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粉白格子的床上用品,还没有摘下标签。
我说这东西怎么新的像没用过一样,还真是没用过。
我打开衣柜,里面好多东西都是新的。
应该不是两老死的才买的,而是以前买就跟本没穿过。
米兰打来电话问我见鬼没,我说还没到那一步,我没驱鬼我在找细节。
她问我管那事干什么,把鬼赶出去算完。
我没理她,处理家鬼最重要的就是细节细节细节。
不然你找不到鬼不走的原因,硬赶走,我还算真正的红官吗。
挂了电话,我坐床上,有一个初步猜测,李钟田的老婆对两个老人用过冷暴力。
人最难以改变的是习惯。
这两位工人家庭出身的老人,一定还保留着从前的生活习惯。
不管是穿衣,还是在家里,都还是一副穷酸相,东西不坏不扔。
衣柜里没有一件旧东西,我猜是两人一死,媳妇就扔掉了。
把平时不舍得用的东西保护出来铺上。
矛盾家家都有,但一个普通家庭的老年人和富贵人家的强迫症大小姐的矛盾是无法调合的。
老人爱干净爱以这份上的真不多见,李钟田没有把家里的矛盾当成回事。
这一点让我感觉却很重要,我把这点记在本子上,等中午去找李钟田确认一下。
他说父母意外死亡却没有多说一句父母是怎么死的,也很奇怪。
我坐沙发上,拉起窗帘,打开他拍的录影。
这机器应该是架在对面茶几上的,镜头对着沙发。
录影上显示午夜一点时,家里多出两个影子,一个头部受了重创,凹陷下去,另一个身体一侧是偏平的,像被压扁了。
影子不是很清楚,两人并排坐在了沙发上,直愣愣看着前方,好像在看电视。
过了足有十五分钟影子都没动,我以为这一夜都是这样,把机器放在茶几上,自己去倒水喝。
只听一声巨响,好像什么东西摔碎了。
我赶紧回头,一只唐三彩马从电视柜上掉到了地上,好在电视几很低,那马没碎成片只是掉了个腿。
录相里两个坐在沙发上的影子不见了。
我没动,还站在厨房门口。
沙发上多出两道影子,两只老鬼从录像中跑出来了。
他们齐齐回头看着我,我可以断定,两人的死亡应该是出了车祸。
其中,老头的头部被碎玻璃扎成了刺猬,头骨凹陷进去了一块。
老太太的身体几乎从中间断开,现场一定比我看到的更惨烈。
两人走进主卧,里面传出哭声,痛不欲生撕心裂肺的哭声。
接着房间里出现打砸声,两鬼在泄愤似的在屋里砸东西。
等声音平静下来时,我走到房门口,东西都还好好的,唯独所有的衣服都被翻出来,包括崭新的那些,都被糟蹋得不成样子。
新衣服弄得又破又臭。
两鬼看着我,老太太指着老头,老头指着地上的衣服,两鬼突然给我跪下了。
一边磕头一边哭。
“你们说不出话?”我问,鬼能制造幻影,当然可以让声音进入我脑子。
可他们并没有。
“你们能托梦吗?有什么要求可以托梦给我。“
两鬼只是一个劲摇头,一脸愤怒加悲伤。
身体快断开的老太太鬼突然起身走向另一个卧室,随着她进门,那边房间里的柜子大开,李太太的衣服一件件飞了出来。
所有衣服都相当讲究,做工精致,价格昂贵。
衣服被老太太鬼弄了一地,她在上面一次次踩踏,泄愤。
我看她五官扭曲,不出意外,她应该会害死儿媳妇才对。
之所以没有动手,是因为她没有这个能力。
她连入梦的能力都没有,也不能和法师沟通,可以说是抱着巨大怨气却很弱的鬼。
两者很矛盾啊,这中间就是需要我找出来问题。
我在房间做了点小动作,之后带上门去找李钟田了。
我把录影机打开放进了客厅某个不容易被注意到的小柜子里,从缝里偷拍这一家子。
家鬼难防,须从家里入手。
李钟田中午就说请过假了,他执意请我吃了饭,和我一起去拉棺材,说要把父母合葬在乡下老家,这样可以不要火葬,这也是两个老人的意愿。
我问,“他们还不算老,才六十多岁就和你讨论过身后事?“
李钟田愣了一下,解释道,“我舅舅去的早,办丧事是在老家办的,我妈那时就说人死还是入土的好,烧成灰那是做了恶才会有的下场。“
“我当时就记住了,人总有死的那天,为人子不应该做到父母在好好孝顺,父母走按他们的心意把人给安葬了吗?”
“我明天去接棺材,要把老人拉回乡下,我想请您来主持法事,您看可以吗?”
“念经的事我早不做了,不过我可以做清净道场,念经让我的助手就可以了。“我回答,我哪会念经啊。
“行行,只要您在就成。“他马上答应了。
“你怕吗?“我突然问。
他又是一愣,马上笑了,“怕什么?怕录影带里的事?“
“我不怕。“他淡淡地说,”那是我亲爹亲娘,就是成了鬼也不会对儿子怎么样的。“
“何况,我自认为对两老尽心尽力,没有什么抱撼的。“
“你媳妇和两老闹矛盾,你无法调解算是遗憾吗?“
这句话打破了他脸上的平静,他目瞪口呆瞧着我,结结巴巴问,“你怎么知道我老婆和我父母之间有矛盾。“
“很简单,因为你们的婚姻算不上门当户对。“
这句话明显让他生气了,但他很快查觉我并没有恶意,只是陈述事实。
长叹口气后,他说,“我父母说我媳妇太矫情,讲究过头,说皇上家也没她讲究。“
“我媳妇说我父母太抠门,好东西不舍得用,宁可放烂,家里条件不差干嘛节省。“
“我父母说是因为节省我们李家才有了今天,我媳妇气乐了,说节省一辈子买房钱都拿不出来,还好意思说。“
“还纠正我父母,李家有今天是因为娶了她。“
我看着他,他点头,“我媳妇说的是事实,是因为娶了她。我岳父为我的仕途出了不少力。“
“眼看我要再次述职,这节骨眼我父母出了意外,说实话我都没心思管工作上的事了。“
“工作以后还有机会,可是爹娘就一对,这次丧事我得好好办办。“
“我媳妇也没错,我爹娘也没错。都是我心头肉,你让我向着谁。兄弟,以后你自己有家就知道啦。“
我们结束了午饭,我跟他说,那个机器我得拿走用一下,另外我明天在他走前还想去他家再看看,把他父母的魂取走,随棺带走。
做法时需要屋里没人在场,不能打扰。
他都答应下来。
那个机器充过电可以录十二小时,我算了算够用了。
下午他忙着联系车子,和拉棺材的事,他把钥匙给了我一把,让我第二天早上七点半去他家。
那时家里他和太太都不在。
我依言而行,到了他家,将录相机拿出来。
又用红棺,强行收了他父母的魂,收魂时我发现一件重要情况。
——李钟田的父母,魂魄不全,我唤出乔小络才把他们勉强带进了棺材。
如果不是两老鬼有怨气支撑到现在,早就找不到那缕残魂了。
所以他们跟本无法加害李太太,能把衣服弄出来踩踏泄愤已经很强大了。
之后,我打开那只机器——偷拍还是有效果的。
两人头天晚上吵了一大架。
起因就是那堆被踩脏的衣服。
如我所估计,李太太是个有点洁癖和强迫症的女人。
任何优点过份就不再是优点,而成了折磨人的特点。
李太太把那几件花了上万块买的衣服塞进了垃圾袋。
李钟田皱着眉说,“只是脏了嘛,洗洗不就行了,扔了干什么,你看看,还有没摘掉标的,多浪费。“
“我自己的钱,我想浪费,你说我浪费时想一想是谁把这些衣服弄成这样的。“
“唉,我知道是我家人,可你别这么任性好不好,明天我给你拿干洗店去洗一下,你放下吧。“
“我说过了,不要!!我不想穿别人放脚下踩过的衣服,洗再干净,在我心里也已经穿不得了,脏了。“
“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父母为这个家付出多大代价,你不感谢他们还这么瞎讲究,现在什么事情重要你不明白?“
“我知道什么重要,这衣服没关系,你洗了我也不穿,讲道理的话就别拿我出气。“
李钟田勃然大怒,指着太太,“你不是大家小姐吗?这么没教养的话你也说得出来,知恩图报你懂不懂?“
“我懂,但我懂的是施恩不图报,但凡施恩图报的早晚都要失望。“
李钟田拿起桌上的烟缸狠狠砸在地上,碎玻璃溅起来割破了李太太的手臂,见了血。
李太太自始至终说话都是温和的,并没有提高声调,此时她淡淡一笑,“我宁可不受别人恩惠,也不想让人挂嘴上,我欠了谁的。“
“钟田,你自己想清楚,不讲理的人是谁?别逼我讲难听话。“
李钟田像泄了气的皮球,一下软了。
李太太收拾了东西开门走了,看拿的东西的多少像是晚上不回家住了。
李钟田沮丧地走进父母房间,对着遗像站了很久,又说了好多话,只是声音放到最大也听不见在说些什么。
我看时间到了就下楼,他在约好的地方等我,拉棺材的车是辆依维克。
租用了殡仪馆的低温设备,可以保证尸体不变坏。
他开了辆吉普车,让我意外的是李太太在副驾驶上坐着。
她面带微笑,对我打招呼,“麻烦方大师还得和我们跑一趟。“
“叫我小方就行了。“我简短了客气一下。
路上仔细观察两人,如果不是看了那录相,跟本想不以这两人在闹别扭。
在休息站,太太帮老公接热水泡茶,开车提醒老公小心车况,别开太快。
两人温存的很,难道晚上李钟田去给太太送花下跪了?
我拿不准,录相机到晚上十一点多就没电了。
后面李钟田出没出门我都不知道。
也许两人又和好了呢。
我靠在后面一直想着两个老鬼为什么会只有残魂,会不会和出事的地段有关?
如果那里本来就有厉鬼存在,缚地灵是无法长久存在的。
厉鬼会吞食缚地灵,越变越恶。有些地段就会因为存在这样的恶鬼而成为事故多发地。
这种突出的意外造成的死鬼基本都会成为缚地灵,因为没有思想准备,想不通为什么自己会死。
缚地灵会在出事的地段绯徊不去。
一些灵体长时间在那里转悠也会造成事故,缚地灵越来越多,那个路段就会越来越危险。
不过残魂如果在红棺里养一养,说不定出来后就可以和我沟通了。
那样很容易就能问出为所以然。也许他们只是希望儿子可以多烧点元宝。
有时候你跟本想不出鬼的要求,有各种奇葩的人,就有各种奇葩鬼。
我处理过一起一个鬼老头死不离家的鬼事。
一个儿子和一个老头相依为命,儿子挺孝顺。老爹死前死后,儿子做的事都挑不出毛病。
所有人都说儿子不错,就是工作忙点,但也没误了照顾老爹。
经过我的调查也确定儿子没有撒谎,的确很好。
可老头晚上总是闹,在家里摔盆打碗,有时突然出现在楼道里,就一闪吓得邻居不敢回家。
有些女邻居还反映说上下楼时有时会有被人摸一下的感觉。
我去和老鬼沟通,老鬼总是不出现。
最后没办法,我强行招魂,老头出来,才扭扭捏捏说自己老伴早死,想让儿子给烧个女人陪陪。
他儿子不但烧了女人,还烧了好多女人穿过的衣服,也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
后来,他跟我说,人都死了,就不计较了,他爹生前喜欢偷女人内衣。
他早知道,就是感觉有点丢人,而且爹为了他没有再娶,也就当不知道。
烧过东西后,老鬼再也没有出现过,还托梦夸过儿子孝顺。
处理的鬼事越多,我发现老鬼很多时候并没有恶意,也许是活久看得开。
他们很多要求像小孩子一样,只要满足就会离开。
二个多小时后,我们来到李钟田的老家,李家的本族人口众多,车子一进村就被来接的李家人围住了。
灵棚已经提前搭好,米兰说好晚上自己开车过来,我就先做了清净道场。
丧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入夜时米兰到达,念了段超度亡灵的经文,配着引魂铃,气氛很肃穆安详。
到现在一切都顺利。
我背着人群放出了两个老鬼的残魂,果然比起头一天,两只鬼看起来影子清楚很多。
“你们不肯离开是有什么要求吗?可以提出来,满足后去自己该去的地方。“
老头老太太仍然不开口,只是用手指着跪在灵前的儿子儿媳。
两人跪在一起,基于前面老太太对儿媳的憎恶,我想她一定对儿媳有什么不满。
“大娘,我看你媳妇对你儿子挺好,对你两老也不错,用的吃的都是最好的,您老是不是还有什么心愿啊。“
我一夸她儿媳,她目露凶光拉着老头子一头钻进了双人棺中,不再露脸。
唉,老年人这么倔,让晚辈的多难做。
李钟田在家的日子肯定不好过。和老人做一起,就和请神差不多,请神容易送神难。
我同情地看了看跪在灵前烧纸的儿媳妇。
她所有行为没有能挑出毛病的地方。
事事都占了理,哪怕扔高档衣服这件事,就算有点浪费,也无法用对错来判断。
后半夜,人们已经筋疲力尽,不那么亲近的亲属都离场了。
只余下李钟男父亲一族的血亲。
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兄弟姐妹,李钟田父亲有弟兄五个,还有一个姐姐。
是个大家庭,后半夜无事,大家坐在一起围着火盆一边烧纸一边聊天。
“钟田,咱们家里,就你最有出息,你爹去了,也安心啦。“他叔伯们都一一点头。
“是呀,钟田,你媳妇又这么乖巧,我们家是祖上积了德才找了这么好的媳妇。“
李太太微笑着摇摇头,并没有搭话,从来村子里,几乎没见她说过话。
但该有的行为和表情一样不差,看起来又乖又文静。
就在这时,棺材板子突然响了一声。
“砰。”
大家都回头去看,由于所有人都围着火盆,棺材处显得很黑,只看到一个又宽又大的红色大盒子静静架在长条凳上。
“啥声音。”李钟田的姑姑问。
他一个伯伯站起来过去查看,其他人都还围着火盆。
那老汉过去推了推棺材盖子,整理一翻,过来说,“没事,可能刚才啥东西掉了吧,太黑没看到。”
再次坐下来,他脸色不太好,也没了刚才的聊性,一直沉默着。
眼睛不时扫向棺材。
“钟田,你爹妈过世前一直和你住吧。”那个推过棺材的老头问。
“嗯。不过我工作太忙,虽然一起住,也没怎么照顾过两老。”
“爸妈身体都好,老年人力所能及的事还是自己做做比较好。对身体心理都有好处。”李太太接过丈夫的话头说。
“也是。”李家几个长辈呵呵笑着说。
“可钟田不这么想,爸妈也不这么想。在我家,爸妈吃的用的,都挑买得起的东西里顶尖的,做事都是自己动手。人虽然老了,可没有废,我说过爸妈,可他们都是反着来。”
“我家有钟点工,爸妈特别爱指挥人家,还当着邻居的面吵过那个阿姨,我换了三个工人呢。”
李太太笑着说,态度很温婉,可话却不好听。
“你行了吧,抱怨什么啊。”李钟田有点愠怒。
“对不起。”李太太低眉顺眼赔不是。
“家家有家家的难处,一家人相处哪有不起矛盾的。”姑姑说。
一阵沉重的摩擦声打断了聊天。
李家大伯脸色一变,点了个火把,站起来走到灵前大声说,“弟,弟妹,你们走吧,钟田有我们几个照顾着呢。”
李钟田和他家的亲属都变了脸,诈尸在乡下有说法,要么是子孙不肖,要么是要妨家运。
子孙不肖坐实的话,这一家子在乡里都会被笑话得抬不起头。
李家大家族,受不起这样的嘲讽。
有人起身把院门关起来,所有人都站在灵前——棺材盖子被推开一道明显的缝。
“爹,娘,儿子不孝没伺候好,您两老好好上路吧。你们这么闹让我几个伯伯叔叔以后怎么在村里立足啊。”
他低着头趴在地面上一直不停磕头,那是真的磕头,“咚咚”的响声,听得我牙齿发酸。
那低沉的摩擦声并没有停下,棺材盖缓慢得被人从里面推开。
速度慢得简直是在折磨人。
一只手从棺材里伸了出来,手上已经长满了尸斑。
“法师!”李太太轻声提醒我,该出手了。
我走上前去,鬼的力量太弱了,所以棺材盖跟本推不开,而且由于这棺材是刻了符的。
鬼的怒意和怨气被消弱了。
我走上前,手涂了百年坟头土,伸进棺材涂在两个死尸的额头处。
只有让他们把怒意发完,才能真正的平静上路。
更何况,鬼魂受损这件事,我很想弄清原因。
“大家都退后。退到那道线后面,别踩到线。”我命令道。
同时棺材盖一直在抖动,发出巨大沉重的撞击声,“砰砰砰。”好像下一秒就会飞起来。
那道鬼魂无法逾越的禁线是我刚才洒上的。
像一道熊熊燃烧的火墙,踏过去,我和鬼在火墙这边,吊丧的人在火墙那边。
米兰站在我身边拿着黑色细鞭子,保证鬼魂会乖乖听话。
我背着手,退开一步,等着……
一时院子里只有火盆里的火煅烧发出的“噼啪”声。
棺材盖子突然不动了。
就在所有人屏住气息时,“轰!”一声,棺材盖一下飞了起来,掉落在院子边沿。
两条黑色影子慢慢从棺材里坐了起来。
“爹!”李钟田眼泪流了满脸。
两人从棺材中迈腿跳了下来。
我念了遍压魂咒,两人死人散发着臭气站在棺材边上。
“两位老人家有何未了心愿,红官为您圆了愿。”
“尘归尘,土归土,阴归阴阳归阳,两老速速上望乡。”
两个老人转过头看着一群亲戚,突然两目流下了血泪。
手抬起来指着那群活人,有人已经开始忍不住尖叫起来。 压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