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老师因为丈夫工作调动的原因,一家人搬去了西安。因为胡老师的不辞而别,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心情陷入了低谷。在嘉源遇见的所有老师中,胡老师是我最喜欢的老师,也许别人都不会懂得,她曾在我自觉黯淡无光的日子里有着怎样特殊的意义。
那个年纪的我们,大多数都是敏感而自卑的,尚未懂得从自我的世界里获得自尊构建自信,却极力渴望得到别人的认可和欣赏,从人群的善意中来确立自我的价值。那个时候的我也是。
而这样的期待和认可,胡老师都给了我,仅仅是因为我还能写的一手好文章,这一点点好被她的善意和温存放大,被她每一次的肯定和赞美释放出来,成为我自己心里的那道光,让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久而久之,才让我在36班这样的集体中找到了存在的意义。
以前周末的时候,我也常常去她家里玩,两个人在一起聊聊书谈谈文学,也会谈生活中的烦恼,还有我大大小小的心事。胡老师于我,早已经是良师益友。但现在她走了,这让我原本完整的世界开了个缺口,心里的一角突然空落了下来。
而现在的严老师,讲课大部分都是照本宣科,活生生的语文课被她规划成了一个个考试知识点,索然无味。
有好几次,她在课堂上让我背诵古诗词文言文,倘若我背不出,她便当着大家的面说些冷嘲热讽的话:“听说还是咱们班舞文弄墨的才女呢,连这些必考的文言古词都背不下来,这就显得徒有虚名了吧。高考必考内容都过不了关,你那点才华能当饭吃吗?在我看那都是雕虫小技!”
那样的话曾让我沮丧过一整天,如同失宠一般的感觉。我也突然觉得,随着胡老师的离开,她把我那一丁点的好和脆弱的自信也带走了,一瞬间我又被打回了原形,回到了那个一无是处毫不起眼的我。
那个时候,就连韩祎也是不会懂我的。看到我被严老师批评过后无精打采愁眉不展的样子,他只是安慰我说:“别放在心上了,嘉源一直都是重理轻文的,有功夫还是学好数理化吧,以后少看你那堆情情爱爱的小说,务实点儿,你的成绩自然能提上去。”
韩祎的这些话非但没有安慰到我,我听了之后,更像是被他耳提面命地说教了一番,这让我心里更不是滋味。但他的话又在情在理,我也不好争辩什么,便只能在心里暗暗骂他一句:无情无义的家伙,去死吧。
凌霄察觉到我总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下课后找到我关切地问:“看你最近学习不在状态,怎么?还在为语文老师的事闹情绪?”
我看了他一眼,无精打采地说:“没有。”
“你们女生说没有,应该就是有喽?说没事,就是有事。跟我说话还拐弯抹角的?瞧瞧你的这张脸,都快愁成老巫婆了。”凌霄打趣道。
我犹豫了片刻,才说:“如果有个人一直很欣赏你,有一天她走了,也把她给你的自信和勇气都带走了,你会怎么办?”
凌霄心领神会了似的,点了点头说:“虽然我不知道你跟胡老师之间是什么样的感情,但我想说的是,我们不能总是依赖着别人去成长,不能因为一个人的离开就忘记了自己原本想成为的那个人。如果一个人给过你那些美好的东西,自信或者是勇气,如果你真得拥有过,那些美好的东西是不会随着一个人的离开而消逝的,它还存在于你的内心。只是需要靠你自己的力量让那些根植于内心的东西茁壮成长起来,培养成真正属于你的。如果哪一天,你不再需要通过别人的目光来确定自己的价值,不是因为别人的欣赏和赞美才让你觉得自己很好,你可以不在乎他人的肯定和否定,都能义无反顾地做自己相信自己,那才是真正的自信和强大。”
我看了看他,若有所思。随后又冲他莞尔一笑:“看不出来你竟然还有这番人生领悟?”
凌霄有些得意地说:“那是。虽不敢说历尽沧桑大彻大悟,但拿我的人生经验指点指点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觑了他一眼,表示不屑。但凌霄的那番话的确让我的心情释怀舒畅了不少。
而就是在那段时间里,还有一个人同我一样,也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那个人就是廖一涵。
每当我下课去找廖一涵,或者放学后两个人去逛服装店食品店,一涵常常会在一旁发愣发呆,眼神飘在某个地方,心不在焉的,总像是在想什么事情,有时候喊了她好几声都没反应,等她恍然过来转过脸,却又总是一副慌张的神色。
对于廖一涵近些日子的细微变化,起初我并没有心思想太多。直到有次课间,我像往常一样去喊她一起去卫生间,却没看见她的人影。拐过楼梯口的时候,却看到班主任赵恒在走廊偏僻的拐角正跟一涵说些什么。
赵恒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温和,一涵从头到尾却低着头。最后老赵从口袋里拿出了几张百元钞票塞给了她,一涵刚开始还推三阻四的,显得很为难,但在老赵的坚持下,也勉强接受了。
老赵私底下给廖一涵钱的事,我后来还看到过几次,但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包括韩祎和凌霄。我知道自从一涵的父亲出了事之后,一家子的重担都落在了她和母亲的肩上,家里的日子并不好过。老赵几乎每星期都会给一涵一些钱,充当她的生活费。
因为赵恒私下里默默做的这些事,让我对他多出了些好感。突然觉得,平日里的老赵虽然对学习的事情严肃了点儿,也的确是个喜怒不形于色很是无趣的人,但即便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也有他的好。
每次在课堂上讲解数学题的过程板书一定是最认真的,每次遇见数学成绩一塌糊涂的学生一定是最有耐心的,除了工作上的兢兢业业,他对一涵细致入微的关心,也让我突然发现老赵其实是个内心温柔的好男人。
然而,赵恒对廖一涵这样特殊的关心,似乎在一涵身上产生了某种适得其反的效果。一涵原本就是数学课代表,数学一直都是她的强项,她从老赵那里能够得到重视和欣赏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次上数学课,廖一涵的注意力就不怎么集中了。有时候眼睛盯着黑板,眼神却不知道涣散到了哪里。而更多时候,她会低着头在下面做数学题,无心听讲。
有天在数学课上,赵恒在黑板上出了一道很简单的题,目光大致扫了一下班上的同学,看到廖一涵正望着窗外发呆,就随机点了她的名字。等一涵缓过神站起来,面色慌张地望着黑板,却支支吾吾地回答不上来问题。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等她在一片沉默声中坐下来,老赵也没有说太多责备的话,只是关切地提醒了她一句:“一涵,最近学习状态不是太好,一定要注意调整,把心思放到学习上来。”
一涵低着头,脸涨得通红通红。
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在廖一涵的心里,此时此刻正酝酿着一朵隐秘而孤独的花。老赵不再是老赵,而是一个叫赵恒的男人;老赵是她的老师,但又不全是了。
她依然像往常一样每天收发数学作业,每天都要去数学组办公室,每天都能见到那个人再跟他说上几句话。但是,当赵恒把那些生活中多余的关心一点点滋润到她心里的时候,一种异样的情感就自然而然地生发了,在躁动不安的青春期的沃土上潜滋暗长,开出了卑微而难以启齿的花。
那是廖一涵一开始不曾预料到,到后来也无法控制的局面。只要赵恒对她的关心多一点,那团拥堵在心口懵懵懂懂的感情就强烈了一点。她每天失魂落魄地渴望见到他,又害怕见到他,那些甜蜜美好而又羞涩羞耻的情愫,就像是不可告人的秘密,她无法跟任何人讲起,包括我。
当赵恒后来找廖一涵去办公室谈心,她听着他语气平和地说着她父亲的事,脑子里却是一片凌乱和空白。她甚至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大大方方地看他一眼。
赵恒的声音就像锤子一样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她的左心房,让她喘不过气来。她站在他面前,强压着快要迸将而出的紧张和冲动,生怕自己在他面前暴露出什么可耻的念想,或者是让他察觉到那个深藏心底的秘密。
比如,她喜欢上了自己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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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老师走了以后,日子还是一味地平淡乏味下去。而这些惊心动魄而又纷繁杂乱的心事,不过是涌动在静水深潭下的暗流,无论它是多么的波澜壮阔,也不会在水面上惊起一丝涟漪。高中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地重复下去,每天无聊的课业,课桌上堆积成山的辅导资料和试卷,还有课后同学间的小打小闹。
无聊的春日中,还泛着疲倦和困意。
这天下课,我看到韩祎没出去玩,手里正拿着一个精致的玻璃球发呆,若有所思。玻璃球里面是雪天的童话世界,一个男孩和女孩手牵手走在雪乡的路上,画面很是温馨。这一看就是情侣款的礼物,趁他不注意,我一把抢过来玻璃球,放在手里把玩:“呦,谁送你的啊?”
没等韩祎说话,我就看到玻璃球底座下面刻着“萧雪”的名字。
韩祎懒懒地把礼物又拿了回去,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神色有些不耐烦。
我讪讪地说:“不错嘛,萧雪现在送你的礼物可是越来越有眼光了,都升级成情侣款了。”
“你知道什么?”韩祎的话语中透着懒散。
我突然想到之前在他桌子下看到的那张纸条,便旁敲侧击地笑着说:“别装了,你对人家萧雪不也是挺上心的,关于她的事儿你都要记在纸上,我跟你说的事情也没见你专门当日记一样记下来啊。”
韩祎怔怔地看着我,半晌才说了一句:“你的事儿,我用得着专门记在纸上提醒我自己吗?”
我并没有理解他的话,淡淡一哂,满不在乎地说:“那倒不必,萧雪的事儿才是大事儿,你把我忘了我都不会介意的。”
韩祎没再说话。
我不会在那时候认真地去想到韩祎平日里为我做的许多事情。我冲泡的速溶咖啡喜欢加牛奶,他每天就多带了一盒牛奶;我在下雨天随口提了一句想吃巧克力,他下课以后就跑到小超市里买了一盒巧克力随手递给我;我早上问他的一道数学题,他下午还能记着帮我温习一遍。很多时候,我的随便说说,他却在不经意之间帮我做到了,只是每次做的都看似漫不经心,不着痕迹,竟让我会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我们判断一件事情,总是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却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心所感受到的。期待着感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能在看得见的地方得到求证,期待承诺落在纸上才显得更为真实,期待对方的爱需要听到耳朵里才显得更为真诚,而那些隐秘在看不见的地方的东西,我们却常常不会在意。
也许韩祎从来都不需要刻意在纸上记住关于我的事情,但关于我的事情,他都已经记在了心里。而心里的那个地方,却是我看不到的。所以,我完全相信了他和萧雪,相信了他们之间有着我所不能理解的感情。所以,我选择了分寸有度地让步。
我的生活较之以前还是有了些变化。自从凌霄来了以后,因为两家住得近,每天清晨上学,凌霄都会骑车先到我家门口,等我收拾完毕,两个人一起去学校。
起先,我妈对这个每天都准点等在家门口的小伙子还很反感,得知凌霄也住在同一个小区,跟我是同班同学,心里的警惕就放下了一半。
后来,我妈有次上街买菜,在小区附近的菜场偶然碰到了凌霄的母亲,两个人聊起孩子聊到家常琐事,很是投机。我妈得知凌霄原来是在英才国际学校就读,因为在学校里成绩出色,是被嘉源重金挖走的优秀生资源。而凌霄的母亲一看就是那种脾性教养都很好的女人,知书达理,性格温和,话不多,为人低调,谈自己的儿子也没有半点浮夸的卖相。这些都让我妈对凌霄比从前都多出了好感,每天再见到他,脸上也堆出了几分谄媚的笑。
有天,等我晚自习回到家,我妈在门口目送着凌霄离开,便试探地问:“你们班刚刚转来的这个新同学凌霄,是不是学习很好啊?”
“反正比我好,”我一边吃饭,一边满不在乎地回答,然后看着我妈一脸心机的样子,懒懒地问:“干嘛?”
我妈倒是先乐了,迫不及待地说:“我见过他妈妈,一看就是家教很好的孩子,人家以前是在英才国际学校读的书,被你们嘉源重金挖过去的,这样的好学生,你平日里是应该跟人家多学习学习,赶紧把成绩提上去。”
“哦。”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晚上回到自己的房间,想到凌霄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想到了韩祎。
这段时间里,韩祎确实没怎么理会我。两个人除了平日里各学各的,课间也很少再像以前那样拌嘴逗乐。我不再主动去找他的时候,他似乎也在有意无意地疏远我。
仔细想过去,大概就是从凌霄来了以后,我们的关系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特别是每次凌霄来找我,韩祎都会有意地回避,找个理由或借口出去。我从他毫无表情的面色里看得出,他是在刻意疏远,是在有意地疏远跟我的关系,还是疏远跟凌霄之间原本就有罅隙的关系,或者是在疏远我跟凌霄。我不知道,我只是把这些都当成是韩祎对凌霄无来由的敌意,而我不过是连带的受害者而已。
这样平淡无奇的日子里,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小旋风告诉我,周末在华星展览中心有一场盛大的书展,而且还会有很多知名的青春作家到现场签售会。那年头,大家口中疯传的都是韩寒、郭敬明、安妮宝贝、饶雪漫,等明晓溪的《泡沫之夏》在同学中间口耳相传的时候,也传来了明晓溪将在书展现场跟读者互动分享会的新闻。
听到这个消息,我在课间的时候问韩祎:“周末要不要一起去凑个热闹?”
韩祎看了一眼我递过去的海报,声音慵懒地说:“没劲。”
我很是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嘟囔了一句:“不去就算了,又不是非要拉着你。”
“马上就月考了,看你的心思天天都忙着玩。”韩祎不冷不淡地说。
“无聊!”我一把将海报抢过来,不想再跟他说话。他却一本正经地说:“我只是在提醒你,别跟那个凌霄走得太近,整天晕头转向的都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还是说真话了吧,你就是嫉妒人家凌霄,见不得人家比你好。我也真想不明白,你为什么总对凌霄那么有意见?”我添油加醋地说。
韩祎听完,脸色突然难看起来,沉默了片刻没再说话,又把书往桌上一扔,怔怔地看着我,很不耐烦地说:“你爱谁谁!我懒得管你!”随后便愤然走出教室。
“谁让你管了!”我冲着他的背影喊。
我和韩祎的冷战持续了两天,两个人见面谁都不再说话,打个照面目光对视的瞬间,一方带着不满和怨愤,另一方就佯装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各走各的路。上课的时候,我故意把自己的书堆在两个人中间,示意划分出三八线,互不干扰。
等到了周五放学的时间,我匆匆忙忙收拾着书包要走,韩祎突然拦住了我,目光直直地看着我,却不说一句话。
我问:“干嘛?”
韩祎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终究没说出来,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我,眼神中却带着几分微弱的渴求和失落。两个人默了一阵,我说:“没什么事我先走了。”说完,从他的身边径直走过。
我不知道那时候为什么会那样对韩祎,当我从他的目光中分明看到那丝失落,我原本就可以选择和解的,就像是两个人的生活里什么都没有改变,我不会在意他世界里原本就有的萧雪,他也不会在意我世界里突然出现的凌霄,我们还可以像以前那样轻松地做朋友。但我终究没有对他说什么,也终究没有给他足够的耐心和勇气让他说些什么。因为心里拧巴的那点晦暗不明的感情,逼使着我们在那一刻都选择了隐藏自己。
总是不明白那个时候的自己的,越是对在乎的人,越会有那么多的开不了口,以可怜的自尊和倔强为盾牌,等待着对方先做出让步,给予我们明确的答案,实则是一场极为幼稚而可笑的对决。跟眼前在乎的那个人过不去,也是执拗着跟自己过不去,以至于我们常常无法坦诚地去面对自己实为在乎的人,也无法坦诚地去面对自己。
那天,四月傍晚的阳光照进教学楼,把人去楼空的楼道染成一片黄昏色。我无数次想转过身去问清楚韩祎一些问题,却也在期待着韩祎能叫住我,跟我说些什么。但最终,他没有说,我也没有回过头。 我在远方想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