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淳杰起床时已是隅中时分。
他已经好些时日没睡得这么安稳了,这当然不是他昨日酒喝太多的缘故,却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关系。
自符俊死后,他在回雁峰上过得已是压抑,此番得知牛贤季遇害,心下乱得更是不必再多说。昨日终于认识了云太平这么个重情重义的姐姐,实是这些年难得的痛快之事。
他虽不因喝酒而痛快、却是因痛快而喝酒。
可惜的是,云太平却是一州总捕、身担重责,相识半日、立即匆匆而别。所以刘淳杰在这“岳阳楼”住了一宿,便又只能孤零零的上路了。
他也没有再买一匹新马的打算。
毕竟不只是云太平,连那“红枣”都和他有些“义气相投”。他虽将“红枣”赠给了云太平,此时又如何肯再去买别的马匹。
所以他此时又徒步奔走,和刚下衡山时没什么区别了。唯一不同的是,他这回学了乖,将包袱裹得严严实实才离开了客店。
要知雷动、薛战来他回雁峰时,布包里的宝贝比他拿下伏牛山的还多,却连半点麻烦都没惹出来,自是和这“财不露白”,没勾起旁人的贪心有关。
而这“旁人”一词,甚至包括了扛布包的薛战自己在里面。
那布包是言骏包好后再交给薛战的,薛战自己都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物事。否则他还做什么功劳、投什么马家?只须卷走其中的一两件宝物,就够他富贵一辈子了。
但刘淳杰自是不知此事,他只道薛战也不贪图宝贝,所以直到现在还以为薛战和言骏是一路人。
言骏自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才给了薛战害死雷动的机会。他将牛老丞相的遗物包好再交给薛战,并非防着薛战起贪财之心,只是他一开始并没打算让他人代劳,雷动自告奋勇替他去回雁峰,他才让薛战一并跟去的。
更何况布包背在薛战身上,要看那其中的物事,不过是举手之劳。只是那薛战打从一开始便满脑子都想着投靠马家一事,心下一直在盘算害死雷动的法子,根本无心去管那包中是何物。
世人偏爱舍近求远、时常盯着别人手中的十两银子,却不注意自己脚边的百斤黄金,这薛战虽是在做恶人奸事,竟也如出一辙。
然而别人手中的银子,又岂是那么好取的?
枉自图谋、不过镜花水月。
……
京城洛阳,薛战终于又来到了这个地方。
他七年前的名字还不叫薛战、叫做薛斌,他的父母给他取了这个名字,自是希望他能文能武。然而这薛斌虽心思机灵,却是天生吃不得苦,又能学上多少本事?他文也不成、武也不精,等到父母为他操劳死了,连生计都成了问题,却还天天做那飞黄腾达的春秋大梦。
那薛斌心思既机灵,虽修不好文、习不好武,使坏点子却是拿手本事,只见他四处借了银子,买通考官,终于中了乡里举人。等进得洛京城来,又想故计重施,指望花重金贿赂掌管吏部的右丞相马安国,以求谋个进士。
他只道牛贤季和马安国是死对头,牛贤季既是“天下第一大清官”,那马安国便定是“天下第一大贪官”。
理所当然,马老丞相不但赏了薛斌一顿板子,还命吏部直接革去了他举人的名头,三年内不得录用。
其实那马安国只是在“战”与“不战”上与牛贤季针锋相对,却绝不是什么败官佞臣,否则又如何能同牛贤季一道成为先帝的左膀右臂?但世人以讹传讹,早已令其有口莫辩,就连小皇帝登基之时,都不免对这个右相的品性有所怀疑,想给其先官降三级再说。反倒是牛贤季为马安国担保,又道说:“陛下虽不熟识我等先帝旧臣,也需假以时日,凭亲眼所见来分个是非黑白。倘若只因流言蜚语便革去一朝丞相,未免太过武断。”小皇帝见同马安国不合的恩师都这么说,这才躬身亲查马安国旧事,方知误会了马老丞相。那马安国虽免了贬官之祸,但他与牛贤季相争十数年,此时竟要靠牛贤季才保住了丞相位置,更教他哭笑不得。那薛斌意图贿赂,岂非正是寻到他晦气之处,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马安国虽没收薛斌的金子,但为求见马安国、薛斌也已花了不少银子,却反倒吃了一顿板子,连举人都“成了耍子”。他的钱财都是从同乡处借来的,自是不敢回乡。改了姓名,在京城晃荡了数月,把剩下的金银都花尽了,没奈何,只好在伏牛山落草为寇。他既然机灵,又装出一副嫉恶如仇的模样,自然得言骏赏识,不多时就谋了个参谋的职位,还得了个“小灵通”的浑号。
但那薛战既是一个妄图权贵之人,当个贼子参谋又如何能令他满足?直至那日见到了马李二人杀死牛贤季一事。便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虽不识得马跃天、也没见过牛贤季,甚至当时没能想起李通达。但后来知道牛贤季身份后,就立即想起李通达便是当时在右丞府见到的“并州兵马指挥使李将军”。
朝中之人若见此事是李通达干的,定会以为是马安国主谋——甚至连牛贤季都难免这么想——薛战却并没这么以为,这并不是说他识破了马跃天背着父亲的阴谋,单纯是因为他并不知道朝中所传马安国和李通达之间的关系,于是便歪打正着罢了。
但这歪打正着对他来说是幸运、是不幸,也难说的很。
所以此时他去的既不是马跃天的统帅府、也不是马安国的右丞府,而是李通达的将军府——他毕竟还是打听到李通达已升任中军大将的消息,否则他说不定会白白跑去并州一趟。
但打听到消息对他来说是幸运、是不幸,也难说的很。
薛战并不是一个人来到将军府的。
他还带了一个人,一个姓马的人。
这人当然同马安国、马跃天父子并没有任何关系,甚至连同姓都算不上。建安穆家、不过是和江陵刘家一并被赐姓“牛”、“马”罢了。
但马川确实从祖宗开始就是姓马的。
原来马川那日与薛战一道巡山,本就想与薛战套个近乎。此时伏牛山惹上大事,言骏、程明遣散众人。马川无处可去,便问薛战有何计较,薛战心下得意,虽没将事情告之马川零星半点,却也说有一场富贵可寻。那马川自是央求薛战带携自己,薛战也不好拒绝,便答应了,心想自己只是答应带马川来此,至于是福是祸,则与自己无关,全看马川的造化了。
却说马跃天布置三军已定,此时正在将军府会客厅中同恩师辞行。李通达既是中军大将,立即便需带军北上,自也不便擅离职守、同少爷一道前往伏牛山,便再三叮嘱他万不可激于意气、坏了大事。照理说李通达此时本不便见客,但那薛战也考虑到了这着,竟在谒帖中写上“伏牛山薛战”五字。一见这谒帖,不但李通达立即传见,连本待要走的马跃天也留了下来。
那薛战叫马川在府外候着,自己进到府来,先向李通达磕了个头,说了句:“伏牛山薛战叩见李将军。”又向马跃天磕了个头,他那日见其杀牛贤季,又见李通达对其点头哈腰,知其官位应在李通达之上,却不知道该喊什么。
那李通达“咳”了一声,赶忙说道:“这位是我燕唐国的兵马大元帅、三军统帅马跃天,你尊称一声“马大帅”便是了。”
那薛战依言说了句“叩见马大帅”,抬起头,却见李通达正打量着他。只听李通达张口问道:“汝南薛斌?”
那薛战点了点头,恭敬的笑道:“小人正是薛斌,李将军竟记得小人,实是小人的荣幸。”
那李通达却面色凝重,忽然骂道:“薛斌!你当年意图贿赂马老丞相,被马老丞相革去举人名头,你本该努力用心,以图三年后重新考取功名,或转投他行,另谋生计。谁料你竟落草为寇,祸害百姓已是大罪,更谋害当朝牛老国师,实是罪无可恕!”
那薛战见骂,却陪笑道:“小人身陷山林,实是无奈之举,还请马大帅、李将军恕罪。至于那牛老丞相遇害一事,也并非是小人做的,至于到底是谁做的,小人却不敢说。”
李通达、马跃天听薛战话中有话,对望一眼,均微露惊讶之色。他二人为嫁祸贼子,在伏牛山杀害的牛贤季,那么此事为薛战发现,倒也不足为奇,反正贼子所言也无人会信,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问题。虽说如此,但这薛战既来“自投罗网”,也不可能就这么放他出去。而他既然敢来,想必更有重要缘由。
只见李通达又“咳”了声,屏退了下人,关上门窗。突然笑道:“明人不说暗话,薛斌兄弟要说什么,起来再说不妨。”
那薛战本就跪得两脚发麻,见李通达说,立即便称谢站了起来,笑道:“李将军果然是个痛快人,那小人便有话直说了。”
只听薛战从他那日巡山、碰巧发现牛贤季车马讲起,很快便讲到了言骏发现死者中有牛老丞相,便要亲自将牛老丞相的尸身与行李送回回雁峰一事。
那李通达本静静听着,此时突然打断道:“什么?你说那言骏将牛老国师的宝贝都送回了回雁峰?”
薛战点头回答道:“正是,大寨主说牛老丞相对他曾有过救命之恩,本打算亲自将尸身与物事送回,但后来二寨主请缨,大寨主便叫小人同二寨主一同前去回雁峰。”李通达知道牛贤季行囊中必有圣上赐予的宝物在内,便用刻意强调了“宝贝”一词,但薛战却只道里面是寻常东西,依然只用“物事”来回答。
李通达微一沉吟,已明其因,便点头道:“说下去。”
那薛战又鞠了一躬,便继续道:“我和二寨主出了伏牛山,往回雁峰去。我料想消息传达尚需时日,便在路上拖延了时间。待我同二寨主到了回雁峰,回雁门果然已收到牛老丞相遇害消息,我再以言语相激,便引得那回雁门的弟子杀了雷动。”只见那薛战言语中颇为得意,从身上取下包袱,边打开边说道:“但请马大帅、李将军过目。”
只见那包袱中正是雷动首级。原来那日薛战扛了雷动尸首下得回雁峰,立即便找个偏僻处把雷动首级割了,剩下的无头身子便一把火烧了。而他回到伏牛山,自也只推说回雁门弟子一言不合便把雷动杀了,又将尸体丢下了山崖,而他自己则是“见情形不对、拼命逃才保住性命”。
那马跃天本面无表情,只静静听着二人对话,此时看到雷动首级,才不禁微微一笑。他毕竟年轻气盛、这雷动曾对他口出狂言,此时见其身死,自是心下大快。
那薛战见马大帅微笑,心下更是得意,又接着说道:“我见大帅的刀与我寨中刀十分相似,待回雁门掌门问起雷动那柄刀时,便刻意提及刀是我寨自行锻造的。且我说到牛老丞相遇害之日,又故意说早了两日,若他们到时发现我说了谎,更会觉得伏牛山做贼心虚。”
他满心以为自己这两着计谋更能得到赞许,却没想到马跃天又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而李通达更只是又冷冷的说了句:“说下去。”
薛战自讨没趣,只得继续说道:“小人藏了雷动首级,回了伏牛山,见另两位寨主已商量好弃寨,虽伤心二寨主身死,也没时间太多理会,只说了句一定会为其报仇,就遣散了我等喽啰。于是小人便赶来洛阳、投奔大帅、将军。”
只见李通达目光闪动,问道:“那你可知那言骏、程明要去何处安身?”
那薛战又得意的说道:“二位寨主商量之事,小人本不会知道。但小人却知道大帅、将军必会问及小人此事,特地打探出,二位寨主故意留下许多逃往扬州的踪迹,实则打算往西去投奔那定军山的冯迅。”
那李通达待薛战说完,又沉思片刻。他知薛战再无要事可说,终于笑了笑,突然问道:“薛斌、你虽是科举出身,但既身陷山林,想必也读过不少稗官小说。你既口口声声自称‘小人’,总该知‘小人’的下场什么?”那李通达又笑了笑,补充了句:“本将军说的‘小人’,是指苗泽那种‘小人’。”
初时薛战见李将军终于笑了起来,还在暗自窃喜。待听完李通达所说,才不禁大吃一惊。
原来燕唐国科举虽考的是经史子集,但山林贼寇往往识字不多,哪读的了什么经传史书。喜好故事的,便多是听或读些话本演义。那罗本所著《三国志通俗演义》正是其中最有名的一本,李通达料想薛战必定读过,便以其中苗泽之事相讥。
那书中的苗泽本是侍郎黄奎的妻弟,因与黄奎之妾李春香私通,使计谋得知黄奎与马腾密议谋害曹操。那苖泽将此事告之曹公,曹操先下手为强杀了马腾、黄奎,但当苗泽向曹操求娶李春香时,曹操却笑骂道:“你为了一妇人,害了你姐夫一家,留此不义之人何用!”遂命人将其斩于市中。罗本编述此事之时,还特意赋诗叹道:“苗泽因私害荩臣,春香未得反伤身。奸雄亦不相容恕,枉自图谋作小人。”
那薛战口中所说“小人”虽是自认卑下的谦称,但其所作所为,也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人。此时他见李通达以苗泽之事相讥,情知不妙,正待转身要走,李通达的拳头已悄无声息的印在了他心口之上。那薛战还来不及感叹一句“枉自图谋”,便已一命呜呼了。
那马跃天一直没说话,此时见家师出手杀了薛战,也不禁叹了一声。他知家师曾遭人背叛、生平本就最厌恶薛战这种“卖主求荣”之人,下手自不会有丝毫容情。更何况他们如今密谋大事,虽说少不得和此等小人打交道,但至少不能让其知道自己的谋划底细,否则今日薛战可以出卖雷动投靠他们,那么明日自也可以出卖他们投靠小皇帝。
只见那李通达打开厅门,唤下人来说道:“这薛战是伏牛山的贼子,虽因起了内讧,拿二寨主雷动首级来献,但罪无可恕。你们将他的尸首拖出去枭了首级,与这雷动首级放在一起,只等马大帅取了其他寨主的首级后一并回报圣上。”
那下人应诺,正准备将薛战的尸首拖出去枭首,突然想起一事,禀告道:“将军,外头还有一人是同这薛战一道来的,此时还在门口候着,想必也是伏牛山的贼子,小的是否该叫人把他抓来一并砍了?”
那李通达微微一笑,他先前既不怕薛战捅破此事,此时自也不怕外头那人是薛战的共谋。于是便道:“那也不必,先请他进来再说。”
却说那马川在将军府门口久候薛战不出,正自着急。忽然听说将军有请,一头雾水的跟着那下人进到府里,没走几步,便见到另有下人正将薛战的尸首拖了出来,吓得只想转身就跑,但他一回头便发现,身后已有好几名健壮的军士持枪跟着,又如何能跑得脱?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带路的下人走进将军府的会客厅中,却又正好看见那摊在地上的雷动首级,更是惊惧至极。
只见那马川战战兢兢的走到李通达跟前,李通达待引路的下人离开,又关上了厅门,笑着指着一张椅子道:“坐。”
那马川却如何敢坐,立即跪下拼命磕头道:“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
李通达又微微一笑,说道:“你先莫怕、本将军喊你进来,只是问你几个问题,只要你能好好回答,本将军非但不会杀你,还会赏你一场荣华富贵。”
那马川见说,这才定了定神,说道:“小的、小的知道了,将军您问吧。”
只见那李通达忽然目光如锋,一字一句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来我将军府?那薛战又同你说了什么?”
那马川见李通达忽然露出凶狠相,还未完全镇定、又是惊恐入心。半晌才结结巴巴的说道:“小的、小的是伏牛山的马川,小的正是听方才被拖出去的那薛战说、说有一场荣华富贵可寻,这才跟他、跟他到了此处。此外他什么也没和小的说、没和小的说啊!”
李通达见马川原来只是个粗人,又试探了他几句,知他并非是懂得做伪之人。微一沉吟,便道:“那薛战卖主求荣,为本将军所杀,但此事你既毫不知情,本将军也不会胡乱怪罪于你。这样吧,你先跟本将军做个佐领,不时便去征讨幽州,到时你若能建功,升得统领、将军,自是荣华富贵。”他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但你往后却不能再提伏牛山之事了。你本是那山上的无名之辈,今后仍叫马川,倒是不妨。但若让外人知道你曾是伏牛山的贼子,那么方才的薛战,便是你的下场。”
原来李通达虽容不得薛战,但薛战挑起回雁门杀死雷动及打探到言骏去处确也都是大功一件。他此时见马川虽贪图荣华富贵、却不像薛战一肚子的阴谋诡计,武功虽不甚高、但身体却也颇为强壮,正是他们谋大事所需要的人手,心下一计较,竟把薛战的功劳全算在了马川的头上。后人特有一诗嘲笑那薛战道:
苗泽伤身笑未休,又闻薛战自呈头。
苦心巧使阴阳计,倒送马川来傍侯。
那马川听李通达说,赶忙又磕了三个头,说道:“多谢将军、多谢将军,小的领会的、领会的!”
那李通达点了点头,说道:“起来吧。”又打开门,唤下人进来,说道:“这位马川兄弟不是伏牛贼子,却正是哄得那薛战来献雷动首级之人。马川兄弟立此功劳,又有心为国效力,你先去找帐房赏他二百两银子,再带他下去歇息。待本将军知会周尚书,便封他为司州飞熊营的营佐领。”
那马川又称谢一声,便跟着下人下去了。待他们去得远了,马跃天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恩师、那言骏究竟是何许人也,竟连牛家的宝贝都看不上?”
原来依照马李二人先前算计,杀死牛贤季并嫁祸言骏虽是最重要的目的,但借言骏之手将牛府宝物换成金银,也是他二人所谋之一。二人既谋大事,自是极需财力,但如杀牛贤季时便抢走自行去变卖,那又风险极大,指不定便露了马脚。便只图贼子先将其换成银钱,马跃天再在杀掉言骏的同时“黑吃黑”,到时只需和皇上禀告一句“被贼子挥霍了”,就是天衣无缝。谁知言骏不但没将其换成银子、反倒全数还给了刘淳杰,当真是教他们无计可施。倘若言骏给的不是刘淳杰而是别人,他们倒还可以栽赃个“收受赃物”的罪名,但刘淳杰既是牛贤季在世的唯一亲人,旁人又不知道爷孙俩那“赌气断绝关系”之事,自是收下的名正言顺,再容不得旁人觊觎。
那李通达也是一副颇为懊恼的样子,不住的喃喃自语道:“言骏……言千里,我早该想到的、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只见他呢喃了半天,终于回过神来,回答自家少爷道:“那言千里在南阳郡为官已是十一、十二年前的事了,当时阿天仍在建安学艺,自是对他毫不知情。其实他的事也没什么可说的,就是惹恼了当时南阳郡守、被反告死罪,虽说多半是被陷害的,但却是证据确凿。牛贤季便拼命担保于他,也不过是饶了他死罪,却仍是被罢免了官职。”
“那这言千里就是言骏?”
“本来言千里是个文官,且被免去官职后便不知所踪,我还道是那南阳郡守暗中找人把他除掉了,自是没想到言骏和他竟是同一个人。但方才听那薛战所说,牛贤季竟对那言骏竟有救命之恩。要知牛贤季手无缚鸡之力,更何况为相后压根没再出过京城,又能怎么救人了?最多不过是在皇帝面前求情、保奏救人罢了。想到此处,再反过来想言骏和言千里的名字,那便再无疑问了。”只见那李通达口中说话,头却依然摇个不停,又叹气道:“但我这既是覆局时才看明白的路数,又有何用?”
马跃天先前就听家师说过,言骏也有可能压根没将宝贝卖掉,又或者弃寨时散给寨中兄弟,所以这笔金银可能根本到不了手中。他们为收买人心,确然花费极大,但也没到入不敷出、非要牛贤季这笔财富不可的地步。所以他也知道,此时家师懊恼,只是在责备自己思虑不周、没能料到还有这么一种情况罢了,于是便出言慰道:“恩师何苦自责、人正是需以色蕴见物、六根识尘,方称为人,若是“无色身香味触法”便能识得了世间万事、岂非正是成了诸佛菩萨?”
这番话与他那日在伏牛山下安慰李通达的“牛贤季便是精明善算,也需以因果相推”那句,意思上并无太大差别。只是他二人都算是少林弟子,虽是俗家,也需修习禅理,此时既不用和牛贤季相较,他便以佛家说法的方式讲了出来。
那李通达这半生经历远较马跃天复杂,倘若说得夸张一些,可以说他一个人就是半部“众生相”,又如何能做到“五蕴皆空”?故他虽涉猎极广、见事又深,几乎任何一件事情上都可以给马跃天当师父、却唯独那需与禅理共修的少林武功却还稍稍逊于马跃天。
马跃天虽有帝王野心,听着也似六根极不清净,但溯其根源,却不过是执念之一的“好胜心”。此“心”虽说是佛学大忌,然而只要是妙辩的和尚、论武的僧人,谁敢说自己半点此“心”全无?便是马跃天的师父、建安少林寺的妙法方丈、当年也正是因为与师兄、嵩山少林寺的妙悟方丈因“功为本”、“法为本”争论不休,这才一怒南下建安,又在建安富商、马跃天祖父穆云的捐赠下,这才开创了建安少林一门。但深究其因、若说想依“以功悟法”压过师弟的妙悟是“好胜心”,那么想凭“以法修功”盖过师兄的妙法又何尝不是“好胜心”?既然连南北少林的方丈都是如此,那马跃天的“帝王野心”,就更不至于大害其禅理及武功修为了。
也正因如此,虽说马跃天以李通达为师,需李通达为其出谋划策、讲解事理,但每逢李通达心事一起,变得抑郁懊恼之时,却反倒要马跃天来开导宽慰。故马跃天虽尊称李通达为“恩师”,却从没自称过“弟子”,那李通达就更没自称过“为师”了。
这就是所谓的“师不亦徒、徒不亦师,师即是徒、徒即是师”。
但李通达也知此时既不是抑郁懊恼、更不是讨论禅机的时候。只见他又叹了口气,终于收敛心神,说道:“罢了、此棋既输,再去想那覆局之事也是无用,倒不如把心思放在下一局棋上。阿天,你此去荆州,先上伏牛山打探下牛府众人尸身情况,若仍留在山上,切需毁尸灭迹。”
那马跃天见家师不再懊恼,自是心下甚喜。但听家师所说,却又不明何故,便问道:“我等那日依恩师所言布局,用得便是前些年围剿伏牛山所得的兵刃。方才那薛战所说,那回雁门掌门已发现牛贤季尸首上的伤口便与贼子的刀一致。留着那些尸首,岂非对我们有利?”
“错了、错了!”那李通达一面摇头一面说道,“那薛战本就是一个只会耍小聪明之辈,所探消息虽是有用,所设计谋、却全都是自以为是。阿天在建安时,想必也听过那回雁门掌门符云雁是何等厉害。而阿天那日既是贴身刺的牛贤季,那么牛贤季的伤口,必然与一般贼子挥刀所伤有所不同,那符云雁不可能看不出来。牛贤季的尸首既已被送回回雁门,那么什么刀和伤口一致,已不足道。”
马跃天想了一想,终于点了点头,他虽在清修之地的少林寺练功,却也时常听得师父、师叔以及走过江湖的师兄们提起回雁门的威名。
“至于那薛战将我们动手的日子故意说早两日,还说自己是以图混淆,此举更是可笑之极。就连寻常毛贼都知道,说谎之处是在遮掩真相、否则倒不如掺杂真话,更增谎言可信。像这种并不能遮掩什么,又立即便能拆穿的谎言,只会暴露自己别有用意。”只见那李通达又叹了一口气,指着包着雷动首级的包袱说道:“恐怕那薛战生平唯一有用的计谋,就是害死了这个雷动,就这只怕还靠得是运气。故此等废物的言语,阿天当笑话倒可,但却切莫较真。”
那李通达果然不愧涉猎之广、见事之深,只和那薛战见过两面,说上几句,就把那薛战的“自以为是”摸的十分透彻,连薛战害死雷动全凭运气,都料得分毫不差——倘若何斌是刘淳杰的性子,自是不会一时冲动便杀死雷动,倘若何斌有刘淳杰的武艺,那么雷动虽然会死,他薛战也别想活下去。
更何况那薛战的“自以为是”上次虽没害死自己、这次终于也害死了自己。
只是李通达所料也并非完全正确。偏偏是他认为最可笑的“以图混淆”之计,虽没有完全混淆刘淳杰,却也令其疑惑不已,至于“暴露自己别有用意”,就更是没有的事情了。
这当然怪不得李通达,也怪不得刘淳杰,只是这件事情太过阴差阳错,才使得刘淳杰很难去认为薛战别有用心。
这事就连薛战自己若是泉下有知,都必然会追悔莫及。那么李通达和刘淳杰会错想此事,也是在所难免。
更何况事已至此、也没什么要紧之处了。
马跃天当然也十分清楚,家师会拿一个不值一提的死人絮絮叨叨说事,并不是真的要说那薛战如何如何,而是将其作为前车之鉴、告诫自己“不可自以为是”罢了。
所以他认真思索了此事,半晌才说道:“原来如此,恩师原以为那言骏会像寻常贼子般毁去尸首、自不会考虑以‘刀伤’嫁祸,我们会拿着伏牛山的兵刃行事,原不过跟那身布衣兽裙一般,并非是关键之处,只不过是尽可能逼真罢了。”只见他说到此处,终于想起一事,大叫道:“我明白了!恩师要我毁掉的是,牛府乐管家的尸首!” 雁过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