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楼外,一男一女的身影在江边上舞动,连过往的船家,都不禁看得痴了。
其实并不是因为这少女多么花容月貌,也不是因为这少年多么豪气干云——尽管他二人确实一个花容月貌、一个豪气干云,但寻常船家哪有那么好的眼力,能从那么远的地方分辨出二人样貌?
只是这二人之“舞”,实已到了赏心悦目的地步。
寻常船家自然也不会看出,这二人所谓赏心悦目的“舞”,其实正是当今武林最精妙两种剑法的较量。二人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暗藏刺人要害、取人性命的杀机。
但要说二人是在以命相搏,倒也未必。二人使的剑法虽然厉害,但所用之剑,却不过是木剑上还缠了粗布,只要没有以极高明的内力相辅,休说伤人、便是连条鱼都刺不死的“布剑”。
而在此斗剑的二人,不必说,正是刘淳杰和步漫芳。
刘淳杰自然舍不得伤了步漫芳,步漫芳当然也不会伤了刘淳杰。
他二人只不过拼赌过牌九之后,又来拼赌手上功夫了。
原来刘淳杰终于还是在这如意楼盘桓了下来。
他本来更想自己去寻龙在渊问个究竟的,只是步漫芳让他住下,那他当然二话不说便住下了。
只是刘淳杰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是因为步漫芳才住下来的,他给自己找了个更好的理由:“那罗进也说、他会派人去请教他们‘龙帮主’,他们一帮之人,问起来当然更为方便,所以我并没有在浪费时日。”
他对自己的这个解释相当满意,所以他便也毫无愧疚的住了下来。
更为可笑的是,刘淳杰虽是因为步漫芳才住下的,但数个时辰之前,步漫芳来他房中找他时,他却竟犹豫了好半天才打开房门。
昨日步漫芳将他耍的团团转,他虽没生气,也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步漫芳。
但他当然也不是当真讨厌被步漫芳耍的,否则他也不会步漫芳一让他留下便留了下来,更何况步漫芳耍了他之后,却是一副十分抱歉的表情,显然是对耍了他有所后悔。
所以他当然原谅了步漫芳,要原谅自己意中之人,本就比原谅其他人要容易得多。
所以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步漫芳,并非因为昨日步漫芳将他耍的团团转,而是他不知道什么表情能给步漫芳留下个更好的印象罢了。
只是他当然也不能让步漫芳在外面等太久了,最终还是稳妥的选择了微笑,这个表情就算不太能吸引人,至少也不会让人反感。
岂知他一番心思,根本是白费工夫,当时的步漫芳压根就没注意他的表情,一等他开门,便就回过身去,挥手说道:“走、刘兄,我们练几招去。”
刘淳杰当然不会拒绝步漫芳的要求,于是他二人便到了江边的“弄潮亭”上,练起功夫来。
二人本是先比的拳掌功夫,刘淳杰当然远不是步漫芳的对手,这并不能说是他有意相让。只是他回雁门武功向来是“轻功”、“剑法”双绝,此时刘淳杰弃剑用掌,虽然不能说就沦为了二流水平,但毕竟还是与那冠绝天下的剑法相去甚远。
但要说这和刘淳杰的对手是步漫芳完全无关,也并不正确。要知刘淳杰虽然没有用剑,但却还有那天下无双的绝妙轻功,就算拳法、掌法的精妙有所不及,本也不至于一败涂地。但偏偏他弃长就短,站在原地和步漫芳硬拼——他自己既然极精于轻功,一交手便看出步漫芳不擅此道,倘若就他自己脚下腾挪变化,他就觉得自己是占尽了意中人的便宜。
所以二人没交手数合,步漫芳左掌使了一招“望梅止渴”,诱得刘淳杰举掌招架,右手跟着一招“岁寒三友”,便扇在了刘淳杰的脸上,她这一耳光下手极重,饶是二人只比招式,不拼内力,也不禁把刘淳杰打得楞了一楞。步漫芳右手却不停,又是一招“岁寒三友”反扇了回来,刘淳杰侧头急躲,却没能躲开,又挨了重重一耳光。
“在下认输了。”刘淳杰苦笑道,“步姑娘这是什么功夫,耳光都打得如此精妙。”
“功夫就是功夫,能打人的就是好功夫,只挨打不还手的,就不是好功夫了。”步漫芳嗔道。昨日在那众人面前,刘淳杰的相让保住了她的面子,她自是十分感激。但今日只不过二人操演功夫,刘淳杰还要相让,当然也令她极其不满,于是下手丝毫没有容情。
“在下拳掌功夫稀疏平常,遇上了步姑娘高明的“打耳光之法”,不挨打也不行。”刘淳杰摇了摇头,微微一笑,接着说道:“至于在下最擅长的逃跑功夫,在下既然答应陪步姑娘练功夫,总不能一交手就逃之夭夭。步姑娘又不是要取在下性命,在下皮糙肉厚,挨姑娘几下耳光,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步漫芳虽没见过刘淳杰施展轻功,但回雁门既以“轻功”、“剑法”名振江湖,她自也早有耳闻,而这刘淳杰近来名声大噪,其轻功更是被传得出神入化。她见刘淳杰将自己一副文弱书生般的白净面皮说成“皮糙肉厚”,倒还罢了,更将自己那人人皆道精妙无俦的轻功说成“最擅长的逃跑功夫”,虽嗔怪其相让,也不禁莞尔一笑。
但她也只是笑得片刻,旋即又正色道:“我方才说‘功夫就是功夫’,并非是在同刘兄开玩笑,这伤敌之法,精妙全在攻守,刘兄既然精于剑法,那拳脚功夫本就不该稀疏才是。”
刘淳杰听得楞在了那里。他当然知道步漫芳所说的意思就是俗话说的“一窍通、百窍通”,他回雁门中当然也不乏“以掌代剑”、“以钩代剑”的变通法,而他先前能用并非娴熟的弓箭杀贼,更也正是此理。
但在他看来,毕竟剑法是剑法、掌法是掌法,数招之内可能可以相互化用,但如一使再使,就不免使得似是而非了。而他自创的箭法也是一般道理,那箭法对付寻常贼子自然十分足够,但遇上功夫差不多的高手,难免就要落入下风了。
刘淳杰这想法正也是江湖中人的“常识”,步漫芳见他不说话,自也猜道其所想,便又摇着头道:“错了错了,我不是教刘兄‘以掌代剑’,那样使出来的还是剑法、而不是掌法。”说罢忽然顿了顿,又道:“口说无凭,我们再练几招剑法,刘兄大概就能明白我说的了。”
刘淳杰又楞了楞,说道:“在下虽皮粗肉厚,却也挨不得刀剑,步姑娘这般人物,在下又如何敢伤了姑娘?”他此次倒不是还在刻意夸赞步漫芳了。要知刀剑无眼,就算不施展内力,步漫芳要像方才的耳光那般“扇”在刘淳杰脸上,他当然也着受不住。至于他自己,就更怕不小心伤了步漫芳了。所以他回雁门的弟子若是以兵刃较艺时,必须得有师长压阵,以防刃下误伤才行。
岂知步漫芳早有准备,不知从哪摸出了两把用粗布条缠得严严实实的“布剑”,微笑着说道:“如果是这样的剑,刘兄大概就不必担心了吧。”
刘淳杰第三次楞住了,过得半晌,只好点了点头。
所以两人因此便比起了剑来。
此番比剑既然连寻常船家都能吸引得停船观望,自然不会像方才比拼拳掌功夫那般高下立判。刘淳杰见步漫芳有考校、指点自己功夫之意,又见此剑决计伤不到步漫芳,自是将本门的精妙剑法全数使了出来。只见他上来便是一招“回雁小九式”中的“平沙落雁”,直取步漫芳中宫。
此招既称“落雁”,本是回雁门弟子在开阔之地施展轻功追敌时用的剑法,去势自然十分迅速,但刘淳杰沉浸大小九式十数年,理解自比寻常弟子深刻的多,其原地一刺,竟也与借了轻功之势的一剑相去不远。
但刘淳杰剑快,步漫芳反应却更快,一招“岁寒三友”便架住了刘淳杰的剑。刘淳杰微微一笑,他当然没指望一招便能胜了步漫芳,身子一转,又使出“雁字回时月满楼”来,跟着便是“鸿渐于陆”、“雁影分飞”、“归雁胡天”三招,但步漫芳却左削右劈,以那“岁寒三友”一一接下。
刘淳杰的剑法固然变化多端,步漫芳那一招“岁寒三友”更是层出不穷,二人一个是天外鸿鹄雁,一个是雪边松竹梅,端的教旁观称颂,对手凝神。
二人剑法变幻莫测,不到一炷香时间已拆了百招有余,仍是胜负未分。步漫芳固然赞叹不已,刘淳杰更是不免心惊,他那“回雁小九式”、“回雁大九式”虽以“九”为名,其实每式又均有九种变化,九九归一,加起来便是一百又六十二种变化。但他此时已将大半使了出来,竟仍然奈何不了步漫芳。
虽说刘淳杰没有施展轻功相辅,剑法的精妙当然不免还是打了个折扣,但显然步漫芳也未尽全力。刘淳杰虽然不知步漫芳所使的均是一招“岁寒三友”,但当然也能看出,步漫芳接下他这百余剑的剑法,剑式虽看起来大有不同,其中却有说不出的相似之处。
刘淳杰本非争强好胜之人,否则他先前也不会相让步漫芳了。但这“回雁大九式”是他回雁门仅次于“惊鸿”的镇山绝技,此时又如何能在他手中坏了威名,他心下一横,竟在这长宽均不过两丈的长亭中将“惊鸿”一并施展了出来。
那“惊鸿”虽是天下无双的轻功,但其要旨本不在小巧腾挪,只是一静一动均迅疾无俦,方能“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此时刘淳杰既还未得臻大成,在如此小的亭子中施展,自是难免会撞上亭中物事,只听“咚”、“咚”两声巨响,已有两处柱栏被他生生撞坏。
那步漫芳本想提点刘淳杰,从头到尾便只使一招“岁寒三友”,她这招虽精妙,但刻意为之,终是难免捉襟见肘。更何况她见亭中狭窄,也没防着刘淳杰游斗。此时刘淳杰忽然施展出“惊鸿”,步漫芳只觉刘淳杰一下便到了她身后,虽立即变招劈将过去,已是不及,她身子刚转得一半,刘淳杰的“布剑”已在她背心上点了一点。
于是从比牌九、到比拳掌、再到比剑法,刘淳杰终于胜过了步漫芳,可刘淳杰与其说是在剑法上胜过了步漫芳,不如说是凭他口中的“最擅长的逃跑功夫”,攻了步漫芳不备。
但无论如何,赢了就是赢了,而输了的也是输了。只是正如昨日刘淳杰输得十分干脆一般,步漫芳脸上也毫无懊恼之情,甚至还微笑说道:“正如我所料,刘兄的剑法果然十分精妙,若是能用在拳掌功夫上,必然也会十分厉害。”
刘淳杰见步漫芳使了百余招看似不同,却又十分相同的剑法,现下回想,这位步姑娘方才打他那两耳光,好像也是系出同源。他心下再无疑问,于是立即抱拳施礼说道:“还请步姑娘赐教!”
那步漫芳点了点头,仍是微笑说道:“我万梅庄除了基本功夫之外,并没有什么精妙的‘剑法’、‘掌法’,只有一套只重‘意’、不重‘招’的‘梅字诀’。似我方才从头到尾使得那招‘岁寒三友’,只要使招时谨记‘松之不老、竹之孤直、梅之傲骨’,那么无论使刀使剑、用拳用掌、攻上攻下、打快打慢,便都是这招‘岁寒三友’。刘兄剑法一招多变,其实也正有此意,刘兄只要能连‘剑’都不再拘泥,将剑意融会到拳脚功夫里,便是我万梅庄功夫要义所在了。”
刘淳杰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似他这等武功高强的人,当然早便知道使招时不能冥顽不化、不知变通的道理。但要说完全不论招式、只讲要旨的武功,他却也还是头一次听说。他当然也隐隐觉得这位步姑娘说的十分有道理,但要他一下便能融会贯通,他自然也是做不到的。
步漫芳又笑了笑,说道:“刘兄不必急于求成,否则只会适得其反,刘兄只要在今后“以掌代剑”时多寻思剑法的精义而非招式,终有一日能领会小女子的意思。”
刘淳杰叹了口气,他自负武学渊博,本想在切磋较艺之后,借机与步漫芳谈论各粗武功路数,好教意中人大开眼界。却没想到他还没表现一番,反倒是步漫芳先令他受益良多。于是他只有苦笑说道:“在下博览群书,只道对天下武学无不涉猎,岂知今日得步姑娘指点,方知自己乃是井底之蛙。”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无怪我回雁门对各家武功所录甚详,却唯独没有关于万梅庄的半点记载,万梅庄武功既然不论招式,在不知就里的外人看来,自是讳莫如深,若非姑娘方才故意将那招‘岁寒三友’连使了百来次,在下恐怕也看不出半点端倪来。”
步漫芳却摇了摇头,说道:“刘兄弄错了三点,第一、这些道理并非我想出来的,要说指点,也是我受了姑父的指点。第二、你不会去想这些道理,只因你回雁门威震武林数百年,门中轻功、剑法因各代前辈高人或创或修,已是天下最厉害的功夫,你既已能以前人传下的剑法胜人,自是不需再考虑如何贯通于拳法、掌法。第三、回雁门没有我万梅庄的武功的相关记述,并不是我万梅庄武功‘讳莫如深’,只因这是姑父这二、三十余年间才悟出来的,故纵是渊博如回雁门,自然也不会十分清楚。”
刘淳杰刚听步漫芳说完第二点,只道意中人是在绕着弯说自己因“前人恩惠”便不思进取,只觉得脸上通红。其实他不过是个不满二十的少年,就算现下只会使前人传下的绝技,但待他年岁见长,见事渐深,未必不能创出更厉害的功夫。可要知刘淳杰此时既倾心步漫芳,又见步漫芳还小着他几岁,虽说这是那位“姑父”所授,毕竟还是比自己更早懂得这些道理,还是不禁心下惭愧。
但待刘淳杰听步漫芳说完第三点,却又为另一事所惊奇,立即问道:“这二、三十年才悟出来的?可万梅庄不也有数百年之名吗?”
步漫芳也一奇,反问道:“我万梅庄是有数百年之名,却不过是因‘赏梅’一事而闻名,至于在武林中闯出名头,那就是我姑父的原因了,刘兄难道不知道?”
刘淳杰脸上更红了,只好据实相告:“在下这些年只在回雁峰上钻研武学一道,虽对各家武功涉猎不少,但对江湖之事却所知不多。只是昨日听得那小二说得万梅庄之事,这才稍有了解,不想却闹了笑话。”
“嘻嘻。”步漫芳也不禁嫣然一笑。她听到此处,如何不知刘淳杰昨日是因为她才打去听到万梅庄之事的。只是这如意楼虽说是游龙帮的产业,所雇下人也不可能是江湖中人,那么那小二所知的万梅庄,自然也和江湖无关了。
步漫芳既猜出刘淳杰其实是为打听她的事情,她自然也十分开心。但刘淳杰此时既已提及此事,她总不能让这位刘兄就这样对她万梅庄一知半解,终于解释道:“我万梅庄本非武林世家,只因以梅闻名,又热情好客,天下人便均会去赏此‘雪梅’,其中有些武林豪杰恐不懂武艺的梅家遭欺负,通常会传几手功夫于梅家的少爷,但也不过是聊以自保的基本功夫罢了。直至三十余年前,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功夫传到我姑父手上时,姑父少年聪明,竟通过钻研其中所长,悟出我方才同刘兄讲的那番道理,于是这才武功大进,也成就了他的侠名。”
“原来如此!江南梅盟主、果然名不虚传。”刘淳杰不禁惊叹了一声。他当然不可能连梅弄玉的名头都没听说过,虽然不知其中细节,但此时只听意中人说这位梅盟主的一身功夫竟是这样来的,已足够令让他肃然起敬。
步漫芳又摇了摇头,说道:“刘兄不必如此,姑父虽从那些粗浅功夫中悟得武学至理,但毕竟也是有所凭依。更何况这些功夫本就只是外功招式,姑父虽在施展中也慢慢摸清了内功法门,但轻功一道则相去甚远,他也就完全没法明白了。故我姑父内外功夫虽强,但轻功却甚是稀疏平常,而作为他弟子的我,就更不用说了。”说罢又笑了笑,接着说道:“但刘兄本就身怀上乘绝技。若再深思此理,日后必能胜过姑父无疑。”
刘淳杰恍然大悟,他这才知道步漫芳方才要强调他受“前人恩惠”,并不是想责备他不思进取,而是想用其姑父一事来激励于他,不禁更是感激。心中计较已定,当下便念道:“鸿之展翅,在于心念、心静则静、心动则动……”
步漫芳起先还不知刘淳杰忽然絮絮叨叨念起了什么来,听得几句,才知是一套极高明的轻功心法。她见刘淳杰似有以他回雁门天下无双的轻功为回报的意思,不禁心下大骇,赶忙说道:“刘兄不可如此,我方才说的虽是姑父教我的武功要义,其实只是天下武学一般的至理,并非我万梅庄武功细节。更何况我万梅庄相比门派,更像世家,我与姑父虽也以师徒相称,但其实更像是家中长辈教小辈功夫而已,远没有江湖门派那么多规矩。刘兄断不可为此违了你门规,擅自传功夫于我。”
她说的当然不是客套话,不过也并非是全部的实话。她当然也怕刘淳杰因此违反门规受罚,却更怕刘淳杰把她这番好意当作是要交换其回雁门轻功心法的意思。只是她此时还不好意思言明自己为何要指点刘淳杰,于是只把“门规”的原因给说了出来。
刘淳杰反倒微微一笑,说道:“步姑娘不必惊慌,步姑娘讲的不是万梅庄武功细节,而是武学至理,我要说的其实也并非回雁门轻功心法,只是我自己这十数年来对轻功一道的寻思理解罢了。此事绝不违反我回雁门门规,而步姑娘冰雪聪明,想必也能‘推彼及此’,运用自如。”说罢顿了顿,又正色说道:“更何况此事我并非是想‘投桃报李’,只是步姑娘天仙一般的人物,一个人闯荡江湖,难免为心怀不轨的人觊觎,虽说姑娘武功高强,无所顾忌,多这么一门‘逃跑功夫’,那也是极好的。”
步漫芳当然知道刘淳杰是在为自己好,但见他此时还要将那天下无双的轻功说成是“逃跑功夫”,又不禁莞尔一笑,然后终于点了点头。
但没等刘淳杰继续说下去,步漫芳忽然又摇了摇头,抢先说道:“不对、刘兄有两件事说的不对。”
刘淳杰奇道:“在下有何说的不对?”
只见步漫芳不紧不慢的说道:“第一、昨日刘兄才说自己起了坏心思,那么这个觊觎小女子的人,当然也是刘兄自己了。那刘兄教了小女子这‘逃跑功夫’,岂非反对刘兄不利?”
“啊?”刘淳杰没想到步漫芳此时会将自己昨日的玩笑话拿来较真,“啊”了一声便哑口无言。
步漫芳却像没注意到刘淳杰的反应似的,继续不紧不慢的说道:“这第二嘛、刘兄说小女子一个人闯荡江湖……”只见她故意顿了一顿,又立即坏笑说道:“难道刘兄不是‘人’吗?”
……
有道是“山高为峰、峰间即谷”,子午谷内,两面都是数十丈之高的南山绝壁。休说人是否能攀得上去,便是燕雀落在谷中歇息,再想飞上天都得花十分力气。
所以谷中二人,虽已被追得十分之急,也只得在两峰之间的谷地里,向前逃窜。
只见逃窜的二人身后已有二人紧逼至不到十丈的距离,这二人身后半里开外又有三人紧跟在后、还有近十人则被落在了十分远的后面。
在前头逃窜的二人自然是伏牛山的言骏、程明。而紧追其后的二人,却不是马跃天、云太平又是谁?
原来言骏、程明二人见各处都有埋伏,计较之下,终于决定冒险从子午谷入汉中。此计本是“置于死地而后生”的妙计,但强中自有强中手,李通达既已知言骏便是言千里,对其早再无半点小觑之心,其料定言骏无路可走时必会兵行险招。而这子午谷正是极险之地,不但四下无路可走,甚至连躲藏之处都没有。马跃天得人报之在蓝田山处发现言骏,记起家师所言,便自己带着一干好手在子午谷恭候二人“大驾”。
言程、程明见计被识破,知道这便是他二人先前所料的“厉害角色”了,他二人自知绝非敌手,立即便回身就跑。
那言骏既号“疾风太岁”,其轻功在绿林中自然已是十分高明的了,但在马跃天、云太平眼里,又能比一个老婆子快上多少?若非程明用其最为擅长的小伎俩阻得马云二人一时,他二人立即便得被追上。
但那也不过真就只是“一时”而已,他二人虽已先奔出许久,但方过得片刻,竟又已要被追上。
那程明本还想使些手段,但他方才出其不意,马云二人自然已有防备。似这二人这般高手,若是有所提防,那些小伎俩焉能一用再用?
只见马跃天忽然大吼一声,脚下一跃,左拳已直取言骏后心,那言骏本就技不如人,此时正背对而逃,又如何招架的了?
但就在这时,数块石头忽然从众人的前方飞来,越过了言骏,径直向马跃天的面门砸去。
马跃天若不变招,非重重吃下这记不可。
只见那马跃天立即收回左手,跟着右手便使出“波罗蜜多神拳”中的一招“故知般若”。
要知那《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全经以“色不亦空、空不亦色”为旨,故这出自《心经》的“波罗蜜多神拳”本也是虚实难料。但唯独那“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的“般若波罗蜜多”本身,《心经》称其“能除一切苦”是“真实不虚”的。
且不论这“般若波罗蜜多”是否果真“能除一切苦”,但这招“故知般若”既然出自此句,确是少林神拳中最刚猛无俦的一拳,此时马跃天危机之中使出,竟光凭拳风便将飞石全数震开,甚至连在前面奔逃的言骏都被震得脚下打了个踉跄。只见那马跃天稳住身形,然后左拳再出,依然要取那言骏的性命。
但就是这么一个变招的瞬间,对面已有三人从言程二人身旁擦肩而过,迎了上来。
奔在中间的自然便是步盈芳,但她身旁的却不是单三和单七,这三人一路奔将过来,单家兄弟已被远远的甩在了后面。
在步盈芳身旁的,竟然是符巧心和胡扬生。
原来前日步盈芳所见同潘妈妈有说有笑的男子,便正是这胡扬生,而在其身后用不屑眼神看着他的少女,则自然便是符巧心了。符巧心既也在追寻言骏踪迹,昨日恰好也寻到那商县,也得人指点她去寻那“潘老妈妈”。
胡扬生虽本只勾搭未嫁人的姑娘,但他这“花言巧语”也是“一窍通、百窍通”,那潘妈妈纵已经是个“老妈妈”,在步盈芳看来又是“软硬不吃”,也被胡扬生给逗得十分开心。
符巧心方遇上胡扬生之时,本来并未十分反感于他,甚至还反过来同其开了个玩笑。胡扬生“花花郎君”之名,符巧心知自己只是道听途说,本也并未太过在意。但后来听其口中言语,似有想勾搭自己的意思,不禁大为恼火,只道其果然“名不虚传”。
但符巧心此番背着父母来帮师兄“查案”,本就心下害怕父母会将自己抓回山里。此番见胡扬生确是奉父母之命来相助,显是父母默许了自己违反门规的做法,虽极其反感胡扬生,也不好直接便将其赶走。
更何况,那潘妈妈既教步盈芳觉得“软硬不吃”,对符巧心自然也是冷言冷语,除了胡扬生,恐怕再没人能教这潘妈妈开口,符巧心纵十分不屑胡扬生的“花言巧语”,却也无可奈何的等着胡扬生打探出言骏的消息。
那胡扬生自也“不辱使命”,打听到那潘妈妈的儿子这几日便和马统帅一道埋伏在那子午谷中,而那伏牛山贼子也“必然会束手就擒”——其实就是马跃天,就是李通达,先前也未必有十足的把握断定言骏一定会走子午谷,因为任何的“将计就计”,都有被“反其道行之”的可能。只是那潘妈妈在胡扬生面前夸赞自己儿子,把“查出贼子踪迹”都说成自己儿子的功劳,自也把言骏会走子午谷一事说得相当确定。
待胡扬生拜别那潘妈妈,把消息都告诉了符巧心,步盈芳便上前相询,并将自己来意相告,符巧心见步盈芳目的与己相同,二话不说,便邀其一道去寻那言骏——江南梅盟主的侄女,当然比个“花花郎君”要让她觉得可靠的多——而步盈芳正愁无法从潘妈妈处问出究竟,自也求之不得。
她三人及单家兄弟花了一又半日,进得这子午谷来,听得前面有异响,立即展开身形追了过来。三人中本以符巧心轻功最高,但内力却又是符巧心稍逊,故三人几乎并肩奔到言、程二人逃窜之处,而单家兄弟则自然被远远落在了后头。
她三人虽不认识马跃天、言骏等人中的任何一人,但见前面二人奔逃,后面追逼的马跃天等人又均是官府中人打扮,如何还猜不出正是“马大统帅”亲自擒贼。三人是想寻言骏查清牛贤季遇害真相,却并不是乱臣贼子,若非看到马跃天出手狠辣,一击便想要了言骏性命,本想相助拿下言骏的三人,也不会反倒成了出手相救。
马跃天虽并非需要杀言骏灭口,但他既谋大事,如何肯浪费时间在此事之上?于是他自然下手狠辣,只想拿了言骏人头回去给皇帝交了差便是。此时见有人相助贼人,只道是言骏的同党,更不打话,展开拳脚便朝三人袭将过去。
但还未及马跃天与三人交手,他身后云太平却一个起落,抢先迎向了符巧心。
原来云太平那日虽从刘淳杰处听得此案疑点,但她早知本州刺史刚愎自用,这伏牛山贼人便是凶手一事既是符云鹰自己查认的,如今又岂会听她之言?于是她只身赶回襄阳,本想亲手查办此事,却不料又接到刑部公文,只得依马跃天调遣,去到那伏牛山查探及“烧寨”。
云太平虽并不知这位“特案总督马统帅”才是真正的凶手,但依她的性子,在她自己破案之前,是不会同自己的上官禀报任何查案细节。所以她虽依调遣跟着马跃天,其实心下正有自己的打算,否则用不着马跃天的拳头攻过去,她早便取了言骏性命——马跃天武功再高,拳头自然也是不可能长得过她的霓裳剑的。
但她毕竟也是朝中之人,见马跃天痛下杀手,虽有心回护言骏,终不能出手相阻,此时见有人相救,自是心下大喜。
马跃天心在言骏之上,没注意飞石的模样,云太平却如何认不出符巧心这手飞石正是回雁门的“雁阵飞针”?她生怕马统帅伤了义弟的师妹,立即便抢先接下符巧心。
那符巧心也只是相救言骏,本就不想与官府为敌,这才借了步盈芳的石头来“以石代针”。此时见云太平迎向自己,正要解释,却听云太平低声说道:“我是你师兄的义姐,我俩假装交手,静观其变。你别暴露了自己的本门功夫。”
那符巧心楞了一楞,但她那晚确也从父母的交谈中听说了师兄认云总捕为义姐之事,此时又如何不信?她点了点头,和云太平假装斗了起来。
那厢步盈芳、胡扬生却和马跃天是真真正正的生死相搏,马跃天将那套“波罗蜜多神拳”使得炉火纯青,其中又夹杂着“妙法莲华掌”、“须菩提拳”、“三十三观音擒拿法”,出手甚是难料,二人本想出声解释,但此时只守不攻,自是需拼尽全力提防马跃天的拳掌,如何还能开口说话?
不多时,只见马跃天这边的后三人赶到,胡扬生没奈何,虚晃了一招,从步盈芳身旁跃开,接下了三人。原来这三人便是司州的总捕头同其两名副手,这位总捕头虽同云太平一般官职,但功夫倒是相去甚远,只是三人齐上,也是不易对付。
那边步盈芳独斗马跃天,更是不一时便左支右绌。要知她万梅庄的武功和少林功夫本不相上下,但马跃天虽是未得大成,她则更只是学了皮毛而已。她万梅庄功夫本是重“意”不重“招”,她前些日子和表姐梅兰竹相斗,所使如出一辙的“梅花三弄”、“望梅止渴”、“雪胎梅骨”、“岁寒三友”,不过是梅弄玉当年为便于女儿、侄女理解,创出的几般样范招式罢了。虽然步盈芳使起来也会稍加变化,但毕竟无法像姑父、胞姐那般随心所欲。
步盈芳和梅兰竹都知道自己所练的武功不太对,至少没法像梅弄玉、步漫芳那般出神入化。但二人却也无可奈何,毕竟要将那“只重意、不重招”的“梅字诀”融会贯通,必须要全心从那些样范招式中寻思每一诀的精妙之处,然后再融会至拳脚刀剑中。但她二人自幼便心系天下,如何能像步漫芳一样心无旁骛的练功?梅弄玉自己是神功已成再出江湖的,也不知“分心”会对修习“梅字诀”竟有如此之大的影响,虽然后悔那么早便授于几个弟子《清平论》,却已追悔莫及。
但正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步盈芳虽分心过甚,对本门武功的领悟不及胞姐,但她那不惧险、不服输的牛脾气,却又是步漫芳比不上的。先前在长白山,步盈芳就因这脾气悟出了江湖中一等一的轻功,此时她见自己完全不是这马跃天的对手,竟也激起了她心中不服,胡乱打出三拳,反倒把马跃天逼退了数步。
原来马跃天见步盈芳只有招架之力,没有还手之心,更是加急的攻了过去。谁知步盈芳胡乱中使出的这三拳,竟真在无意间将“梅花三弄”的精义融进了拳法里,马跃天未曾提防,差点便着了道。
步盈芳见自己一招一式使出的掌法完全奈何不了马跃天,胡乱挥出的三拳反倒占了上风,虽未及细想其中原因,立即又双臂乱挥,攻了过去。她修习万梅庄功夫已久,平日里摆脱不了“剑是剑、拳是拳、掌是掌”的束缚,自是落入下乘,此时不加思索,胡乱出招,反倒把那套“梅字诀”的精义全给施展了出来。更何况她方才捉襟见肘,生怕伤了朝廷命官,此时见自己完全不是对手,哪还顾得上什么手下容情,一拳一掌的乱打过去,反倒让马跃天手忙脚乱。
那马跃天见步盈芳所使的招数忽然高明了何止数倍,心下一惊,也尽平生所学,把那套“波罗蜜多神拳”使得淋漓尽至。但要知“波罗蜜多神拳”的要旨尽在“色即是空”,以虚实令人措手不及,步盈芳此时却在自顾自的乱打,完全不和马跃天见招拆招,反倒使“波罗蜜多神拳”的威力大打折扣。
但要说步盈芳这样便想胜过马跃天,倒也未必,二人内力相差太远,步盈芳虽在招数上占尽上风,马跃天却也仍未呈败象。
就在这时,忽然一道溅血之声打破了均势。
原来胡扬生以一敌三,终于还是中了对方的诱敌之计,虽以掌力伤得对方一人,自己肩膀也中了一刀,而他下手容情,反而伤得比对方那人还重那么一点。
但其实胡扬生的伤也不是特别重,他仍是以一敌三,一双肉掌使得虎虎生风。他中的这一刀,别说“手都抬不起来”了,连出手都并未慢上许多。
真正出手慢了下来的反而是步盈芳。她若是认真与马跃天拆招倒还罢了,只是她本在“心无旁骛”的自顾自乱打,此时听得胡扬生受伤,心下一楞、出手也自然楞了一楞。
但高手相争,怎容她有半点迟疑?马跃天见机不可失,立即便使出“三十三观音擒拿法”中的“千手观音”,一下便点中了步盈芳双臂上的几处大穴。若依他的身份、年岁,本不该趁步盈芳这么一个小姑娘分心之时出手,但那日李通达与他手谈后教他的那句“攻守之势、虽无定数,胜负之手、当争必争。”本就令他记忆深刻。此时步盈芳心生顾虑、出手窒滞,正是当此“棋局”的胜负手,他当然也不会放过。
更何况这里除了他自己知道“大帅即是贼子、贼子即是大帅”的“禅机”以外,其他人都只道步盈芳是阻他拿贼的“恶人”,那么他就算乘其不备,也没人能说他半句不是。
但等他自己看清了这个“恶人”的样貌,忽然便惊呆了。
他方才因步盈芳三人相救言骏,直接便下狠手,竟没能注意到三人的样貌,此时得手,才仔细看清了步盈芳美丽的脸庞。
他虽是俗家弟子,但毕竟也在建安少林修习了十余年,禅定功夫自是不低。何况他既谋大事,更是爱惜羽毛,生怕传出半点不利于自己的言语,平日里行事也十分小心谨慎。
但他此时见了步盈芳那天下无双的容貌,竟把持不住自己,伸头就要往步盈芳脸上亲过去。
步盈芳方才“心无旁骛”的乱打一通,此时双臂被封,这才想起自己是在相助贼人,正要出言解释,抬头却见马跃天竟往自己脸上亲来,吓得是花容失色。
连那日令她一见倾心的少年都还没亲过她,她又岂肯让这个不知打哪来的“马大帅”碰她?
她双臂被封,其它地方却行动自如,只见她双眼一闭,一头便向这位“马大帅”撞过去,马跃天未曾提防,脸上当然吃下了这狠狠的一记。
可惜步盈芳此时心下惊惧,这一头撞的虽重,却又没能将那“梅字诀”融会到这“撞头之法”里,否则她要以头使出那招“岁寒三友”,马跃天此番便是不死,也非得身受重伤不可。
所以马跃天只是被撞的眼冒金星,但后退两步,即刻便回复了清醒。他心下大怒,下手再没容情,一招“故知般若”,直取步盈芳的脸庞。只是与其说他是被步盈芳撞得大怒,倒不如说步盈芳把他撞清醒了,他羞于自己方才失态之事,这才恼羞成怒。
这招“故知般若”既刚猛无俦,步盈芳此时双臂被封,休说招架,便是要躲也是困难,眼见便要香消玉殒。
但就在这时,忽然两道人影,插在了马跃天和步盈芳之间。
这二人并不是云太平和符巧心,她二人怕马跃天看出端倪,本就离得十分之远,此时虽想上前救援,已是不及。
这二人也不是单三和单七,单家兄弟此时还在半里之外,虽已远远望见大姐情形,更是爱莫能助。
这二人竟是言骏和程明,他二人得步盈芳三人相助,虽是逃跑良机,但激于义气,又如何能一走了之?便躲在一旁观看战局。后二人见胡扬生中刀,步盈芳为马跃天制住,本就已冲了回来,而马跃天失态后恼羞成怒,要制步盈芳于死地,他二人便已抢在了中间。
但要知马跃天这拳如此刚猛,就凭言、程二人,又如何能接下来?
所以言骏便以自己的身子,挡在步盈芳的面前。步盈芳方才救他性命,他无以为报,只能将这条性命还给步盈芳。
所以只听“呯”的一声,言骏那本不十分壮实的身子,一下便就飞了出去。
以马跃天出手之狠辣,他当然一声都吭不出来,便已气绝了。
马跃天终于还是得偿所愿,下手杀了言骏。
但马跃天见自己杀的是言骏,只是楞了一楞,立即又要出手。
他当然也不会放过其他人。
可就在这时,程明也出手了,马跃天此时恼羞成怒,自是他使小伎俩的良机。只见程明手一扬,一把灰粉便往马跃天脸上洒去,此时他距马跃天极近,马跃天未曾提防,自是只得立即闭上双眼,屏住呼吸,又使开拳法护住全身,以防贼子乘势偷袭。
程明当然不会偷袭马跃天,他只是对步盈芳、符巧心、胡扬生三人说了句:“走!” 雁过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