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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里的距离,对于熔炼了玄通宝镜从而对『巽』道神符的领悟得以更进一层的洛长安而言,闲庭信步小半个时辰即至。不过,碍于胸前的衣衫经乔涯生重掌击打之后于五行诛神峰下破碎脱落,心怀四象的印迹裸露在外,在尚未与凌阳等人照面之前便悠然落地,徒步前行。
水云间位处南海深处,每每于凝岸远翘可以望见其绰约的风姿之地,便有村落或集市。南国富庶安宁,人人渴望得道长生,亲近闻名遐迩的第一道门,犹在情理之中。
沿正对水云间的海岸线往东十余里的狮子林中,便有一处略显荒僻的村落。洛长安站在低矮的青草坡上放眼望去,十余间茅屋瓦舍间错掩映在高大蓬松的木棉树下,正是春末花开的时节,红硕的花朵似英勇的火炬,夹道斜照着蜿蜒远去的石子小径。
时值日上三竿,渐显臃肿繁密的树影掩映之下,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倒骑着一头大水牛,胡乱挥舞着手中短棍削成的木剑,自小径深处敲落一路沉重叹息似的花雨缓缓而来。
看着少年手中简略近乎丑陋的木剑,以及杂乱毫无章法的挥砍,洛长安想起自己初入小孤山之际亦是差不多如此的情景,不觉微微一笑,负手踱步,下坡迎面走去。沿途左右观察,只见茅屋瓦舍十之八九都大门紧闭,内里或空寂无人或沉伏着微弱的气息,似在躲着什么一样。
洛长安知道周一帆将陆青黎带去了水云间,玄通宝镜重现人间的事必然已经隐隐风传,觊觎先古八圣门遗秘之人,纵使不敢擅闯水云间,不过窥伺其侧的胆量也或多或少还是有的,是以对眼前举村皆避的现象并不觉得如何奇怪,倒是对那倒骑大水牛的懵懂少年更有兴趣。
缓缓走到大水牛跟前,洛长安轻轻咳嗽了一声,含笑说道:“小朋友,你这剑法虽好,但无缘无故毁却这许多烟花似火的红棉,未免有些可惜了。”
倒骑在水牛背上的少年不觉有人悄然到了身后,乍然听到洛长安的轻声笑语,手中正胡乱挥舞的木剑骤然一滞,带着一丝惊疑诧异急急转过身来,张嘴大声呼道:“小朋友?哪来的小娃儿,睁亮你的双眼看清楚咯,你叫老子一声爷爷都不为过,还小朋友呢!”
洛长安在那人转身的刹那便已不禁愕然呆愣,从背影看似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年,原来却是一个须眉尽白的老者。
听着那人的大呼小叫,洛长安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了那人一回,只见其如雪尽白的须眉之下,肌肤紧致细密,一如稚子孩童,双脚双臂都短小轻健,俨然是一个侏儒,再加上满头乌发扎两个冲天揪,实在是有些不伦不类,不禁暗自皱了皱眉头,强忍着笑意,微微执手一礼,歉然说道:“在下一时眼拙,老先生勿怪。”
侏儒老者横眉怒目地瞪视着洛长安,对他执礼致歉之举不以为然,哼哼唧唧欲要继续训斥一番,然而转眼间目光落在洛长安直身而起的胸前,正好看到那道妖艳如血的四象图,长眉不觉微微一阵急颤,颇为不甘地瘪了瘪嘴角,随意而又显得颇为不耐地摆了摆手,含糊说道:“罢了,罢了,算我倒霉,也不知道怎么了,最近老让我遇到像你这样有眼无珠的娃儿。”
洛长安从侏儒老者的神色细微变化之中看出,侏儒老者似乎认得他胸口上的四象印迹,然而默默一番体察,却丝毫感受不到侏儒老者身上有修行之人所特有的真元之息,不禁暗自有些纳闷,略微沉吟了一下,顺着侏儒老者的话头往下笑问道:“老先生应该是本地人吧,这一带近些时日来了很多人么?”
或许是洛长安套话的意图太过明显,侏儒老者心知肚明地鄙夷一笑,斜视傲然不理,扬手啪的一声,粗鄙丑陋的木剑轻轻拍落在牛腹之上,俨然一副无可奉告恕不奉陪的姿态。可是木剑敲落,素来甚为惧痛听使唤的大水牛却四蹄不动,慵懒至极地轻摇着头颅,口角微张,肉舌翻卷,叼过一株被敲落在近旁的红色木棉,悠然咀嚼吞噬。
洛长安此前只在书上看到过牛嚼牡丹之语,却从没听说过牛嚼红棉的典故,看着大水牛皮糙肉厚摇头摆尾近乎无赖的慵懒姿态,大觉有趣,再看牛背上不停地驱赶催促的侏儒老者已然气得色厉荏苒,更觉好笑,只是想着自己前来搭话是为寻衣的目的,只好强忍着笑意,开口求道:“老先生,你家里可有合适我穿的衣裳,能不能借我一身换换?”
侏儒老者自顾赶牛,连眼都不抬一下,全然当作没有听到洛长安的话。
洛长安见侏儒老者一副漠然不顾的姿态,不觉一阵无奈,略微苦笑了一下,准备移步往别处去看看,忽而耳根微动,发觉有人从道旁的一间草屋中推门而出,正朝着自己身后款款而来,心念微转,稍稍抬起的脚步又稳稳落了下去。
施施然回身望去,只见来得是一个二十五六的女子,青衣罗裙,虽不见得如何的惊艳美丽,但胜在清秀质朴,明丽自然。不过,美中略有不足,那女子神色黯淡,隐怀忧戚,远远看到洛长安回身相望,更多了几分惊惧忌惮之意。
那女子徐徐走到近前,探手牵过套在大水牛鼻子上的麻绳,满面莫可奈何地看了看牛背上兀自气闷恍惚的侏儒老者,满怀歉意地朝洛长安微微点了点头,目光不期然落在他胸前袒露出来的肌肤之上,略微泛黄消瘦的脸上冉冉升起一抹淡淡的红晕,空闲的左手也一把紧紧抓上套着牛鼻子的麻绳,惶急不安地转过身去,急急拖拽前行。
大水牛拗得过骑在背上的侏儒老者,却拗不过牵着它鼻子的女子,不甘而又无奈地随之行走,口中嚼了一半的红色木棉掉落在石子间的青草之上,残碎污秽,简直惨烈得让人不忍直视。
洛长安看着那女子拖拽着大水牛艰难前行的背影,恍然回过神来,转眼间看到四周门户紧闭的村落,悠然一步跨出,紧紧跟了上去,平缓笑道:“姑娘,你看我这身衣衫已经破得不能再穿了,不知道你家里可有适合我的衣裳,能不能借我一件?或者,我拿东西跟你交换也行。”
那女子见洛长安追上来搭话,略显瘦弱的脸上掠过一抹惊惧之色,仔细听明白他是想要借身衣裳的目的,脸上尚未完全消退的红晕又缓缓氤氲开来,微微点了点头,细声说道:“我亡夫的身材与你相差无几,如果你不嫌晦气……”
那女子话头说到这里便断了,双眸间已成一片迷离,神色更显落寞哀戚。
洛长安没想到这个看似二十五六的女子竟然已是一个寡妇,见其满面哀怨沉痛的神色,想来她那丈夫死了没多久,转眼又看了一眼行止怪异恍惚的侏儒老者,想来他或许也是难以承受丧子之痛才成了这副模样,一时间不禁也暗觉沉重,再一转念间想到至今下落不明的洛阳明,心底不由起了一丝凄冷愤怒之意。
洛长安默默跟随着那女子沿石子小径回到低矮破旧的草屋前,那女子将大水牛系在一株旁枝斜逸的大木棉树下,将侏儒老者搀扶下来,让到屋前廊下坐倒,又往屋角井前打来清水,仔细洗去侏儒老者满是草屑乌灰的双手及其手中粗鄙不堪的木剑,之后才推门进屋,满面通红地为洛长安捧出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青色长衣。
洛长安恭谨接过那女子手中的衣衫,诚恳称谢之后,进屋掩门快速将身上破损的衣衫换了下来。青色长衣的布料虽不及天降袍细密绵软,但针脚缝得极为密实精致,于肩头、袖口和摇摆间,都缝了双层绵软的垫布,穿起来一丝也没有粗布麻衣硌肉的感觉,甚为舒适。
当洛长安整理好衣衫推门而出的时候,立身在廊下红着脸的女子,双眸间霎时起了一层迷雾,青色长衣穿在洛长安身上甚为合适,以至于那女子恍惚间把他看成了她那死去不多时的丈夫似的,一时间情难自已,泪流满面。
斜靠在廊下兀自胡乱挥舞着粗鄙简陋的木剑的侏儒老者,看到洛长安穿上了青色长衣,脸上浮起一抹浓郁的狐疑纠结之色,良久之后,似乎终究想不起来这乍一眼看起来十分熟悉的衣衫曾经穿在他儿子身上的事情,厌烦地抬手揉了揉脑袋,继而在那女子短暂的安抚之下,拖着手中的木剑一蹦三跳地往较远处斩草去了。
那女子抬手拭去眼角低垂的泪水,满含歉意地对着洛长安笑了一笑,转身往一旁的厨房里走去,口中说道:“你还没吃早饭吧,家里有剩的,我去给你热热。”
洛长安听着那女子殷勤的话语,看着她萧索的背影,暗自叹息了一声,稍稍犹豫了片刻,抬起脚步,缓慢而坚定地踱到了厨房狭窄的门前,投眼望去,灰蒙蒙的青烟和水雾的笼罩之下,那女子瘦削单薄的身影匆匆穿梭来去,往锅里加水或食物的双手止不住微微颤抖不已。
洛长安端立在门前站了好一会儿,待得屋里炊烟渐散,露出那女子愕然呆坐在土灶前的萧索身影,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平静而坚定地问道:“恕我冒昧地问一句,你丈夫的死……还有这附近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女子听到洛长安镇静得近乎冰冷的声音,浑身不由一阵急剧震颤,十指紧扣在裙衣之上,纠结缠绕,指节绷得惨白一片,指尖却渗出一抹血紫红晕,面容扭曲,满是哀怨嫉恨之色,良久方才渐渐平缓,抬起无神的双眼静静看了看洛长安,沉沉吐了口气,十分疲惫地说道:“水云间,都是水云间的人害的。”
听到水云间三个字,洛长安面容陡然一肃,剑眉深凝,眼底已是一片寒光盈然。不过,他也没急着追问,足足等了小一刻钟,那女子才理清思绪,接着往下说道事情的原委。
原来,那女子的丈夫名叫霍青牛,本是一个勤恳务实的庄稼汉,偶尔也上山打几只兔子亦或下海捕几尾小鱼,一家人与世无争,过得舒坦充实。然而,近两个月前,有一个自称是水云间的少年突然来到此地,说是要为水云间择选门徒,让全村的青壮少年随之同行。
最开始,村子里的人又惊又喜,但也有心存狐疑不信之人,直到那少年当着众人的面使了那排山倒海的手段,又给村中老人布施了仙丹使得他们返老还童之后,方才深信不疑。
霍青牛虽然成家立室,但也还是一个二十五岁的热血男儿,见了那人的强大手段,便一心求道修行,决绝追随那人而去。哪知这一去音讯全无,不过村里人都说水云间的仙人们向来如此,神龙见首不见尾,仍都沉浸在惊喜欢愉之中,不料十天半个月之后,一个春潮从海里掀起一片沉尸,几经查看辨认,无一不是邻近村落里跟了那自称是水云间的少年而去的青壮男儿。
噩耗传来,类似那女子一样的少妇,自是沉痛怨愤,类似侏儒老者一样服了仙丹的老人,亦是不堪承受,邻近几个村落的人连成一片,想要往水云间讨个说法,然而大海无边,潮高浪急,根本寻不到平日里看似近在百里开外的水云间到底身在何处。
一番折腾回来,众人皆是心灰意冷,哀戚沉痛,渐渐的便有老人得了失心疯,尽以仙人自居,将过往的亲人家室忘得一干二净,或远走他乡,或装神弄鬼,像那侏儒老者倒骑青牛,剑斩红棉,逢人嗤之以鼻,傲然漠视之举,已算是最轻的症状了。
事情余波未平,近一个月来,这一带又出现了许许多多高来高去的修行之人,是以全村但凡有口气的,要不是远走他乡了,便是类似那女子一样须要守着侏儒老者不能离开只好关门闭户躲在屋里的了。
洛长安听那女子道明原委,恍然醒悟到近来发生的事情远比自己设想的复杂,那个自称是水云间的少年,为何要以欺骗的手段杀害邻近几个村落的青壮男儿?以他的手段,明目张胆想来亦不是难事。要说是为了掩藏行迹,那么行凶之后,理当将那些尸体掩藏妥当,而绝不会任凭一个浪潮就将它们席卷回来。难道是为了栽赃?可栽赃水云间的目的又是什么?
洛长安紧锁着眉头沉思不语,脑海中不停地闪过众多熟悉的面孔,想来想去,最终把可能的杀人凶手确定在了两个人身上。
一个是自槐花林深处消失之后杳然毫无踪迹的李归云,他已堕身入魔,该当背叛宗门之罪,此番南下,水云间绝不会轻饶他,所以他完全有下手栽赃的理由,只要水云间滥杀凡人的消息不胫而走,水云间必然麻烦不断,便不再可能有很大精力对付他。
另一个是曾经深居怀香楼被人称作南朝小书圣的周一鸣,之所以怀疑到周一鸣身上,是因为周一鸣的心思深不可测,虽然曾在阳城皇宫的天牢之中得知周一鸣犯的是动笔篡改朱批之罪,但是与之同样身为神符师的洛长安,从其动笔之际略微浮动的真元气息断定,那一笔篡改的朱批绝对没有那么简单,很可能是一张杀伤力极为沉重的神符。
其次,在阳城皇宫的天牢之中,水云间的弟子曾假冒小玄门的人入牢刺杀周一鸣,乃至水云间几不世出的老辈人物天剑一也随即对其出手,足见水云间与他之间存在着不为外人所知亦不可调和的矛盾分歧,除此之外,周一蘅、周一帆姐弟二人与水云间过从甚密,周一鸣妄图亲掌南国江山,必然要想尽办法搬到此二人,而要搬到此二人,第一个要面对的无疑便是水云间。
再次,当初在阳城皇宫天牢中弹指间令墙石灰飞烟灭的白衣女子亦是莫测高深,从其对水云间的天剑一及其玄功妙法知之甚详来看,其人与水云间亦是大有渊源,甚而可能常年身在水云间也不一定,其人行事,只怕亦多不择手段。
凡此三点,张一鸣栽赃水云间的嫌疑绝对不可轻释,而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此处残害凡夫俗子的凶手,对于洛长安而言,其实并不困难,只需要再见白虎即可。不过,此番解救陆青黎首当其冲,回转阳城皇宫接应白虎一事,只能暂且搁置。
洛长安思议已定,缓缓长出了一口气,暗自沉吟了片刻,想寻几句适当的言辞,略微安慰一下那哀戚不胜的女子并告辞前往水云间,然而话到嘴边尚未开口,忽听得身后一片风声四起,其间夹杂着侏儒老者倍显亢奋的大呼小叫:“在那里,就在那里……”
洛长安心思微转,悠然回身望去,只见一个满面胡渣的壮汉腋下夹着侏儒老者飞掠而来,双眼间闪烁着激奋贪婪的寒光,牢牢锁定在他的心门之上,仿佛那里藏着盖世珍宝一般。而那侏儒老者,手中的木剑不知丢到了何处,挥舞着双手,不停地戳着自己的心口,嘴里大呼小叫不已:“在这里,就在这里……”
看清胡渣壮汉和侏儒老者的情态,再看四周浮光掠影一般汹涌而来的身影,洛长安不觉暗自微微短叹了一声,没曾想有意借身衣衫遮拦一下玄通宝镜的印迹,到头来却还是因而泄密,未能如愿。 禅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