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淳杰忽然便出名了。
在他下山之前,他师父符云雁便断定:“用不了多久,江湖中又该有个名号要响亮起来了。”
只是即使是符云雁,也没想到弟子能出名的如此之迅速。
毕竟刘淳杰武功再高,要闯出名头,也须得先做上几件轰动江湖的大事才行。但他既本有要事在身,又哪有工夫去寻什么其它大事来做。
但“大事”也并不是非要主动去寻来做的,对有的人来说,大事也可能反过来寻上他。
而刘淳杰当然就是这种人。因为他在江湖中出名之前,先就在黑道上出名了。
正所谓“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一个身怀巨资的少年到扬州来,如何能不引起贼子的眼红?
因此刘淳杰自那日除尽云梦水贼之后,又遇上了汉口水贼、蔪春水贼、浔阳水贼、甚至连庐山的山贼都赶来长江边“凑热闹”。
当然,还有他本就要去寻的彭蠡水贼,送上门来,倒也省了他找寻的工夫。
然后这些贼子便几乎全死光了。
彭蠡泽的水贼当然连言骏的名头都没听说过,他们不过是一群只知道杀人劫财的败类,怎么可能会对“绿林同道”有什么了解。所以没等刘淳杰问上两句,便和其它贼子没什么分别的冲上来送死了。
言骏本想借官兵之手除掉这些绿林败类,虽然错骗到了刘淳杰头上,不过若单就此事而言,结果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于是刘淳杰只凭孤身一人,短短数日便几乎把江夏、庐江、豫章三郡,长江边的败类贼子灭了个干净。甚至比他义姐云太平入六扇门这近十年来孤身除掉的贼子还要多。云太平武功虽并不输于刘淳杰,但贼子躲她都来不及,哪有刘淳杰“守株待兔”这等方便。
于是刘淳杰还没用到义姐赠他的玉牌,反倒是十分卖力的完成他身为“总捕副手”的职务。以至于云太平后来得知此事,都不禁苦笑的跟“红枣”解释道:“我不是为此才将玉牌送给他的呀!”
但无论原因为何,刘淳杰这数日来所做之事已足够轰动武林。
所以刘淳杰一进到枞阳如意楼的赌场内室“千金堂”里,如意楼的老板、游龙帮“金龙”罗进立即便将他认了出来。
刘淳杰是一个人到枞阳来的,他除去彭蠡泽水贼之后,便在彭泽县下了船,又赏给田家兄弟和水手们一些银子,便又独自上路了。毕竟贼势越来越大,他也实在无法保证这一船人的周全,田贵就已经在彭蠡泽水贼偷袭时中箭受伤。
但这田贵也怨不得别人,此事和他兄弟的炫耀本就脱不了干系。所以二人在拜别这位“暂时的少爷”之时,还对此颇为抱歉。
刘淳杰当然没责怪他们,反倒还多给了他们些银子来“压惊”。对寻常百姓来讲,这一路是够吓人的,但对他这等初出江湖的“少年英雄”而言,反倒方便了他惩奸除恶。
更何况他还因此出名了,出名到连他自己听着都觉得厌烦的程度。
“啊,难道这位便是近日来一人便横扫了长江十数水寨、衡山回雁门的传人刘淳杰刘少侠吗?正道是“英雄出少年”,少侠光临本帮产业,真教本帮蓬荜生光!”罗进看着刘淳杰走进“千金堂”,立即便笑容满面的走过来,抱拳说道。
“在下的名字可没有那么长,罗长老唤在下刘淳杰便是了。”刘淳杰虽还了一礼,却微微皱眉的说道。他本不是一个桀骜不逊的少年,按辈分讲,他应该在这“金龙”罗进面前自称“晚辈”才对。但他最不喜欢的便是这么啰嗦冗长的客套话,何况这罗进既然已客气如斯,那么他不必自谦也没关系了。
只见那罗进依旧笑呵呵的说道:“是、是,刘少侠武功高强,又腰缠万贯,此番光临如意楼,必当使刘少侠宾至如归。来人,快请刘少侠上座!”
原来这才是罗进如此客气的原因。
游龙帮被称为长江第一大帮,并非因为其帮中武功十分精妙,江湖中人都知道,龙老大论武功可能还算不上江湖中第一流的好手。但龙在渊说出来的话,在长江边上甚至可能比梅弄玉这个江南武林盟主还要有份量。
因为在很早的时候游龙帮便已几乎控制了扬州长江边上的所有产业,不光那些最大的酒家、客店、赌坊以及风月名楼全都是游龙帮的,便是寻常百姓自家开的小店想要立足,也得分游龙帮三分利。游龙帮就是长江百姓的衣食父母,如果有一天这龙在渊脑子突然出了毛病,叫人跳到江中去洗澡,这长江说不定都得堵起来。
与其说龙老大是个成功的帮主,倒不如说他是个成功的商人。
所以游龙帮武功最高的傅雄虽被尊为八龙之首,但这更懂生财之道的罗进,其实才是龙老大手下的第一号干将。枞阳虽在江北,也不是什么大县,却是正是各大客商从长江进入江南最富庶的丹阳郡及吴郡二郡的必经之处,所以作为游龙帮最重要产业之一的如意楼,当然便由这罗进坐镇。
游龙帮虽也爱财,但却自诩“取之有道”,更何况真要动刀动枪,他们也未必是刘淳杰的对手。所以这罗进虽也盯上了刘淳杰的钱财,当然也要用他游龙帮最擅长的法子给赚过来。
谁知刘淳杰根本就不吃他这一套。
“不必了,我并不是来赌钱的。”刘淳杰摇着头说道,“我只有一事想请教罗长老,请教完便离开。”
“刘少侠想问我何事?”那罗进疑惑的问道。他虽八面玲珑,早听说了刘淳杰近日之事。但刘淳杰为何出江湖,又为何来他扬州,他当然也是不知道的。
刘淳杰看了看四周,这“千金堂”既是如意楼赌场的内室,自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在这赌钱的都是大有身份、来头的人,便是有人注意到刘淳杰进来、又听到罗进方才说出刘淳杰的身份,却也没有人转过来看他们一眼。于是刘淳杰便直接从怀里摸出那块从神羊寨中找到的令牌,递到那罗进跟前,问道:“不知罗长老可识得此物?”
那罗进接过令牌,仔细翻看了一遍,奇道:“此物正是我帮龙帮主的令牌,却不知为何会到了刘少侠手里?”
刘淳杰心想此事也并非机密,便简单几句把他去伏牛山查探牛老丞相遇害一事,却在寨中发现了这令牌的事情告诉了罗进,然后又正色说道:“那言骏便不是杀害牛老丞相的凶手,也和老丞相遇害有莫大关系,贵帮若知道言骏的下落、或者其它消息,还请据实相告。”
那罗进听完,立即点头说道:“十余日前枞阳已贴出告示,说那言骏杀害了牛老丞相,我游龙帮便是胆子再大,也断不敢有何包庇。但这令牌为何在那言骏之处,我却不知道了。刘少侠何不先在我如意楼盘桓几日,我这就派人去宛陵请教龙帮主?”
刘淳杰没想到这罗进到了这时,却还是不忘其如意楼的生意。倘若罗进只是告诉刘淳杰龙在渊人在宛陵,刘淳杰必然立即告辞,前往宛陵寻找那龙在渊。但罗进如此之说,反教他不知是该答应还是拒绝。
可就在刘淳杰犹犹豫豫,不知该如何回答之时,忽然只听身后有一个声音传了过来:“区区一个言骏之事,还要盘桓什么几日?这位刘兄要是赢了我,便由我来告诉刘兄那言骏的事情。”
刘淳杰吃了一惊,赶忙回过头,只见在这千金堂的另一头,一个一袭白衣的姑娘正朝着他看了过来。
然后他便更吃惊了。
不是因为这姑娘竟从那么远的地方注意到了他和罗进的对话,也不是因为这姑娘竟知道言骏的事情。
而是因为这位姑娘,竟就是那个差点被他一箭射中,便令他十分难忘的姑娘!
“原来她也来枞阳了,看来我们倒是有缘。”刘淳杰心下暗自说道。
于是刘淳杰稳了稳心神,走了过去,他可不想让这位姑娘见到自己的丑态。
“步姑娘、你……”罗进见那姑娘颇有要和自己“抢生意”的意思,语气中颇有些不满的意思。但罗进只说上这四个字,刘淳杰便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头,刘淳杰想同这姑娘说话已有许多天了,怎能让一个罗进给搅合了。
不过刘淳杰当然还是有些感激这罗进的,罗进的“如意楼”不但让他再次遇到了这位姑娘,其自己更在无意间告诉了刘淳杰这姑娘的姓氏,而这正是刘淳杰这些天来想知道的事情之一。
刘淳杰终于走到了那姑娘的面前,抱拳说道:“步姑娘既知道那言骏之事,还望姑娘告之在下,在下感激不尽。”
只见那步姑娘却呵呵一笑,说道:“刘兄方才没听见我说的吗?你要想知道那言骏之事,就得在这赌桌上胜了我才行。”只见她顿了顿,又接着笑道:“但刘兄要是输了,我便要教你做一件事,你可不许不答应。”
“啊?”刘淳杰又吃了一惊,终于还是让这位步姑娘见着了他自以为的“丑态”。
刘淳杰本是个十分擅于隐藏惊讶情绪的人,他初识义姐云太平时,云太平都令他毫无察觉的到他身后了,他虽惊讶不已,也没有“啊”出声来。但此时他却终于忍不住发出了这个他这辈子也没发出过几次的惊讶声,因为他忽然发现,这位令他这几日不禁思前想后的步姑娘,性子却和他所想的有些不大一样。
但刘淳杰其实也知道,自己当时只是默默的看了这位步姑娘几眼,又如何能明白对方的性子了?所以事实上并不是“步姑娘的性子和他想的不大一样”,而是“他想错了步姑娘的性子”才对。
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只是他这几日把这步姑娘给想得太多太生动了,所以此时才不禁惊讶的叫出声来。
另外还有一件并不令他惊讶,却令他有些难过,但又不禁松了一口气的事情是,这位步姑娘果然压根没记住他的模样,说的也都是初次见面的话语。这虽然少了几分尴尬,却也不禁令他颇为沮丧。
但无论如何,他总不能现在便跟这位步姑娘说:“我就是那日差点把箭射到你身上的人!”那样非但会更增尴尬,指不定还会让人怀疑他是个偷偷跟着这位美若天仙的步姑娘、随时准备行不轨之事的淫贼。
那位步姑娘却不知刘淳杰心中所想,见他“啊”了一声便没再说话,还道他是对这“赌注”有所不满,摇头说道:“是了,刘兄赢了就只能问一件事情,我赢了却要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样当然不公平。这样吧,若是刘兄赢了,也教我做什么便做什么。你要问那言骏之事当然可以,要我做别的事也没有问题。”
要知道,通常从她这么美丽的姑娘口中说出“教我做什么便做什么”这样一句话,总不禁让人觉得有一种挑逗的味道在里面。但刘淳杰却只听出了挑衅的意思,这位步姑娘只不过是十分自信的认为自己一定不会输,才会说出这般话来。
刘淳杰虽不是十分争强好胜之人,但人家姑娘都说出这等话来了,他又如何还能退缩。他当然也不想让这位步姑娘觉得自己是个懦弱无能之辈,终于点头说道:“好吧,那步姑娘想和在下赌什么?”
那步姑娘却反而摇了摇头,说道:“我提的赌注,自当是由刘兄来提赌法,否则什么都由我来决定,岂非也是不公平?”
刘淳杰微微一笑,说道:“是不公平。步姑娘这般天造地设的美人儿,却和在下这等粗俗汉子相提并论,在下实已占了许多便宜,再由在下来定赌法,那就太不公平了。”
只见那步姑娘微微一笑,面露赞许之色。她走到一旁的空桌子边,从桌上拈起一张象牙牌,微笑着说道:“好吧,那我们就来赌这牌九吧。”
刘淳杰又稍稍吃了一惊。他见这位步姑娘赌注提得如此惊人,只道赌法也必然十分与众不同,却没想到竟只是寻常的牌九。更何况他虽从未赌过钱,却也知道这牌九不过是全靠运气,比较大小,便是连规矩都不懂的人,也未必赢不了几十年的老赌棍。既是比较运气,那么这位步姑娘为何还能如此自信?
那姑娘此次倒是猜中了刘淳杰的心思,说道:“虽说是赌牌九,但我想赌的却有所不同。否则只是看运气好坏,当然也说不上什么本事。”
这话当然也正是刘淳杰想要说的,既然这位步姑娘先说了出来,他自然也立即点了点头,然后便问道:“原来如此。那便请姑娘指教,我们要赌什么样的牌九。”
只见那步姑娘缓缓说道:“我们今时赌的这牌九,本来只是叫做‘小牌九’,还有一种名为‘大牌九’的赌法,不知刘兄是否听过?”
刘淳杰点了点头,他虽未曾赌过钱,但这“赌”之一物也和“酒”相同,正是江湖中人不可不通晓之事,符云雁自也教过他各种赌博的方法。
这“大牌九”的赌法与牌九基本相同,只是每人一次发得四张牌,分大小两副分别与庄家对牌,不但麻烦,且经常一胜一负作和,所以便逐渐没人再用。但这大牌九既要将四张牌配成两副,确非只是单纯的比较运气,于是刘淳杰便问道:“那我们就赌大牌九?”
那姑娘还是摇了摇头,说道:“大牌九的配牌规矩虽好,但须得大对大,小对小,还是不够意思。何况两副牌确实容易作和,我们便一次发得六张牌,以三副对牌,次序自定,二副大者为胜。”
刘淳杰听得只觉有趣,抚掌笑道:“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原来他听那步姑娘所说,正想起司马公《史记》所录孙膑教田忌与齐王赛马一事。田忌三等马均稍逊齐王,却因次序变化,胜了齐王。
那姑娘见说,面上再露赞许之色,说道:“不错,这种赌法,不但配牌需思索,次序也需思索,你我二人轮流坐庄,庄家先行落牌,先胜十手者为胜。”
刘淳杰本就不愿在这位步姑娘面前示弱,此时既已觉得如此赌法甚为有趣,更是绝无反对可能,立刻便抱拳说道:“在下刘淳杰,便依此法同步姑娘赌了。”
只见那姑娘又微微一笑,也还礼道:“小女子步漫芳,还请刘兄多多指教。”
……
商县市集,步盈芳虽在四处打听言骏消息,却仍不禁回想着那日在船上见到的少年。
虽然她当时只顾去看那少年一双眼睛、一张脸、一副身子以及一整个人,但事后细想,自也想起了那少年的箭法、轻功、以及他射杀贼子时的那个眼神。
她也终于想起了,当时的她就是被少年的那个眼神吸引的。那个显然是有些不忍,却又还是坚决把箭射出的那个眼神。
“出家人当然须讲慈悲,只是对恶人的慈悲,便是对被恶人所害善人的不慈悲。”这句话是步盈芳刚到长白山不久,便听天池庵住持静云师太讲的。当时她因不忍给天文峰的一个贼子致命一击,却遭那贼子垂死反击,反害得天池庵一位弟子受伤,自是立即便认同了静云师太这句话。
她后来变得“杀贼不眨眼”,自也因此而来。
所以那少年的眼神,正和她自己杀贼人时十分相似。
所以那少年的眼神才将她吸引。
她虽知道自己是在胡思乱想,却仍然止不住寻思那位少年此时正在何处,正在做些什么。
她甚至忍不住去猜测他是否也会像她想他一般想着她。
那少年当然也想着她。
那少年非但十分想着她,甚至还因此将她的孪生姐姐误认作她。
若是教步盈芳得知此事,也不知她到底是该笑还是该哭。
只是她当然不会知道此事,她甚至又连想那少年的时间都没有了。
只见她的两个跟班,单三和单七突然从市集的另一头跑过来,一面跑还一面齐声叫道:“大姐!我们打听到了,那厢卖炊饼的潘老妈妈十分清楚伏牛山贼子的事情!”
……
赌桌已排开,步漫芳和刘淳杰已分坐两席,只等分牌开赌。
本来像这种二人对赌,不准旁人插手的事,在赌场里当然是不允许的。更何况二人赌的还不是银子,罗进自也无法从中抽成。
但罗进还是破例为二人开了一席,这自然也有他想讨好刘淳杰的意思。但更重要的是,全燕唐最美的姑娘步漫芳,同这数日便名满扬州的少年英雄刘淳杰,竟要以他前所未闻的赌法,去赌那说轻可十分轻、说重可十分重的“奇注”。那罗进虽是个精明的商人,却也是个好赌的赌徒,错过了这场赌局,只怕他连觉都要睡不好了。
不只是罗进,便是那些大有身份来头、本来除了自己的赌局外什么都不会关心的其他客人,也有一多半不禁围在了二人的赌桌旁。
二人分庄已定,骰子也已掷出,那分牌的少女习惯了许久,才将各六张牙牌分别推到了二人面前。于是这吸引了千金堂大半赌客的“豪赌”,终于便要开始了。
刘淳杰掀起牌看了看,却见从东到西分别是一张高脚七、一张零霖六、一张红七、一张梅花、一张斜八、一张天牌。
这并不是一手很好的牌,更何况第一手必然是相互试探,刘淳杰先为庄家,他连想都不想便将牌又扣了下去,把两头的各两张牌分别往外一堆,便算落好牌了。
步漫芳笑了笑,只见她也迅速将牌配好,推了上来。
刘淳杰翻开牌,不必说,当然便是一副三点、一副七点和一副天杠。
步漫芳也翻开牌,只见她从东往西分别是一副天牌配黑七的九点、一副板凳配红五的九点,和一副长三配零霖六的二点。
刘淳杰的天杠最大,步漫芳的二点最小,但刘淳杰的天杠却恰好吃了步漫芳的二点。
所以刘淳杰的三点和七点,便全都输给了步漫芳的两个九点。
这当然也是运气,刘淳杰根本没有改变次序,步漫芳又如何看得出他哪边放的是大,哪边放的是小?当然,他远来是客,看牌时本该提防下身后旁观之人是否会给暗号。但此处既都是大有身分来头的人,和他对赌的更是令他朝思暮想的“步姑娘”,他便不相信这些“贵客”,当然也十分相信步漫芳。
所以刘淳杰并没有在意这手的输赢,立即又开始了第二手牌的较量。
第二手刘淳杰拿了一张斧头、一张地牌、一张红头十、一张人牌、一张黑九、一张平八。
这是一手十分不错的牌,他自然配出了一副地杠、两副九点。更重要的是,这三副牌的大小都差不多,他并不需要去去仔细盘算次序问题。
这手是步漫芳坐庄,所以等步漫芳落好了牌,他便也将牌推了上去。
只见步漫芳这手牌分别是一副红头配红九的九点、一副斧头配高脚的八点、还有一副猴王对。
猴王对既称“至尊”,自然不必多说,而八点又是整桌最小的牌。所以这手牌的胜负,就全在步盈芳的九点上。
刘淳杰的地杠自是大于九点,就算是人牌配斧头也能“长九吃短九”。但可惜的是,他偏偏用一样大小的红头配黑九,对上了步漫芳的九点。
庄家虽有先落牌的不利,却也有“相同大小吃闲家”的好处。
所以第二手牌刘淳杰又输了。
这手牌刘淳杰便输的有些懊恼了。只见他也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实在没想到自己认为已差不多大的九点,换个位置竟会完全不同。
但他输了就是输了,他只得将牙牌推回去让那位分牌的少女洗牌。
他二人这般赌法,一手便要用掉十二张牌,而两手就是二十四张,剩下八张不用,正好避免后一手算出对方的牌。
分牌的少女已渐渐习惯了这种分法,洗好牌后,很快便分好了第三手牌。
而这第三手牌就更教刘淳杰为难了。原来竟是两张天牌、一张人牌、一张长三、一张板凳、一张平八。
若说前两手牌他要考虑的还只是次序,这手牌他连却配牌都要算计进去。
如果刘淳杰想也不想,便将那对天牌凑上去,那他剩下的牌,最大不过能凑出人牌配平八的六点,至于长三和板凳,就更是没指望的憋十了。
刘淳杰自也知道,如果在寻常的牌九中,六点虽说不大,也未必会输,但他二人这般配牌的赌法,除非正好对上对方的“下驷”,否则必然不是对手。更何况此时已重新洗牌,倘若步漫芳恰好又凑出至尊对上他的双天,那他就非连输三手不可了。
所以他心下一横,还是忍痛将两张天牌拆成了两副天杠。
步漫芳不久便也落好了牌,待她见到刘淳杰竟肯将双天拆开,脸上第三次露出了赞许之色。只见她也缓缓翻开了牌,一副斧头配零霖的七点、一副鹅牌配黑五的九点、还有一对红头十。
她最小的七点也比六点要大,所以刘淳杰若贪心那对天牌,那么这手牌刘淳杰便又已输了。
她那对红头十虽大过了天杠,却又很凑巧的对到了刘淳杰的憋十上。
所以这第三手牌刘淳杰竟然赢了。
……
步盈芳自去到伏牛山已过了近十日,她见山上寨子已烧成了灰烬,自也知道寻不出什么线索,便只得在那南阳、弘农二郡四处打听,至此已经打听到了京兆的地界,却竟一无所获。
所以步盈芳方才听得单家兄弟说“卖炊饼的潘老妈妈知道消息”,哪还顾的上去想什么少年,自是立即同两兄弟一起赶到了那炊饼摊子前面,向那潘妈妈打听言骏之事。
谁知那潘妈妈压根不回答他们,只是凶狠狠的骂道:“你们眼睛瞎了?谁是老妈妈了?我今年还不到六十,怎么可能是老妈妈?”
原来那潘妈妈竟听到了单家兄弟和步盈芳的对话。
但要知三人中年岁最大的单三也不过二十来岁,对他们来说一个将满六十的女人如何不是老妈妈?
更何况这个潘妈妈看起来何止七十岁。
单家兄弟正要争论,这正是兄弟俩的拿手好戏,步盈芳却赶忙制止住了这对活宝兄弟。
毕竟她们是有求于人。
只见步盈芳恭恭敬敬,陪笑说道:“这位大姐,是我这两个小兄弟不懂说话,我替他们给您赔礼道歉了,您要是知道伏牛山贼子的什么消息,指点我们一下可好?”
岂知那潘妈妈双眉一挑,依然骂道:“呵、哪来的小姑娘,自以为好看得紧,便来消遣我老婆子的么?那贼人的消息,我便是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偏就不告诉你们。”
这回步盈芳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她没想到这位“潘老妈妈”竟是软硬不吃。更何况这位潘妈妈不许别人称其“老妈妈”,却又自称“老婆子”,直教步盈芳哭笑不得。
但更教她没想到的是,这位“潘老妈妈”的软硬不吃何止于此。
正道是“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步盈芳听这潘妈妈口中所说,正是知道言骏消息的样子,又岂能就此作罢?然而无论步盈芳是以义相动或是以利相诱,这位潘妈妈却连答理都不答理她了。
但她毕竟也算是个名门正派的子弟,又以行侠仗义为己任,总不能对这样一个老妈妈“以威相逼”。
所以步盈芳白费了半个时辰的工夫,终于摇了摇头,招呼单家兄弟离开,让单家兄弟带她去找先前指教他俩来寻潘妈妈的人。
那指教兄弟俩的人倒是个很好说话的中年屠户,于是不一时步盈芳便从这屠户口中得知,原来这潘妈妈的儿子便是在那京兆郡衙里当差的,数日之前还和贼人有过交手,只是又被贼人逃了,还伤了他的几个同伴。
只是这屠户所知本也就是从潘妈妈处听来的,潘妈妈三句话中有两句是在夸赞自己的儿子,所以关于贼子的消息,这屠户也不是十分清楚就是了。
步盈芳没奈何,又只得回到潘妈妈处,想想还有什么法子能讨得这位老妈妈欢心。
但她却还没想出什么好法子,便先吃了一惊。只见那个方才先是一副凶神恶煞模样,然后又对她爱理不理的潘妈妈,此时竟和一个年轻的男子有说有笑的聊了起来。
那男子身后还站着一个十分动人的少女,用着一种十分不屑的眼神来看着他。
……
乐既有曲终之时、牌亦有局散之际。
此时刘淳杰和步漫芳的赌赛虽还没有结果,却也已到了分胜负的最后关头。
正如步漫芳所自信的那般,刘淳杰本不应该是她的对手,但刘淳杰的运气却实在太好了。
步漫芳赢下的九手牌中,只有一手是必胜之牌,其余全都是稍稍弄错次序便会落败的“田忌之马”。
而刘淳杰必胜之牌却至少拿了四手,比如他有一手配出了斧头对、地杠和六点,但步漫步却只有九点、八点和憋十。又比如他另一手配出了零霖对、杂九对和一点,但步漫芳却只有天杠、八点和二点。
尽管如此,却还是步漫芳先赢下了九手,只需再赢一手便可胜了整个赌赛。而刘淳杰靠着运气,也还是只赢了七手。
但刘淳杰的运气也依然没有变坏,甚至在这第八次洗牌之后,好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程度。
只见刘淳杰将自己的第十七手牌一掀起来,他身后旁观的人终于发出一声惊呼。这些人本就大有身份,又都是赌场的老手,知道二人这般赌法除了比运气,更是考较判断和镇定,二人在尽可能猜出对方所想的同时还需避免暴露自己心中算计。所以这些旁观之人在二人对牌之前,当然不会发出任何声响、做出任何表情,以免将自己旁观这方的牌暴露给了另一方。
但他们此时终于不禁惊呼了起来,而这声惊呼当然不会造成什么影响。如果说刘淳杰方才那几手“必胜之牌”还是相对步漫芳之牌而言的,那么他这一手,就是真真正正的必胜之牌。
正如《周易》所云:“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卦。”天地人为三爻,两之则成六爻,已是道家包罗万象的姿态。
或许刘淳杰这手牌并没有这么玄虚,但他确实拿到了一对天牌、一对地牌、一对人牌。无论这六张牌能否“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但对赌徒而言,这三副牌和“道”已没什么不同。
哪怕步漫芳此时亮出被称为“天地无俦”的猴王对至尊宝,也最多不过是一大二小罢了。
更何况步漫芳手中压根连半张猴牌都没有,那被称作“合则同喜、分则两忧”的丁三和二四,又都被分到了刘淳杰的第十八手牌中,而他这手牌中竟然还有个长三对。这一手并未重新洗牌,上一手天、地、人、鹅、梅均已现,长三对已是猴王对外最大的牌。
所以刘淳杰竟不需要对牌便赢下了这两手,所胜之数竟已追上了步漫芳。
步漫芳显然也有些动摇了,那张本来泰然自若的俏脸上也不禁露出了慌乱的神色。她早就把刘淳杰“可能会运气不错”给算了进去,却没料到这位刘兄的运气竟然会“不错”到这种程度。
她也直至这时方才想起,若是下一手牌这位刘兄的运气还能这么好,她就真的要“别人教她做什么便做什么”了。她方才说这话时只是在挑衅刘淳杰,此时想及此事,竟已不禁羞得双颊飞红。
但这赌赛是她惹起的,赌法和赌注也是她提出的,她此时又如何能“求和”?
所以她终于也还是把牌推了回去,只希望这最后一次洗牌过后,刘淳杰的运气能够坏上一点。
就算只是稍稍坏一点,她就有机会了。
牌很快便洗好了,最后六张牌已被推到步漫芳的面前,她心一横、终于掀起了自己的牌。
然后她便瘫掉了。
在这最后的要紧关头,运气变坏的竟还不是刘淳杰,而是她自己。
在这最后的要紧关头,竟分给了她今天最糟糕的一手牌。
一张梅花、一张长三、一张红头十、一张零霖六、一张平八、一张红五。
她竟无论怎么配,最大的也只有八点,然后次等的便只有六点,最小的还只有一点!
她几乎已经绝望,就等这位刘兄“教她做什么便做什么”了。
直到刘淳杰翻开牌的那一刻。
只见刘淳杰缓缓的翻开自己的牌,从东往西竟然是一副杂九对,一副斧头配板凳的五点,一副梅花配红头的憋十。
刘淳杰的杂九对虽然最大,但憋十却又最小。而步漫芳的八点和六点又都大过了五点,只消刘淳杰的五点没吃到她的一点,她便反而胜了这赌赛。
刘淳杰的五点确实没吃上她的一点,反倒被她的八点给吃了。
只见周围的沉静忽然变成了一片欢呼声,大多人毕竟都还是更希望步漫芳这样的女孩取胜的,只要输家不是他们自己。
更何况步漫芳本就是赌得更加精妙的一方,刘淳杰只不过是运气极好,这才和步漫芳几乎不相上下。旁观之人大多是自诩“赌技甚精”的老赌棍,倘若希望更加仰仗运气的刘淳杰取胜,岂非有些自相矛盾。
甚至就连那刘淳杰都抱拳说道:“在下手气如此之好,却仍败在步姑娘手下,在下心服口服。”言语之中,竟没有一点懊恼的意思。
步漫芳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方才只顾庆幸自己能好不容易赢下这令她提心吊胆的赌赛,此时见到刘淳杰输的如此干脆,仔细回忆其最后一手的配牌,这才想起其配的大有毛病。刘淳杰若是不配杂九对,而是配出两个九点,那么无论怎样对牌,输的都应该是她才对。
杂九对虽然确实是刘淳杰这手能配出最大的牌,但步漫芳当然也还记得,这位刘兄方才为了不让“中驷”只有六点,连一对天牌都肯拆了。此时又如何会为了一对杂九而使得自己另外的便是五点和憋十?
步漫芳也终于明白,这刘淳杰是有意相让,又不可能故意全配小牌太过明显,这才配出一大二小的三副牌来。方才他强调自己“手气如此之好”,多半便是要旁人更加相信他是全靠运气,如此便是有人发现他最后这手牌配牌有误,也绝计想不到他是故意为之——若不是步漫芳对刘淳杰“拆天对”那手印象十分深刻,她自己都难免把这位刘兄当作是个因小失大的人了。
步漫芳虽然自负,却绝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她知自己自信满满的挑起赌赛,若是输了,先不说刘淳杰会教她做什么事,光是颜面都得大损。更何况刘淳杰让的巧妙,又没教旁人看出半点端倪,强调自己手气,更也有承认水平远不如她的意思,显是留足了她的面子,她又如何能不领这个情?
只是她还是不免死死盯着刘淳杰,想看出这个初次见面的男人这么做是何居心。
只见旁观之人此时也都回到了自己的赌桌之上,相识的都在聊着方才这场惊心动魄的赌赛。虽然他们也很好奇步漫芳到底会教刘淳杰做什么事,但他们毕竟还是自重身份,不便凑在那里打扰二人。
罗进也知趣的走到了千金堂的另一边。但他却不禁有点后悔,他此时心中当然正在盘算,倘若是他自己这样赢的刘淳杰,他便可以光明正大的让刘淳杰把所有钱财都留下来了——至于万一他要是输了,刘淳杰会教他做什么。反正事情压根就没有发生,自然也可以只想好结果、不想坏结果了。
那步漫芳依旧死死盯着刘淳杰,但刘淳杰却只是露出微笑,等着步漫芳开口吩咐他做事——别说他输了赌赛,就是压根没有这赌赛,这位步姑娘拜托他做什么,他也根本不会拒绝。
他当然也相信这位步姑娘绝不会教他去做会违反他回雁门门规的事情。
步漫芳看了刘淳杰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刘兄方才若是赢了赌赛,真的便要问我那言骏之事吗?”要知她自己方才最后那手牌实在太坏,刘淳杰虽已有意相让,她若是弄错了次序,还是可能会输掉赌赛。所以她十分好奇,万一这位刘兄最后还是赢了,到底会教她去做什么。
刘淳杰点了点头,正色道:“在下来此只有一个目的。”
步漫芳忽然露出一副非常奇妙的表情,那是一种颇为庆幸,又颇为沮丧的样子。似她这等对自己容貌十分自负的美人,若见刘淳杰是个会乘机轻薄于她之人,自是会觉得十分失望,但刘淳杰若是连轻薄她的意思都没有,也难免会令她不是滋味。
刘淳杰仿佛也看穿了步漫芳的心思,忽的一改那严肃的表情,似笑非笑的说道:“步姑娘这般美貌,在下第一眼便惊为天人,如何会不起坏心思。但能和姑娘相提并论的‘赌注’在下却实在拿不出来,在下既然输不起,便也不敢赢了。”他这句话除了又把步漫芳好好的夸奖了一遍之外,言下之意,竟像是在说自己“有贼心、没贼胆”似的。
步漫芳终于展眉一笑,她孤身闯荡江湖已久,什么样的甜言蜜语没有听过,什么样的虚伪君子没有见过?但她见这刘淳杰分明是君子行事,却反把自己说的十分不中听,这样的“伪小人”她倒还真没遇到过。
所以听起来差不多的恭维话,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说出来只会令她极其反感,而刘淳杰说的却教她十分受用,她甚至不禁还想多听几句。
这位刘兄除了夸赞她的时候,压根就不像是一个会说恭维话的人。
只见步漫芳忽然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点了点头,正色说道:“刘兄,我要你做的事情十分简单,你只需静静听完我说的话,然后保证不生气便可以了。”
刘淳杰心下一奇,本想说:“就这等事?步姑娘就算不用赌赛,在下也必然不会生气。”但他见步漫芳一副十分认真的模样,便改了口,微笑说道:“步姑娘但说无妨,姑娘无论说什么,在下保证不会有半分不快,更不会对姑娘生气了。”
他这倒不是客套话。他甚至觉得这位步姑娘现在不管跟他说什么,他都会很开心,很快活,他有这个自信,甚至比方才的步漫芳还要自信。
但太过自信的结果通常都会出人意料,方才的步漫芳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
只见步漫芳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然后露出一种颇为抱歉的表情,缓缓的说出了一句话。
待得刘淳杰听完,他那张本来还面带微笑的英俊脸庞竟忽然僵在那里。他虽然信守了承诺,没有对步漫芳生气,但要他开心、快活,他倒也是做不到的。因为他除了觉得自己被耍了之外,实在很难有半点其它想法。
原来步漫芳对他说的是:“对不起,我其实一点都不知道那言骏的消息。” 雁过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