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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那肉香馒头吃多了,也不知怎么的,当顾成卉上女红课的时候,就开始犯困。
坐在一边的顾成宛见了她迷瞪着眼,一根针在空中晃晃悠悠不知落在哪儿好的样子,笑着低声嗔她道:“五姐怎么这么困,昨晚没睡好?当心别扎了手。”
“有道是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嘛。此乃人之常情,人之常情……”顾成卉边说,便装作看帕子的样子,趁势打了一个呵欠。
顾六小姐叫她逗得扑哧一乐,朝她手里张望一眼,忙笑着提示道:“慢着慢着!这一针不应该在这儿穿,在左边,不不,哎呀五姐你戳到这狗眼睛上了,这儿,对……”忍俊不已地引导着顾成卉完成了这一针。
顾成卉毫不领情,侧着眼瞪她:“说什么狗!我这绣的明明是水鸟!”
若不是在课上,只怕此刻顾成宛已笑得要打跌了,忙连连告饶道:“五姐就爱逗我!”引得旁边顾成燕也凑过头来,笑着也品评了一番顾成卉手下的新品种。只不过她和顾成卉之间关系还生着,也就只说了一些个“多努力就好”之类的话来应付过场面。
要是换了往日,顾七早就一连串的冷嘲热讽射过来了,可今儿个她却自皱着眉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绣着一只蝴蝶,对身旁姊妹们的笑闹声置若罔闻。顾成卉瞧了她一眼,忽然心头一动,想起橘白的话来——“太太最近常常写信,看着像是有些发愁……”
正好王娘子训了一句:“都专注在自己的活计上!”绣房中方逐渐息了笑声。
待放了女红课的时候,正好临近响午。初夏的端倪已经迫不及待地展露出来了,树上油绿的叶片在太阳下像金属似的闪着光。顾七同姐妹们打了一声招呼,便不再多说,脚步匆匆而去。顾成卉瞧了一眼她的背影,便又打了一个呵欠,对两个姐妹道:“可算是熬到了放课,我定要回去好好歇一个午觉……”
顾成燕、顾成宛二人见了,都笑着应和了几句,便各自散了。
当顾成卉走到了寿安堂的门口时,正好迎面撞见了顾明松。
兄妹俩猝不及防走了个对脸儿,顾成卉一句“大哥真是准时!”几乎险险就要说出口了——目光一扫,见顾明松身旁还跟了一个眼生的丫鬟,就强把这句话咽下了肚子。她朝顾明松露出一个微笑,行礼道:“大哥,怎么这么巧?”
顾明松穿了一身竹青的书生袍子,素净一如往常。自从孟雪如一事之后,他沉稳的风度里就带了一些淡然,似乎泰山崩于前也能云淡风轻一般——此时见了妹妹,顾明松回了一礼,温声道:“这一阵事忙,许久没有来祖母跟前尽孝了。这不直到今日才来陪祖母说话!”
顾成卉笑着应了一句,目光在那眼生的丫鬟身上转了一转。顾明松还是头一次带了贴身丫鬟出来,只见那丫鬟生得极娇美,肤色洁白,脖颈修长,此时察觉到了五小姐的眼神,就屈膝一礼笑道:“五小姐好,奴婢青藤给您见礼了。”
但凡是顾明松院子里的人,一律称呼她为“五姑娘”,五小姐这样又客气又正经的称呼,就显得有些疏远了。顾成卉面上不显半分,只道:“新来的?以前似乎没见过你。”
青藤笑道:“拨我到大少爷身边服侍,也不过才五六天的功夫。五小姐没见过我,也是自然的。”
闻言,顾成卉略略一点头,不再与一个丫鬟多话,迈步随着顾明松一道进了寿安堂。
响午过后的日头高升,逐渐暖烈起来。待用罢了午饭,顾成卉没有像往常一样预备休息,转而吩咐几个丫鬟挑了一碟新鲜大个儿的枇杷、一小盆紫汪汪的桑葚摆在案几上。又特地拿出了待客用的茶具,泡得了一壶上好的茶。
待一切都准备得妥当了,她拿出上回没看完的宋史,静静地读了还不到一刻钟工夫,果然有一个小丫头来报说:“姑娘,大少爷来了。”
“快请大哥进来。”她的声音里含着笑意。
伴随着水晶石帘一阵清响,顾明松已应声而入,叫了一声:“五妹妹。”
顾成卉微微一笑,放下了书,往他身后扫了一眼,笑道:“怎么不见大哥那位身边人?”
“才被太太分到我院子里来,祖母自然是不放心的,此时正叫了林妈妈给她讲规矩呢。”顾明松也报以同样淡淡的一笑。这个时候,才能从两人的面容上找到一父所出的相似之处。
顾成卉扑哧一声,就从方才大家闺秀的端庄面具后面挣了出来,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大哥竟也有这么促狭的时候!”
青藤之所以能被老夫人捉去问话,跟顾明松也脱不开关系。
“——成日价地跟着我,烦人极了。我已经连着几日都没休息好了……”抱怨到一半,顾明松猛然刹住了话头,转而问道:“不知今日妹妹约我来所为何事?”
心里年龄已经快三十了的顾成卉,顺着他欲言又止的半句话,稍微一联想,就明白了顾明松所烦何事。她一时也不由有些尴尬,装作全无所觉的样子,笑着说道:“这一次来,主要是有一件事想托大哥之手。”
“兄妹之间又何须这么客气,妹妹只管说就是。”
“——这可看得出大哥为人端方了!连问一句也没有就应承下来,一点儿也不怕我狮子大张口?”顾成卉开了句玩笑,亲自给顾明松倒了一杯茶,“按你口味,泡得酽酽的老君山——”
顾明松接过茶杯,微微一笑,缓缓饮了一口。
——在孟雪如之事最初被证实了的时候,他对这个妹妹的心情是极复杂的。
一时恨她打破了心中的美梦,一时感激她挽救了局势,一时又对她满腹猜疑。当时在冲击之下,他只觉心神混乱,便窝在自己院子里,假借读书之名,闭门不出了整整六日。
六日过去了,好不容易从院子里出来了的顾大少爷,却变得有些胆怯了——这胆怯只有他自己知道。无论走到哪儿,总怕见着一切叫他回想起过去的东西。因此尽量地避开了家里人,好像三弟顾明柏那样,日日早出晚归,成天不在府里。直到他发现孟雪如几日之内就要离府别居了,烦乱之下忽然省悟——以自己五妹妹消息之灵通,大概对此事早已知晓。不告诉自己,恐怕是出于保护之意……这一点微不足道的体贴,忽然叫顾明松鼓起了勇气。
今日一早,他站在自己院门口静静地立了半响。遥遥望着那一顶青蓬小轿,终于从垂花门里出来,又一悠一悠地远去了……
在顾明松一时沉浸在了思绪里的时候,顾成卉也在犹豫要怎么开口。
她小心地看了一眼顾明松,斟酌着词句说道:“——这件事说大也不大。就是想求大哥替我使一个你手下的家人出去,打听打听京郊田产房屋的手续、价银……”
顾成卉的声音轻柔悦耳,顾明松一听就从走远了的思绪中回过了神,双眼紧盯着妹妹道:“五妹这是想要做什么?”
对面的小姑娘,咬着下唇低了低头,一句话也没说。
这样沉默,已足够顾明松猜到她的意图了:“莫非……”他一惊之下,不由四处望了望,说出口的第一句话却是压得低低的一句:“妹妹就这样任门窗开着,也太不小心了,当心隔墙有耳……!”说罢便要起身去关窗。
顾成卉忙拉住了他一只袖子。
见了顾明松这样反应,她一颗心早落了回肚里,带着点感激地笑道:“大哥有心了!只是咱们兄妹二人说话,却关上门窗,太过欲盖弥彰……”一语提醒了顾明松,他想了想,到底还是摇着头坐下了。
响午的艳阳把窗口下的一块地染得金黄。顾成卉往门外望去,离得最近的小丫头也有十几步之遥,此时正在院里那棵老树下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廊下放了一张小凳子,忍冬坐在凳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绣着手里一块鞋面。院中的仆妇们,有不少都去躲懒歇了午觉;这夏天的日头也确实叫人昏昏欲睡。
顾成卉也把声音放得轻轻的:“小五跟大哥说实话罢——大哥也知道,我在府里能有今日,全都靠了祖母的一点照拂。可叫我一日一日稀里糊涂地过,我终归不敢!总要趁未雨绸缪的时候,给自己留一些底气和后路……”
顾明松望着她一张小小的脸,一时说不出话。虽然五官清艳动人,可到底也仅是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两颊还含着一团婴儿肥,站起来够不到自个儿胸口。可是说起这样要紧的事时,她神色间却不见一丝天真懵懂,只有两道清醒坚定的目光,紧紧地笼着自己,带了一丝忐忑。
无数思绪在脑海中流过去,顾明松终于叹了口气:“你是怎么打算的,先跟我说说罢。” 庶道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