己的地方想要说一句话,竟还要借着擦身的由头……”
顾成卉卸下头上一根玉簪,语带嘲讽:“你也不是不知道,林妈妈一回来,就借着上回红丫的事,一口气往咱们院子里放了多少丫头婆子。如今在人眼皮子底下讨生活,自然要谨慎小心些!”
橘白闻言不禁叹了一口气。林妈妈之所以能做这件事,自然是经过了老夫人默许的——顾成卉自己也曾分析过,觉得还是在孟雪如一事上痕迹太重,叫祖母起了疑,因此才多放了几双眼睛来盯着自己。而至于林妈妈在这事中扮演的什么角色,她却始终没有什么把握。
顾成卉看了一眼橘白,后者立刻意会,开口道:“那边说,太太似乎有意替老爷再纳一房妾,昨日就已经使了陪嫁家人出去寻访了。据说这一次太太的要求特别高,一般人牙子手上的,根本就看不上……”
顾成卉“唔”了一声。孙氏心知肚明顾老爷与孟雪如二人之间的苟且,落了个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那试图夺宠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了。只是一时间要找一个色艺俱佳,风度姿容皆能与孟雪如抗衡的女子,又谈何容易!
只不过说到底,这事却与她没什么干系,给孙氏添添堵也就罢了……顾成卉凝神静听,果然橘白又继续道:“还有一件事,就是最近太太常常与娘家、与顾二小姐通信。具体内容不得而知,不过太太看着,倒像是有些发愁的样子。”说罢便停了下来,望住了自家姑娘。
顾成卉心中念头转了几转,思虑了一会儿——忽然她啪地一拍手掌,笑道:“与周姨娘做的这笔交易真是不亏!你还是照老样子,把太太要买妾的消息放出去,两三天内能传开就行——去看看热水好了没有,赶快应付过了,我也好去见祖母。”
橘白应了,忙出门去催热水,留下顾成卉一个,顺手抓起一本书,随意地翻看起来。
当顾成卉带着橘白迈步跨进祖母正屋时,却意外地发现顾老爷竟也在场。老夫人见了她,招手笑道:“五丫头可算来了!我可等了有好一会儿了。”
顾成卉忙向二位长辈行了礼,道:“祖母莫不是又等小五来伺候水烟不成?只是小五却不敢了,上次叫林妈妈给我好一顿训,小五羞惭极啦。”说着就捂着嘴笑了,一双大眼不住望向老夫人身边的林妈妈。
林妈妈深深地看了一眼顾成卉,才牵动一下嘴角,算是笑过了。
听了这话,顾府两位主子反应各自不同。老夫人笑得极真诚,还拍了拍林妈妈的手;顾老爷却皱了皱眉,扫了一眼林妈妈,又见老夫人笑了,自己这才也勉强一笑。顾成卉眼珠一转,把顾老爷的情态收入眼底,暗道一声果然。
只听老夫人笑道:“今日倒不是为了这事,而是忽然想起来,你似乎与那许家二姑娘关系很好,还交换了信物,是不是?”
顾成卉忙敛了心思,回道:“正是。许家姐姐与我一见如故,前几日才刚刚通了一封信呢。”
顾老爷“嗯”了一声,看了看老夫人。老夫人沉吟着开口道:“要说跟你年纪差不多的,那一日赏花宴上也有几个。许二小姐比你大了几岁,怎么倒独独与她谈得来?”闻言,顾老爷也朝她望去。
以顾府的风格来看,这必然不是长辈单纯地关心自己。顾成卉斟酌了一下言辞,笑着应道:“许姐姐为人端方,心地良善,最好的是人又聪明,又周到。与她一比,小五实在是惭愧不已呢。”
这样几句空泛的夸奖,老夫人听了好像不甚满意。便又问道:“据说她和她哥哥关系不好?我听说,她还叫许家少爷是魔星呢!”
顾成卉心里已经暗暗有了猜测,面上噗嗤一笑道:“祖母怎么也信这个呢!祖母不是还叫过我猴儿吗,难道在祖母心里,我就真是猴儿不成?”顿了一顿,她又道,“别的不说,论孝悌友爱,许姐姐当真是没得挑的。就连对我这认的妹妹,也是嘘寒问暖,关心备至……”说着,看了看老夫人和顾老爷二人的神色。
两个大领导对视一眼。老夫人招手叫了顾成卉近前来,笑道:“卉姐儿是个聪明的,我也不瞒你——你许姐姐或者就要变成咱家家里人了,那时岂不是好?”
即使早已有了预料,顾成卉在这一刻仍把惊讶和兴奋都摆在了脸上。
这神色极大地愉悦了两位长辈,老夫人便又捉着她的手问了半天关于许云樊的种种琐事,这才终于停下了,眉毛舒展,嘴角含笑,对顾成卉点了点头。而顾老爷似乎一直在踌躇什么,半响无言。忽然他抬起头来对老夫人说道:“既然母亲心里有了人选,那我就叫立春着手去办……”
顾老爷的话好像是裹着小雪的风,忽然就把老夫人脸上的笑容都吹尽了。老夫人手里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撂,猛地扬声道:“——不行,我亲自去!”
顾老爷眉毛一皱,刚要说话,瞥了一眼顾成卉,又改口道:“五丫头先回去!我与母亲有事要商量。”
顾成卉不露痕迹地看了一眼老夫人,见她虽然面色不虞,却没露半点反对之色,便忙起身行礼,带着丫鬟退出了正屋。
回屋的这一路上,顾成卉都在心中盘算着这个消息,面上笑容越发深了。待进了自己小院的门儿,迎面正好看见许妈指挥几个小丫头扫洒,见了她笑容满面,便诧异地笑道:“姑娘今儿心情这么好,是有什么好事不成?”
顾成卉笑道:“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看,咱们许妈妈也是我这儿的宝贝呢!”
许妈妈叫她弄得一头雾水,笑着道:“姑娘别捉弄我老婆子了,快同我说了罢!”
顾成卉不答话,笑着吩咐了橘白几句,见她走了,便拉了许妈妈的手,进了屋这才低声道:“上一回您不是跟我说了些林妈妈的往事吗?我记得有一件,是说父亲还没有定嫡的时候,也曾与我一样日日伺候祖母水烟,后来却叫林妈妈给狠狠训了一顿,说他只念一己之孝,至嫡母康健于不顾,对不对?”
“可不是!要说林娟这人,多少年了都板着一张脸,好像就只有她最公正无私,心子里头却是谁都看不透……”许妈妈提起这位旧日同侪,快嘴快舌地倾泻出了心里的不忿。她看了看顾成卉,忙住了口,又朝她笑道:“姑娘提起这事必有用意?”
“也没什么,不过试了试父亲如今对她的态度罢了。正如妈妈所说,看样子这林妈妈的人缘不大好哪……”顾成卉眯了眯眼,暗暗打量了一下许妈妈。
许妈妈皱眉出了一会儿神,又看了看顾成卉。
过了一会儿,这才有些难为地道:“姑娘,我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林娟这人虽然为人有些讨厌,可她这么多年了,却没做过什么坏事,要说她如今起了坏心,我是不信的……”
自己还没有开始动作,许妈妈就先替故人担心起来了……“妈妈真是厚道人!”顾成卉的笑容十分悦目,道:“妈妈放心,我自有分数,必不会冤枉了好人。”说罢不等她应,便转了话头,一个劲儿央告许妈妈去整治一些新鲜热点心来吃。许妈妈还想劝她一些别吃坏了胃口之类的话,可哪里禁得住顾成卉撒娇,终于被磨得没法儿,问了要吃什么,便去厨房弄点心了。
许妈妈手脚极快,不过半柱香多的工夫,已经将一碟热气腾腾的肉香馒头、一杯蜂蜜果茶摆在了顾成卉跟前。顾成卉笑着夸赞了几句,也顾不上烫,忙伸手去抓了一个馒头,咬了一口,鲜肉混着麦香冲进嘴里,烫得她舌头生疼,嚼也不敢嚼,张口直哈凉气。
忍冬进门的时候,正好看见桌上一碟热馒头,许妈妈还在急着劝顾成卉用茶,不由笑道:“姑娘莫不是又贪吃被烫了嘴?”
……顾成卉好不容易咽下了馒头,没事人似的忙转开了话头:“说什么呢,听不懂……你来得正好,我有事嘱咐。前两天管事的不是给我送进来一小筐枇杷吗?一会儿过了响午,你给橘白拿上几碟,我吩咐了她给祖母那儿的姐姐们送去些,尝尝鲜呢。”
这等小事还特地提一声,忍冬就满面笑意地应了一声是。顾成卉瞪了她一眼,自己也有点儿羞恼,便打发了两个仆人出去,自己悠哉悠哉地拿了一本宋史,边吃边看起来。 庶道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