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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七月到十月,再从十月到十一月,整个龙城的氛围都很是压抑,一拨又一拨的陌生人,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占据了城中大大小小的客栈酒馆。
另外,问鼎侯布公权的公子布子衿战死在洛长安手下的消息,也如汹涌的暗流一样四下里传播,更有传言说问鼎侯为之大怒,不仅在一夜之间愤而斩杀了守护在布子衿身边的所有人,而且在朝堂之上一连逼迫鼎丰皇帝姬谅尘更改了三道政令,震得文武百官噤若寒蝉。
时光荏苒,转眼又是一个月过去,时近年关,龙城之中仍是一片沉郁萧肃,仿佛所有的人,都很默契地在等待同一时刻的到来,都在等待同一件事情的发生。
这一日腊月初十,腊八节刚过两天,洛长安终于摆脱冗长而烦闷的梦境,悠悠醒转过来。洛长安睁开眼睛的第一时间,便意识到身在一处陌生而又略带一丝熟悉意味的地方,宽大舒适的月牙床,垂天洒落的青鸾帐,有点像是当年晴雨轩新房的布置。
“你醒了!”
平静中暗怀一丝惊喜的清脆嗓音响在耳畔,让洛长安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徐徐转眼望去,只见正在窗前理妆的女子微微偏过头来,俏脸上晕着一抹未尝褪尽的红潮,如诗如画,明眸善睐,唇齿含香,不是安澜又是哪个?
洛长安看到安澜一身轻装柔媚的姿态,不禁微微有些呆愣,凝神反照之下,发觉并不是在梦里,双眉不由得轻轻皱缩到了一处。默默掀开厚实的棉被起身,探手取过搭在床沿外颇显精致华美的衣衫,一件一件穿戴整齐。
安澜见洛长安皱着眉头近乎冷漠地穿戴衣衫,眼底略略浮过一丝失落,随即又打起精神,放下手中的犀角梳,到外间打来热水送到床前,顺带着抚弄了一下洛长安后背上的褶皱,又扯直了衣肩,口中悠悠说道:“龙城这两日下了大雪,你的身子刚刚复原,没事还得多注意休养。”
洛长安在安澜的闺房中醒来,实际上很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他心里与安澜已经有了嫌隙,此番又与她纠缠到了一处,多少有些无奈和郁闷。所以,面对安澜的温柔叮咛,他默然毫无应答。
洛长安自行一番梳洗之后,暗暗回想了一番上一次晕迷前的事情,布子衿的生死他不太关心,倒是唐三笑和醉三千的安危让他有些放心不下,还有就是萧半如,她的身体被鬼妺夺走,神魂只残余一半,而且还深深困在拘魂笛中,也不知道哪一日才能尽复如初。
想到唐三笑和醉三千,洛长安便想出去走走,想到萧半如和拘魂笛,便不自觉地探手摸向腰怀,待手指尖触碰到一片绵软光滑,方才恍然醒悟原先那身衣衫早已不再。
安澜看到洛长安心神不属的情态,心底暗自叹息了一声,知道区区一座长安宫困他不住,也不想将他勉强留在身边,探手从梳妆匣里摸出拘魂笛和一块金质腰牌,转身一并送到洛长安身前,诚挚说道:“萧姑娘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对不起,我……”
洛长安探手取过拘魂笛,在手掌间轻轻摩挲了一下便即收入怀中,淡然摆了摆手,抬步夺门而出:“她的事情并不怪你。”
安澜看着洛长安漠然夺门而去的背影,心底涌过一丝苦涩,将手中的金质腰牌随意抛在梳妆台上,愣愣坐回到窗前,双眼微举,静静地看着窗畔墙上挂着的那一幅静女其姝的图画,她脑海中依旧记得清楚洛长安当时描绘这幅画的情景,然而他今天竟是连看都没再看一眼。
窗外的雪还在飘飘扬扬地下着,洛长安从长安宫里出来,信步沿着早已清扫开的道路往南行走,这是他第一次走在泰斗皇城之中,虽然依旧觉得四处散发着一种古老而神秘的气息,但是却没有丝毫游览赏玩的心思,不光是心有挂念的缘故,还因为他很坚定自己不属于这里,很清楚这里也不属于他。
泰斗皇城虽然很大,但是从安澜所居住的长安宫到承元殿、乾元阁等皇城重地,积雪三尺的道路早已被清扫开来,所以洛长安纵是第一次行走其中,也没有迷路,大约花了小半个时辰,便已从深宫走出了丹阳门,缓缓踏上御马桥头,放眼翘望银装素裹的朱雀大道,看着宽敞空旷的百里大道以及两侧高屋建瓴的玉宇琼楼,心里不觉微微荡漾开一抹别样的情绪。
以前,洛长安每次都是从朱雀大道上仰望丹阳门,此时此刻再从丹阳门一眼望穿朱雀大道,两番感触自是截然不同,以前或许有些少年不切实际的激昂,现在则要深沉豁达了许多。
负手从御马桥上下来,又徐徐转身步入十梓街头,一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洛长安看着赤条条堆满积雪的古柳,感觉离开三年有余,这里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而他却是变化不小,不仅修为已然今非昔比,经历一番生死磨难之后,不退反进,如今已经彻底稳固在了『大阳初照』之境,而且『大魔经』彻底解放,海底圣骨中的本命真元随之由虚入实,宛若狂龙腾举,直达心门之下,在整个胸腹之间团成一轮烈焰滚滚的如墨一样的太阳,大阳普照,将四肢百骸间的天地元气驱逐得一干二净,只要他随意一出手,必然魔焰滔天,倘若单纯从修为来讲,他如今可以算是一个真正的大魔头了。
或许,这就叫物是人非。洛长安正对古老静默的柳树沉吟感怀片刻,稍稍收敛心神,转身往斋心堂走去。远远的可以看到,斋心堂的大门半开,门庭冷落,估摸着是回了龙城之后别无去处的唐三笑在此安顿。
洛长安缓缓踏过一路皑皑白雪,缓缓踏进斋心堂的大门,一眼便看到唐三笑果然端坐在大八仙桌前喝茶,而在唐三笑身旁,还有一个让他颇为意想不到的人,黑衣罩面,身量苗条,散发着一股清冷淡漠的凛人气势。这个人别人或许猜不到是谁,但是洛长安看一眼便即知道,那是姜奴儿。
唐三笑和姜奴儿听到踏雪的脚步声到了斋心堂门前,不觉双双转首相望,看到洛长安缓步而入,俱都微微一怔,随即齐齐探腰起身,唐三笑脸上洋溢着欣慰和欢喜,姜奴儿的双眸间却闪动着颇为复杂的神色,尚未等洛长安开口,便即转身大步朝门外走去,口中淡淡然扔下一句话:“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洛长安感觉到姜奴儿的情绪有些反常,不过却也没有立即随之转身,而是朝着唐三笑点了点头,问道:“醉三千还在龙城么?”
唐三笑看到洛长安站在门口说话,知道他这是要随姜奴儿出去的意思,之所以问及醉三千,是因为知道醉三千必然时刻悬心他的安危,如果她在龙城,便设法前去探望或者让人代为传信,告诉醉三千他已经平安苏醒。
唐三笑领悟到洛长安的心思,微笑着点头说道:“她很好,我一会去告诉她你醒了。”
洛长安感觉经过此一番南疆西域的行走和经历,和唐三笑更为亲近信任了许多,见唐三笑说话的语气,估摸着他与醉三千之间较之从前也熟悉了不少,于是微笑着颔首表示感谢,转眼间看到姜奴儿还候在门外,淡淡招呼了一声,转身抬步出门:“我去去就回。”
姜奴儿俏然长立于风雪之中,见洛长安只与唐三笑简短交待了两句便即转身出来,也不说一句话,默默转身,迈开脚步,往东走去。
洛长安不知道姜奴儿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她如此情态反常,虽然他自忖与姜奴儿还算是朋友,但是却也不好贸然直言相问,直到一路默默跟随着她出了龙城东门,看着广阔无边的原野,方才觉得姜奴儿异常得有些过分,沉吟着关切地问了一句:“我们这是要去哪?”
姜奴儿对洛长安的探问漠然不答,莲步轻启,人已飘飘长飞入天,逆着漫天风雪,如一只孤独落寞的北雁,缱绻向东。
洛长安愈发觉得姜奴儿今日行止怪异,暗自皱了皱眉,驱动『巽』道神符之力,遥遥追了上去。其实,洛长安现在的修为已经突破『大阳初照』之境,即使不借『巽』道神符之力,也完全可以凌空虚渡,或许是缘于长久以来的习惯,又或许是更为钟情于御风而行的写意自由,甚而是一种体悟和修行,他每每于身在长空之际,都还是会借助伴随着这一道神符的领悟而来力量。
洛长安御风而行的速度极快,三两个呼吸的时间,便即赶上姜奴儿,见姜奴儿悠悠不急,也稍稍放缓了速度,与之并肩同行,同时有意无意地俯首探望大雪覆盖下的壮丽山河,眼见数十里路程飘忽而过之后,辽阔深远的紫竹林、崔嵬雄壮的青涯涧、一屋独秀的知画亭也相继一一从脚底飘过,心中不免有些狐疑,姜奴儿这是要带自己去化魔潭,可是突然带自己去那里做什么呢?
姜奴儿并没有带洛长安回化魔潭,而是匆匆越过镜心湖,徐徐飘落在大湖彼岸耸天而立的孤峰之巅。空旷近乎贫瘠的山巅,风雪呼啸,在东面山崖前,积雪微微隆起两座谷包,谷包前犹有一块立碑,形态像极了鼋首驼碑,又像是两座萧肃的茔坟。
洛长安稳稳立于积雪覆盖的谷包前,风雪从他身上像一层白浪一层白浪似的翻卷而过,撕扯着他新换的衣衫猎猎狂舞,啪啪啪,像是一记又一记地抽打着空气的耳光。洛长安的脸色十分平静,脚步立得极稳,他的心神,和脚步一样稳固如山,静静地等待姜奴儿开口。
姜奴儿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上前,伸手拂去其中一块石碑上的积雪,又缓缓退了回来。
洛长安顺着姜奴儿的手指拂落积雪,清清楚楚地看到平整如镜的石碑上,赫然深刻着一行六个娟秀的大字:“吾弟子衿之墓。”
阔大的碑面上就只有这六个字,余下连落款也没有一个,然而洛长安的心底却是翻江倒海一般,难以平静,从这一块墓碑之上,他隐隐已经明白姜奴儿情态反常的原因。不过,他没有立即开口,而是微微皱着眉头,走到另一块相隔不过数尺的墓碑前,探手拂去上面厚厚的积雪,然而却是触手光滑一片,待积雪拂尽,只见碑面如镜,却是一个字也没有。
洛长安不觉微微怔愣了片刻,略带愕然地回头看向姜奴儿。姜奴儿双眼如冰,静静地看着洛长安,抬手拂去头上的斗篷,摘下脸上的面纱,微微扬起略显苍白的俏脸,平淡近乎冷漠地说道:“躺在那里的是你的父亲洛阳明。”
洛长安万万没有想到姜奴儿带他来此,竟会告诉他这样一个始料未及的消息,心底轰的一声响若惊雷,怔愣良久还是难以置信,直到姜奴儿依旧平静近乎冷漠地说出一句宛若利刃直刺其心扉的话,他才猛然感觉到沉重的悲伤和哀痛。
“人是我杀的。”
姜奴儿的话延续了她一贯的风格,极其简短,只有五个字,也极其冷漠。
洛长安自小便与他父亲洛阳明不亲不合,他自己从没有想过,有一天失去这样一个在此人世间最后的亲人,应该怎么去面对。然而,此时此刻,情绪压根就没有给他去想应该如何面对的时间,莫名的悲伤和哀痛,便如汹涌的潮水一样将他彻底淹没,以至于他纵使极力镇静,也依然近乎残暴地探手紧紧扼住了姜奴儿的咽喉,纵使极力压制,也依然狰狞仿似凶兽一般怒吼咆哮:“为什么?”
姜奴儿静静地看着暴怒如虎的洛长安,曾经被洛长安默许为天下间最最清亮透彻的双眸,冷漠不起一丝微澜。她在结束洛阳明生命的那一个雨夜,她满心里全是对洛长安的温柔,直到前些日子,阿大和阿三带着布子衿的尸体回到龙城,布公权极为冷漠而残酷地宣告并证实,死去的布子衿是她的亲弟弟。在那一刻,她才恍然体验到,失去人世间最后一个亲人的痛苦,哪怕这样一个亲人与你从未有过亲近的时候,但那份由生而来血浓于水的羁绊,却始终存在。
所以,姜奴儿很能体会洛长安此刻的悲伤与哀痛,或者说,她心底的痛苦比洛长安更为剧烈,更为沉重,因为她唯一的亲人,死在了她唯一真正在乎的人手上,而她自己却又亲手终结了这个唯一真正在乎的人的唯一的亲人。
这些天来,姜奴儿便在无尽的痛苦折磨中艰难度日,她恨她那早已死去多年的父母,恨他们没有保护好她和她弟弟,她恨布公权,恨他将她收为义女却又把他弟弟认作亲子,恨他这么多年来一直隐瞒她和她弟弟共处一地的消息,却偏偏又在最为突然的时刻,用最为残酷的方式,揭开了这个隐藏多年的秘密。
她恨叶知秋、恨玄衣雕鞍十三骑、恨问鼎侯府上上下下所有的人,然而她唯独不恨洛长安,或者说恨不起来。因为她的理智在漫无边际的痛苦之中坚定不移地告诉她,纵使不是洛长安,以布子衿骄纵狠辣的性格,迟早有一天也会死在别人手里。
当然,迟早有一天死和死在具体已经过去的某一天,是有本质区别的,死在别人手里和死在具体某一个人手里,也是有本质区别的。所以,姜奴儿痛苦地不能原谅洛长安,同样也不能原谅她自己,于是她感到了疲惫和厌倦,接着就想到了死,而能死在洛长安的手下,就成了她此生最后一个刻骨铭心的夙愿。
洛长安竭力想要控制自己纷乱潮涌的心绪,然而手上却不知不觉地不断加力,直到姜奴儿憋得俏脸紫红,双眸凸起,几乎就要被他活活掐死的时候,方才猛然间惊醒,随即骤然撤手,急急地喘着粗气,下了一身的冷汗。
洛长安情绪激动,心绪复杂,但素来强大的心神还保留着最后一丝理智,他很清楚,以姜奴儿的修为而言,纵使周身毛孔尽闭,口鼻不呼不吸,十年也不会憋死。然而,此刻在他五指紧扼之下,姜奴儿却实实在在走到了死亡的边缘,不是他扼人咽喉的手段异于常人,而是姜奴儿一心求死,早已将一身修为散尽。
洛长安急急喘息一阵之后,激动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虽然依旧胸怀郁郁,但是最起码理智掌控了肉体。他再次抬眼看向姜奴儿,见她茫然纠结的双眸间充斥着沉痛无助的情绪,俏脸上清泪纵横,已无半分往日那个杀伐果断的魔女风范,再想到她适才一心求死的冷漠,心中更觉沉郁难受。
洛长安神色凝重转身面向布子衿的坟墓,坦荡坚定地说道:“你弟弟的死,虽然很大一部分责任在我,但是我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我没有亲手杀他。”
洛长安没有回头去看蓦然震惊的姜奴儿,而是转身走到那一块光秃秃的墓碑前,探手轻轻拍落在碑顶,沉重而冷漠地接着说道:“洛阳明的死,我会查清来龙去脉,与之相关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所以,在我向你索命之前,你不许死。”
洛长安说完,不等话音落地,便已随风长飞远去,眨眼间消失在越飘越大的漫天风雪之中。
姜奴儿正对两座墓碑,愕然呆立良久,直到风雪再一次堆积遮没了墓碑上深刻入石的字迹,终于忍不住又一次落下泪来,只不过这一次眼底不再茫然无助,渐渐迸射出无比笃定而凛冽的冰冷杀机。 禅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