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平旦,天色方亮,从本不甚高的回雁峰望去,朝日还躲藏在东面诸峰的背后。但在这已许久不见人影的衡山云崖上,竟已有两个人影在你来我往的拆解招数。
这两人自然便是回雁门新任的掌门刘淳杰及其妻子步漫芳,但二人手中握却并不是代表掌门夫妇的“双鸣雁”,而是二人方识得时,相互较艺时用的那两柄“布剑”。
二人此番又用上这伤不得人的布剑,自是因为他二人此时较量,使得又皆是“以命相搏”的杀招。
原来这又是刘淳杰身上的“江湖血性”在做怪,他虽也不得不承认符辉这手“以牙还牙、以毒攻毒”的二虎竞食之计十分巧妙,但他却还是想以江湖人的方式找梅氏父女报仇。
更重要的是,虽说如今回雁门遭此变故,为报此血海深仇,当然可以不必再计较“掌门侪辈不得过问俗务”、“门中弟子均不得过问庙堂之争”这些旁枝细节的规矩。但倘若他们的报仇都是用的阴谋诡计,就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仍不免会大损回雁门的名声。刘淳杰先前还可以不必虑及此事,但他现在既然成为了“重振门派”的新掌门,就不能不将此事给考虑进去。
就算是自己的师父、师娘、以及一干师弟妹们是死在了奸计之上,刘淳杰也必须堂堂正正的击败梅氏父女来报仇,这才是身为荆湘武林领袖的回雁门掌门该有的气度。
只是刘淳杰当然也知道,就凭现在的他,不用说对付梅氏父女二人了,就算是梅弄玉一人,他都不是对手。
他的芳妹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他当然也可以要符辉等人也来相助,但若倚多为胜,就又说不上什么“堂堂正正”了。
更何况,梅氏父女的帮手只可能比他们还要多。
因此他并不打算阻止符辉的算计,他也得靠符辉这一计划来对付梅氏父女的“帮手”——需要他一对一取下的,本也就只有父女二人的首级罢了。
于是刘淳杰离开襄阳后,却并未带着步漫芳去益州同众人会合,反而立即返回了回雁峰——益州那处立即便是都厥的大举进攻。像他这等对兵法一窍不通的武林人,在千军万马中最多也只比寻常兵将强上一点,纵是勉强赶去相助,也派不上多大的用场,还不如好生修习功夫,至少教自己在单打独斗上能胜过梅弄玉。
但刘淳杰心下盘算的虽好,可他这三日非但没有“进境”,反而可以说是有了“退境”。
刘淳杰武功虽不及步漫芳,但轻功却胜过不少,在这乱石嶙峋、杂树丛生的云崖上本该大占便宜。可这三日的较量,他竟最多只能在妻子手中过上五十招,更多时候不出二十招便败了。
于是二人今日这一大早的练剑,还没交上几招,刘淳杰才刚使出他最擅长的“衡阳雁去无留意”,便又被步漫芳一记藏有“岁寒三友”之意的“鸿雁长飞光不度”将布剑给挑脱了手。
刘淳杰还想捡起布剑再上,步漫芳却叹了口气,摇头说道:“刘大哥,不要再勉强自己了。这练功本就要心无旁骛,你如今非但心有杂念,何况还操之过急,这三日根本是不进反退。你这样勉强自己,结果只会越来越糟。”
刘淳杰心下黯然,他又如何不知道这“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可如今他虽说不用去益州帮手,却也不知道何时便得直面梅氏父女了,他若不在这有限的时日里将功夫“有所长进”,到时只有“悔之晚矣”。
所以他只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他咬咬牙,还是捡起那布剑,又向着妻子叫道:“再来!”
步漫芳当然又摇了摇头,她沉吟片刻,忽然悠悠问道:“刘大哥,要不我们去排夷国玩玩吧?”
“玩?”刘淳杰皱眉说道,“现在是玩的时候吗?”
步漫芳忽然撅起嘴,走到刘淳杰面前,摇着夫君的手,“可怜巴巴”的说道:“好不好嘛,刘大哥。”她这副模样,简直就像个除了撒娇外啥都不会的柔弱少女,哪还像是那个杀人不费吹灰之力的步漫芳。
这手“装模作样”本就是她对付刘淳杰的拿手好戏,虽然在步盈芳面前不便再用,但此时步盈芳既已去了益州,她便又可以“肆无忌惮”的使出来了。
刘淳杰明知妻子是在装模作样,却也只有叹了口气,终于点了点头。
刘淳杰虽不知道妻子究竟想做什么,但他二人自相识以来,步漫芳也确正如她自己所说的“嫁刘随刘”那般,一直都在为他考虑、为他付出。甚至就连二人唯一一次短暂分别,她都还是为了帮助他的师姐。
所以步漫芳此时就算当真是在“使小性子”,刘淳杰却也没法不答应。更何况她这“使小性子”的目的也还是为了他好,这点刘淳杰自己也知道。
刘淳杰唯一不知道的是,依他现在的模样,就算当真去“玩玩”,是不是真就比留在山上“勉强自己”更好了。
……
西凉之地,依然是恰如其名的荒凉,许璃出了益州,一路走到下辨县城,才觉得稍稍有点像人住的地方。
但就算下辨是都厥的大县,其无论是楼宇之华贵,或者是集市之热闹,也还是远不能同中原国的富庶之县相比。
这并不是说都厥人就比中原贫瘠太多了,只是都厥人多以游牧为生,居无定所,虽也有人学了中原国的耕种之法,聚集成县,但毕竟还是少数人的做法。
所以这下辨本来的人口,还不如此时聚集的兵马为多。许璃很容易便寻到了三皇子术真的大营,也很容易便见到了术真。
那术真本就是个好色之徒,只是他既是来建功立业的,终不能将他宫中的美人给一并带来。加之都厥大军虽对他国之人十分残忍,却绝不会祸害本国子民,于是那术真自出宫来到下辨,第一次离了女人那么久,此时听说有一中原国的美女求见,自是立即便唤了进来。
许璃跟着兵士进到营中,学着平民女子的模样,躬身作礼说道:“小女谢红,见过殿下。”她当然不可能报上真名。这“谢红”之名,自是将“红蝎”二字颠倒而成。
那术真瞪着许璃看了半晌,笑道:“哈哈,美、美!小美人儿,你偷偷溜出来那东瘤子的地盘来找本王,是想从本王这得到什么?只要你跟了本王,你想要什么,本王都答应你。”
许璃微微有些惊讶,她倒不是惊讶这“东瘤子”的称呼——要知看不起都厥的中原人会将都厥称为“西隅”,那看不起中原的都厥人,将中原人称为“东瘤子”,当然也毫不奇怪——而是惊讶于这术真毫不掩饰自己的“贪欢好色”。
许璃在五毒堂时,虽将这“美人计”全交给了雌雄蝎去做,但她既藏在一旁等待下手,自也看到了那些的贪官恶霸是什么模样。要知中原人往往“自重身份”,就算是比这术真还要贪恋美色的权贵之人,在外人面前也绝不可能这么肆无忌惮。可都厥人却不管这些,术真分明在大营之中,却也将色心展露无遗,而一旁的营中诸将,非但不觉奇怪,反倒一同淫笑起来。
在许璃看来,这哪里像是什么一国大军,根本就像哪里占山为王的土匪强盗。
只是就算是中原的那些“伪君子”,表面纵“道貌岸然”,私底下却更是阴毒淫耻,又能比这都厥人好到哪去?许璃想起她当年那“养父”孔涛,不禁又心生感慨。
只是现下终究不是许璃感慨的时候,许璃知自己若再不回话,势必露馅,于是又行了一礼,说道:“小女本是广汉白水人,先前殿下国中兵马攻入益州,小女一家虽侥幸逃得性命,岂料等到那自称“义军”的荆州军来,立即便杀了小女一家,又想要强占小女的身子,小女拼死才得以逃脱。听说殿下善待佳人,只要殿下为小女报仇,小女便献身于殿下。”
原来这便是许璃同符辉说的“妙计”,她若只是行刺了术真,自是压根阻挡不了都厥大军,但她若迷惑术真,要术真依她所说的先攻打白水,那么埋伏之计,便又正是符辉所长了。
那术真自己便是这样的人,又如何会怀疑其中有诈。于是他便放声笑道:“东瘤子自命‘忠义’,却都是些阴险狡诈之辈,倒是教美人儿受委屈了。像你这样的美人,要是被那些低贱下人糟蹋了,那就可惜的紧了。”他顿了顿,又大叫道:“来人,带美人儿回本王帐中歇息,待本王明日出兵,便为美人儿报仇。”
……
“是谁?”沛郡相县,太守府中,本在书房中仔细寻思“下一步如何对付云婷”的梅兰竹忽然立即拔剑而起,此时她分明已吩咐过下人谢绝见客,却已有个脚步声越来越近,她不知道来得到底是刘淳杰、是许璃、还是符辉?
更要命的是,她先前训练的那些“替身”,如今却死得也只剩一个了,而那个“梅兰竹”还在万梅庄中替她打点见不得人的事。若这时她再中上一剑,那就真得一命呜呼了。
她正打算喊人,却只听见一个更为熟悉的声音回答了她。
“是我!”梅弄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梅兰竹终于松了口气。
只是照理来说,她本不可能连梅弄玉的脚步声都分辨不出来。
她也知道自己如今是太过疑神疑鬼了,却依然免不了自己吓自己。
毕竟正所谓“小心驶得万年船”,就算自己把自己吓了个丧魂失魄,也总好过当真“丧了魂、失了魄”。
梅弄玉终于走了进来,说道:“宫中来报,马跃天已亲自带兵去冀州了。”
梅兰竹却笑道:“据传牛老丞相虽不善阵法,却善谋略,郑将军深得真传,就算是马跃天,也未必是郑将军的对手。”
梅弄玉点了点头,却忽然问出了一句听起来毫不相干的话:“你最近有‘他’的消息了吗?”
梅兰竹摇头说道:“他若想隐瞒行踪,恐怕天底下没人能找出他来。”她又叹了口气,接着道:“当年我便是想见他一面都不可得,况如今乎?”
梅弄玉又点了点头,说道:“郑传忠并不是当真‘忠’于我们的人,这点你可别忘记了。”
梅兰竹这才明白父亲为何要提及“他”了,符辉能将他父女之事告之她的母亲,自然也能告诉郑传忠。郑传忠及其“原荆州军”本就是忠于李贤之人,只不过为汤龙瞒骗,这才为他父女效力。倘若符辉当真将就里告之了郑传忠,那么郑传忠毫无疑问便会反戈一击。
但梅兰竹却仍有一件事没想明白,于是她便又接着问道:“那为何他不早些便把事情告之郑将军?”
梅弄玉沉思片刻,严肃的说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梅弄玉不愧是梅弄玉,就算他如今还不知荆州之事,却也猜到了符辉到底想如何对付他们。而梅兰竹虽与符辉有那“三夜之情”,但她却正如许璃说的那般,“与其说是爱了符辉,不如说是爱了一个可以满足她‘爱一个人’欲望的人”,于是她对符辉的了解,竟还不及她冷眼旁观的父亲。
梅兰竹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道:“那该怎办?就算郑将军及其兵马可能会为‘他’所用,但如今我们也不能少了郑将军啊?”
这自然也是符辉算计好了的事情,就算梅氏父女猜出他的意图,但此时马跃天既已使出全力对付‘讨逆军’,父女二人便也不得不“饮鸩止渴”了。
梅弄玉点了点头,说道:“‘他’这算计着实高明,倘若我们此时便‘未雨绸缪’,别说图冀州了,恐怕就连青州都得送给马跃天。那就当真是本末倒置了。”他沉思片刻,又说道:“这样吧,你先派几个好手时刻盯着郑传忠,我们只能等到‘他’和郑传忠接触之时,再视情应付了。”
……
都厥大帐,喝得半醉的术真一面淫笑,一面追着四下躲藏的许璃说道:“美人儿,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干嘛还躲着本王啊?”
许璃不敢露了功夫,本立即便会被术真逮到。只是术真好像很喜欢这“猫捉老鼠”的游戏,这才故意让许璃四处下逃窜。于是许璃只好一面躲一面喊道:“殿下、殿下不是说好先为小女报仇的吗?”
那术真依然淫笑说道:“本王说一不二,美人儿就早一天从了本王,又会如何?”他酒气上涌,打了个嗝,又接着说道:“我告诉你,我父皇此次封我为“平东王”,就是想要我建功立业,便好立我为储,美人儿早些从了我,我一时开心,说不定便将你立为皇后,哈哈哈哈哈哈哈……”
“可、可小女还没准备好……”许璃仍在辩驳道,她当然不稀罕什么破劳什子的都厥皇后位置,她来此只想骗得术真进攻白水,然后便‘一走了之’了。
那术真好像又已厌恶了这追逐,忽然大叫道:“美人儿!你如此推脱,莫非是想欺骗本王?”
许璃心下大惊,她还道术真已识破了自己的算计,口中只好兀自强辩道:“小女、小女哪有胆子欺骗殿下啊。”
那术真又打了一个嗝,摇头晃脑的说道:“哼,你要本王等到为你报仇以后,万一等本王去为你报仇,你却乘机逃跑了,那本王岂不是亏大了。”
许璃松了口气,原来这术真倒不是当真看穿了她的设计,只是怕她事后逃走而已。但她知自己若是再推脱,指不定会当真暴露,她心下一横,终于停下来不再躲藏,点头说道:“那殿下就来吧,只要殿下记得答应过小女的事,那就随便殿下了。”
“美人儿就放心吧,本王对美人儿说的话,向来都是做数的。”那术真立即又摆出那副淫笑的模样,一面挥着双手,一面向着许璃走了过来。
许璃见自己终究难逃术真的“魔掌”,只好叹了口气,闭起双眼等待术真的糟蹋。
岂知术真的脏手始终没能落在她的身上,许璃忽然听到一阵风声,然后便是一声闷响,喘着粗气的术真便停在那不动了。
许璃睁开眼,只见术真身后站着一个人,那人缓缓说道:“计划失败,撤!”
“师、师兄?”许璃终不禁叫出声来。
原来来的便是符辉了,他不由分说,一把拉起许璃的手,便将她拽出了术真的帐篷。
许璃无奈,只好施展轻功配合符辉,二人须臾便离得都厥大营数里开外。
“师兄、你做什么?”许璃见此时远离大营,已没有了危险,便停了下来,立即甩开符辉的手说道。
“做什么?”符辉冷冷道,“我方才已经说了,‘计划失败,辙’,难道你没有听到?”
“怎么失败了?那术真明日就要依我之言,发兵白水了。”许璃瞪着符辉骂道,“你不在白水设好埋伏,却反倒来妨碍我,就算现在是失败了,难道不是你害的吗?”
符辉“哼”了一声,仍是冷冷的说道:“当你非失身于他不可的时候,如何不是失败?我作为师兄,保护不好师妹,反倒要师妹献身相助,如何不是失败?”
符辉那日虽没能找到好的理由驳回许璃的“妙计”,却也偷偷跟着许璃来了下辨,倘若许璃保住清白也能要术真中计,他倒也不会出手阻止,岂知术真却是个几日都耐不住了的“急色鬼”,他当然不肯要师妹吃亏。
“这用不着你管!”许璃忽然大叫道,“反正我这身子也没人稀罕了,只要能胜的了都厥,就算给了那术真,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原来许璃最后肯献身术真,也并不只是她觉得已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更重要的是,她在五毒堂都还“守身如玉”,可到头来潘邦竟那样便与她分道扬镳,她便已自暴自弃了起来。
忽然只听“啪”的一声,许璃只觉脸上一痛,符辉竟已一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
“不要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糟蹋自己!”符辉咬着牙说道。许璃现在的模样自然让他想起了刘绾素,他虽的确无法爱上刘绾素,却当然也对此事颇为自责。
只是依他的性子,若非此时要避免许璃再犯相同错事,他是绝不会将这份自责展露给外人看到的。因此刘淳杰与步漫芳才会觉得他十分“薄情寡义”。
许璃只觉得脸上生痛,正想还嘴,但见了符辉这副看起来比她还要疼痛的模样,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符辉终于把刘绾素的事情告诉了许璃,许璃虽然知道“跳崖”之事,但刘绾素也还活着,更成了泥济根教的“美嘎弥”之事,她自然也是不知道的。
“我知道你不会变成她那般夸张的模样。但无论如何,你这么做都不值得。”符辉说完刘绾素之事,又叹气说道。
许璃默然半晌,终于点了点头。她当然觉得自己不会“自暴自弃”到刘绾素的那般程度,但她也不敢保证她就能比刘绾素冷静多少。
又过了半晌,她摸着被师兄打疼的脸,终于笑了笑,说道:“师兄,谢谢你!”
“谢谢我打了你?”符辉终于也笑了。
“谢谢你打了我。”许璃又点了点头,正色说道。
符辉也点了点头,忽然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说道:“回去吧,你这计划虽说‘失败’了,其实也没有失败,就凭你今日给那术真来的这么一手,我已猜到他下一步会怎么做了。” 雁过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