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太平住在一所素雅的小别园里,园中十分幽静,一点囚房的模样都没有。
但她确实是个阶下囚,她虽要锦衣有锦衣,要玉食有玉食,吃的穿的都比她在朝为官之时还要华贵,但唯独却没有她想要的自由。
这别园的守卫并不森严,四周的院墙也并不高,但她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那汤龙乘她昏迷时喂她服用的不知是什么的“春江散”,使得她一身功力半点也使不出来,只要她一试着运功,就会觉得胸口闭塞,头晕目眩,若再勉力施为,就会昏倒过去。
这也是她成为了别人阶下囚的最好证明之一。
另一个最好的证明是,那汤龙每日都会来找她,说上一大堆她如今都能背出来的劝降之辞
但若这汤龙只是想劝降她倒也罢了,那汤龙每每看着她的眼神,都教她觉得十分恶心,甚至比她试着运功时那股气闷还要恶心。
但她也毫无办法,毕竟她没了功力,终究只是一个寻常的弱女子,休说汤龙,就是没学过半点武功的青壮男子,她也未必能敌的过。
所以她也只能强忍住这股恶心感,听着汤龙翻来覆去说着相同的话。
今日汤龙果然也一早便来找她了。
“云大人,这已经是第四日了,你还没想明白吗?”汤龙一面推开门,一面带着淫笑说道。
“汤将军,我早想明白了,你又何必还来明知故问?”云太平冷冷的说道。
如果当真是马跃天杀了李贤,要她加入这“讨逆”的大军同为君主报仇,这并没有什么问题。可如今想杀皇帝的事实上却反倒是这帮自称“讨逆”的逆贼,她又如何能同流合污?
那汤龙当然早也料到了这个回答,淫笑的更厉害了,说道:“其实云大人这么固执,梅庄主虽不免失望,小将倒是十分开心了。”
云太平“哼”了一声,没有答话。
云太平当然知道这汤龙说的是什么意思,据这汤龙所说,这“春江散”取得是“春江化雪”之意,此时虽只是暂教她无法施展,但若七日内不服解药,功力便会被彻底化去,再也恢复不得。到那时候,梅弄玉纵“求贤若渴”,却也用不着一个武功全失的废人,那么这汤龙自然便可对她为所欲为了。
但她若因此就会向逆贼低头,她也不是云太平了。
汤龙却仍是一脸淫笑的说道:“云大人本是天下淫贼的克星,淫贼听得云大人的名字,无不丧胆而逃,如今云大人却落在我这个‘淫贼’的手里,想必也是‘因缘果报’吧?”
云太平依旧没有答话,这回她连“哼”都懒得“哼”了。
那汤龙却忽然扑了上来,一把抱住云太平说道:“看来云大人如此固执,就算再等三日也是一样,我就算现在便要了云大人,想必梅庄主也不会怪我。”
云太平心下只觉一股比先前还要教人恶心的厌恶感传来,忽然想起十年前之事。
当时那个装扮成水贼的长沙太守想要强占她时,她也是毫无抵抗之能。
只是当时她还有父母拼死相护,如今却再无人会来护她。
“我父母拼死护住我的清白,又焉能败坏于此人之手?”云太平想起父母,也忽然想起她当年便曾下过的决心。她心下一横,说道:“好吧,我答应你。”
那汤龙见说,颇为失望的退开,他盯了云太平半晌,终于叹了口气说道:“好吧,那我便去给云大人配解药了,但我劝云大人不要打什么欺骗我的主意,我给云大人的解药,每七日便得服用一次,云大人今日服用之后,倘若七日后不能再为服用,那便不是功力尽失,而是经脉尽断了。”
云太平见说,咬牙说道:“没关系,你去配吧。”云太平当然是想欺骗汤龙,但汤龙既然还要留这么一手,她也只有等功力恢复,立即杀了汤龙,然后便等死了。
汤龙虽也是个聪明人,但像他这种至多肯为荣华富贵舍命的人,自是不会明白云太平这种肯为“忠义”、“清白”舍命的想法,当然也想不到其中仍是有诈,于是他便还是颇为遗憾的离开了。
云太平见汤龙离开,眼角也不禁流下泪,没有人会真正想死的,但如今看来她已非死不可。
她并不怕死,只是很想在死前再见到某个故人一面,但如今看来是再也见不到了。
……
三个时辰之后,云太平依然没有开始等死,因为汤龙根本就没有回来。
汤龙永远回不来了,云太平很想再见一面的故人却出现了。
“是你!”云太平惊呼道。
“先离开此处再说。”那人一把抱起云太平,带着她从院墙后飞了出去。
……
临淄县外的一座小客店内,救出云太平的那人已为她配好了解药,端了上来。
云太平看着这人,楞了半晌,终于还是一口将解药给喝了下去。
然后她只觉一股被封在膻中的气息立即便涌向全身。
她稍微试着运劲,手中的药碗果然应声而碎,她的功力确实回来了。
但云太平忽然又觉胸中十分燥热。
她初时还以为这是功力回复之故,此时终于也觉得不对劲。
云太平忽然一笑,对着那人说道:“你给我吃的是什么药,想要对我做什么?”
那人见云太平眼如媚,呵气如丝,俨然是一副中了淫药的模样,立即便吃了一惊。
但他又立即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当然并不想给云太平下药,但汤龙就另当别论了。
汤龙虽对云太平答应归降之事颇为遗憾,但他如果给云太平下了药,他也自然又能“为所欲为”了。
梅弄玉吩咐他“好生对待、尽可能说降”云太平,他自不能在云太平答应归降之后还强迫于她。但倘若云太平是“自愿”献身于他的,那么梅弄玉自然也不好苛责于他。
只是汤龙却没料到有人会偷偷跟着他,并偷偷把他配药之法给学了过去。
但这人先前也没料到汤龙的解药竟有问题——毕竟云太平早就落入汤龙之手,汤龙若真想给云太平下什么药,本用不着这样——这人虽早便偷听出真正的解药、正是汤龙所配解药的五倍份量,但他既不知道汤龙在解药中混入了“别的东西”,自是所有药材都加为五倍,如此一来,这解药固然能彻底解得云太平所中之毒,但这淫药的效果,却也大大的增加了。
这人想通此事,立即说道:“你先在这等等,我再去想法子配解药!”
他这话并不是胡说,他虽不知汤龙这药方中哪一味药才是“别的东西”,但只要仔细查验,自然还是能查出来的。
唯一的问题就是,云太平到底还能不能等到他配出解药的时候。
云太平见他要走,忽然一把又拉住了他,大骂道:“西门取!你都把我弄成这个了样子,你还要走?”
这人见云太平叫出自己的名字,忽然大吃一惊。
原来这西门取便是十年前救下云太平,并教给云太霓裳剑法的那位白衣男子了,但他并没有告诉云太平自己的姓名。
云太平不等这西门取答话,又大声问道:“那日你就掐遍了我的身子,要我再也嫁不出去,结果你却一走了之,这又算什么?”
西门取苦笑道:“在下当时也说过了,这只是为了试出云姑娘身材是否适合修炼剑法。”
“你觉得你是在挑传人,可别人却不这么认为啊!”云太平竟像是要哭出来似的,一个女孩子哭出来并不奇怪,但如果要哭的是云太平,那便奇怪的紧了。
云太平就算方才以为自己非死不可、又只觉再见这西门取无望之时,却也不过是稍稍落下滴泪来。
但这当然不只是云太平中了药的原因。
像她这种武功高强之人,既然功力已恢复,不管多么烈的淫药,总也能运功抗拒。
真正让她变得这副模样的,是她对这西门取的感情,这药在其中不过是起到了一个“要她把真心话全无顾忌说出来”的作用,这就如“酒后吐真言”是一回事。
云太平爱上这西门取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十年前云露为觊觎她美色的人害得家破人亡,虽为这西门取所救,却还以为他也是要轻薄于她的恶人,谁知这西门取非但没对她有半点轻薄之举——如果不算最开始那“挑传人试身材”的话——还对她百般照顾,之后又传了她一身功夫,这要云露又如何不倾心于他?
不过云太平此时说的这句“可别人却不这么认为啊”却又是“事后诸葛”的不实之言了,云露自己当时的确也没查觉这份感情,她学功夫时只想着报仇。后来西门取不告而别,她的仇人竟又“多行不义必自毙”,她复仇无望,便更名“云太平”,投身于六扇门中。她虽时常想起西门取,但要知二人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她起初还道自己不过是个“想念师父的徒儿”罢了。
直到那日她不小心说破步盈芳暗自思恋她义弟刘淳杰之事,惹得符巧心、步盈芳二人十分尴尬。她虽借故逃离,却也才慢慢想明白,原来她对这西门取的念想,与符步二人对刘淳杰的念想,根本就没有区别。
云太平身为一州总捕,见惯了各色各样的人物,一眼便看穿胡扬生、符巧心、步盈芳的儿女心思,却花了十年,才明白自己也并非“没动过这般感情”,这就是所谓的“知人易、知己难”了。
若是面对汤龙,云太平就是身中再烈的淫药,也绝对会运功相抗到底,但面对自己已记挂了将近十年的西门取,又如何还能把持的住自己?
西门取见云太平喊出他的名字,本在发楞,忽觉有撞入自己胸口,一看竟是云太平扑了过来,赶忙一面将其推开一面说道:“云姑娘千万冷静,否则在下也难免、难免……”
云太平见西门取此时还要推开自己,又怒骂道:“难免?难免什么?西门取,你若心下没有我,干嘛总是偷偷跟着我,干嘛又总是暗中护着我?”
那西门取闻言,黯然半晌,终于说道:“是我的错,是我配不上你。”
西门取心里自然是有云太平的,云太平初入六扇门时经验不足,好几次都差点着了了宵小的道,都是西门取在暗中解救,才转危为安。后来云太平经验见长,功夫也越来越高,便几乎用不着西门取出手相助,西门取这才没偷跟在云太平身后,只是也时时打听着云太平的消息。
直至此番燕唐被逆贼所覆,云太平护主逃亡,实是凶险之极之事,自西门取也不能置之不理。云太平为梅弄玉所擒,又为汤龙灌下“春江散”,西门取虽心下大痛,但他终不可能同时对付的了梅弄玉和汤龙大军,还是强忍了下来。待梅弄玉继续北上追杀李贤,他便想方设法弄清“春江散”的解药配方,终于在今日得手。
但西门取确实觉得自己配不上云太平,这和云太平并无关系,他在识得云太平之前便是这样的人。
原来这西门取昔年因与人结仇,为上一代“霓裳剑法”的传人所救。这位前辈至死也没寻到心仪的弟子,又不能让师门绝技在她手中断绝,便只好托西门取代为传功——西门取不与云露师徒相称,正也为此。
只是这“霓裳剑法”是女儿家的功夫,西门取虽是堂堂八尺男儿,学了这剑法,举手投足之间竟难免有些女人的模样,自是被江湖同道耻笑。西门取羞于此,便隐姓埋名,只顾尽力完成前辈所托。
后西门取识得云露,也算完成了前辈所托。他虽在传功时对云露暗生情愫,但他既羞于自身,便也没敢说破,待云露功成,他便假装离去,只是暗中守在云露身后,如此已十分满足。
西门取的事情当今江湖虽少有人知,但云太平既身在六扇门中,又费尽心思去查,终于查出了西门取的名字、也查出了其为何要隐于江湖的原因。只是她此时既已明白自己对西门取的感情,又如何会将这原因当回事?她见心上人提及此事,于是便尽力克制药力,冷静的说道:“西门大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更名‘云太平’吗?”
“不是想像个男儿一般,同时有希望‘天下太平’之意吗?”
云太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淡淡说道:“虽说如此,只是我先前却以为自己是因家中惨事,这才厌恶自己的女儿之身,但如今我才知道,其实根本不是这样。”
“那……又是怎样?”西门取虽已几乎明白了云太平的意思,却仍不禁问出声来。
“如果别人都觉得你像个姑娘,那么我就像个男儿一般,光明正大的把你娶了吧!”那云太平忽然满怀豪情杰气的说道。
西门取听得倾直落下泪来,他虽知云太平此言多半也是“事后诸葛”的不实之言,但其中的感情绝没有半点虚假。他本就痴恋云露多年,此时听心上人说出这话,就算心下仍有卑微之心,又如何还能拒绝?
西门取终于和云太平紧紧抱在了一起。
……
符巧心在扬州打听了十余日,从豫章一路问到了吴郡,仍是没能打听到师兄近日的半点消息。
她一提及“回雁门弟子刘淳杰”,旁人都纷纷赞不绝口。但她一问及“刘淳杰如今在哪”,旁人也都是纷纷摇头。
刘淳杰与二位步家妹子一道上了京城,在扬州自是打听不到他的行踪。
但符巧心却并不知道此事,于是她只能一个接着一个人的问过去。
“这位妹妹,你是在打听‘威震江南’刘淳杰刘少侠的消息吗?”忽然一个声音从符巧心身旁传来,符巧心转头看时,只见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女人对她笑着说道。
符巧心本想苦笑,因为这已经是她十数日来听得师兄第二十三个“绰号”了,其中大半都是如“一剑镇扬州”、“技惊天下”、“剑气盖四方”这样好似市井武师吹大气吹出来的名头,这“威震江南”自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符巧心终于还是微笑着问道:“请问这位姐姐,你知道我师兄的消息?”要知这绰号虽多半是江湖人信口胡诌的,但听这女人的口气,显是知道她师兄行踪的模样,她又如何能不以礼相问?
那女人笑了笑,说道:“原来妹妹是刘少侠的师妹。”她顿了顿,又故作神秘的说道:“如今刘少侠正在做一件大事,他本嘱咐我不得透露他的行踪,但妹妹既与刘少侠有这等关系,我当然也不能隐瞒妹妹。”
符巧心见说,急忙问道:“那我师兄现在何处?”
那女人摇了摇头,说道:“隔墙有耳,我还是带妹妹去找刘少侠吧。”
符巧心点了点头,仍是急匆匆的说道:“那我们快去吧!”
……
“我师兄在此处?”跟着那位女人走了一个时辰左右,符巧心终于疑惑的问道。她本还有些信任这位肯带她去见师兄的“姐姐”的,此时也不免凝神戒备。
这个地方实在是越走越荒凉,她师兄就算真要做什么大事,也绝不可能选在这种地方。
“就快到了。”那女人却像是没查觉符巧心的怀疑似的,点了点头,仍是神秘的说道。
于是符巧心没有再说话,默默的走了起来。
她此时虽已知其中多半有鬼,却仍老老实实的跟着这女人。自是因为她不会放弃任何可能找到自己师兄的机会,
二人又走了约有半炷香的时间,那女人忽然停了下来,口中说道:“到了!”
“到了?”符巧心虽知有诈,却仍不免惊奇的反问了一句。因为这个地方实在是什么都没有,别说她的师兄不会在这里,就算这女人埋伏了人手,也不知道是埋伏在何处。
这女人当然埋伏了人手,却埋伏在了符巧心想不到的地方。
只见忽然有一只手从地下伸了出来,一把便抓住在符巧心的腿上。
符巧心这才心下大骇,她虽早便提防着陷阱,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谨慎,但她终究没想到地下竟能埋伏着人手,而她踏上来竟毫无知觉。
但符巧心毕竟正全神戒备,心下虽惊,长剑自也随之出鞘,一招“归雁胡天”,立即便朝着地下刺了进去。
只听地下传来“啊”的一声惨叫,果然便有人藏在这处地下。
符巧心一脚把抓在自己腿上的手踢开,却也不敢向那女人冒然出手,毕竟她不知道还有哪处藏着敌人。
于是符巧心又中计了。
原来这“土龙遁”的功夫是排夷国“土龙门”的独门绝学,排夷虽被中原国称作“南荒”,其民却甚为留恋故土,极少有人背井离乡来到中原国,这女人为对付符巧心,能找来一个会“土龙遁”的人已十分难得。更何况此人本是“土龙门”清理门户时清出的门中败类,功夫也只是门中第三流的水平,这才被符巧心一剑便取了性命。
但符巧心并不知道此事,还道四下都是这样的敌人,自是不敢乱动。
符巧心依然凝神戒备,但那女人却仍是一副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模样,反问道:“妹妹、我要带你去找你师兄,你动刀子干嘛?”
符巧心自是不再答话,但过得半晌,她忽觉一阵晕眩,心知不好,却已然迟了。
原来符巧心虽杀了地下的人,却没防着地下的香。
本来在这种十分开阔的荒野之中,就算是再厉害的迷香,通常也不会有什么作用。但符巧心既不敢乱动,又正好站在迷香上方,慢慢吸得多了,自然也着了道。
符巧心又是一阵晕眩,虽仍勉力支撑,却只觉得手中长剑越来越重,终于拿捏不住,掉在了地上。
那女人见符巧心长剑脱手,却仍是微笑道:“妹妹,我可没骗你,我真的会带你去见你师兄的。”她说完这句,终于仰天大笑道:“刘淳杰啊刘淳杰,我们死了三十多个兄弟姐妹,却仍对付不了你。但你师妹如今落入我手,我看你还能不纳命来?”
符巧心虽已是昏沉之中,听得这女人言语,仍是不禁心下大骇。这女人竟想胁她为质,以图加害她最爱的师兄。她虽觉得全身几乎已使不出半分力气,仍是咬咬牙,竟用头朝着那女人撞了过去。
可她毕竟已没多少力气,那女人笑着侧身避开,她便扑倒在了地上,眼中也不禁流下了泪来。
她本想帮上师兄的忙,却反而成为了师兄的累赘。
只是那女人也没能笑得了多久,就在她躲开符巧心奋力一撞时,忽然觉得心下一痛,笑声也戛然而止。
符巧心尽力回头一看,只见一把长剑从那女人背后穿心而过,那女人的笑容还没完全变为惊惧之色,就已然一命呜呼了。
“师兄、你终于来了……”符巧心说完这句,终于完全晕了过去。 雁过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