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听韩祎说过他还有个不同姓的妹妹。他不愿意承认,想必就更不愿意跟旁人提及。但当这个真相是从萧雪口中听过来的时候,还是让我突然有一种黯然失落。
我曾经自认为对韩祎已经很熟悉,他的过去和他的现在,甚至他的未来会走向怎样光明的前景,我都是隐隐知道的。然而,我不知道在他过去的世界里还有个顾澧,而那个顾澧似乎是他不忍揭开的伤口。
萧雪对我讲出真相又指责我的时候,就像是一记耳光狠狠打在了我的脸上,让我瞬间明白了,我并不是真正了解韩祎的人。他的过去对我来说,就像是藏匿了太多的缺口,我不小心就会失足陷进去,伤害他的时候,也反过来伤害到我。以致于无论现在的韩祎在我面前表现得多么明朗,即便我们可以坦诚相待彼此真诚,但仍会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距离感。说到底,因为那些过去的缺口,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真正了解现在的韩祎。
萧雪也许只是知道韩祎和顾澧的关系,但对于他跟凌霄之间又有着怎样的怨结,我猜想萧雪恐怕是不知道的。不然,从凌霄第一天进到嘉源,凭她和韩祎素来已久的亲密关系,她就应该会对凌霄有所微词,而绝不会在后来的日子里还对他留着几分好感和尊重。那么,知道韩祎的过去,我能想到的一个人就是余伯伯。
跨年夜的这天傍晚,我哪里也没去,而是去了“从前慢”。因为担心像上次那样再遇见韩祎,我特意在橱窗外面隔着玻璃张望了好久,看到余伯伯刚烧开一壶水,坐下来准备泡茶,就冲他招了招手。等走进店里,余伯伯说:“进门还不大大方方的?”
我使了个打探敌情的眼色说:“韩祎在吗?”
“敢情你是来找他不是来找我的啊?他今天不在!”
“我就是专程来看你的。他要是在这儿,我就赶紧走人了。”确认好没有敌情,我这才安心地往沙发上一坐,倒了一杯茶水喝。
“怎么了?现在倒是怕见着他了?”
我有些难为情,低声嗫嚅道:“也没什么……就是平安夜那天闹了点不愉快,现在我不想见他,他应该也不想见我。”
“你俩发生什么事了,还搞得不相往来啦?”
我犹豫再三,最后还是说了:“余伯伯,我想问你个事,你知不知道韩祎还有个妹妹,叫顾澧?”
听到顾澧的名字,我察觉到余伯伯摇曳茶水的手停滞了片刻,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而后神情严肃地问:“怎么了?”
“为什么他从来没跟我说过?而且我听萧雪说,他一直都不愿意认这个妹妹。”
余伯伯低下了头,暗自思忖,默默地抽了一口老旱烟,在椅子腿上磕了磕烟灰,叹了口气说:“以前韩祎是有个亲妹妹的,他妈妈在他八岁那年出的那场车祸,他妹妹也跟着走了,只留下韩祎活了下来。他爸爸后来又组建了家庭,那个女人身边带有一个女儿,就是顾澧。但在韩祎心里,他一直过不了那个坎儿,更不愿意承认现在这个后妈,还有这个妹妹。他对他爸的感情一直都很冷淡,以前是因为他爸走南闯北做生意,无暇照顾到他们娘仨,后来他妈跟妹妹出车祸去世了,他父亲又娶了现在这个女人,这就让他更不能接受了,他对他爸也就耿耿于怀了这么多年。”
“余伯,我想知道当年那场车祸,跟……凌霄家里有关系吗?”我的声音明显犹疑着减弱了半分,提到凌霄的名字时,又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余伯伯的神情。
余伯伯神色凝重地看了我一眼,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我:“是谁跟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可能是我想多了。我只是觉得,自从凌霄来我们班以后,韩祎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他处处跟凌霄过不去。平安夜那天,也是因为顾澧去跟凌霄表白,韩祎看见了,很是恼怒,直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顾澧送给凌霄的礼物扔了。我不知道韩祎为什么会这样?”
“顾澧跟凌霄表白?”余伯伯有些诧异。
“对啊。就因为这样,我那天多说了他两句,他后来就冲着我发火,然后就……”
余伯听罢,又抽了几口旱烟,思虑了片刻才说:“本来这事儿,觉得不应该让你们知道太多,看你们相安无事相处得挺好,陈年旧事不提也罢。但现在看,韩祎这孩子还是一点儿也没放下啊。韩祎家出的那场车祸,肇事者就是凌霄他爸。我还记得那是夏天,下着瓢泼大雨,凌霄他爸那时候还是用面包车拉货的司机。雨天路滑,车一时没刹住,直接就在路上撞人了。韩祎他妈当时只保住了韩祎,还是没来得及救女儿。我想那会儿凌霄的爸爸估计也是吓傻着慌了,脑子一时糊涂,没想着救人,结果开车先跑了。刚好顾澧她妈妈经过,遇见了这事儿,就赶紧报了110,又叫了救护车。等救护车来的时候,母女俩躺在雨水里,血淌得到处都是,顺着下水道哗哗地流,那时候韩祎就在旁边,亲眼看着他妈和妹妹被送上了救护车。
赶到医院的时候,他妈很快就不行了。他妹妹在重症监护室里捱了两天,也跟着走了。那时候,韩祎他爸还在外地没赶回来。这期间,是顾澧的妈妈一直在医院守着。后来的事就复杂了。韩祎他爸回来以后,把家里的后事办完,跟顾澧家的人情你来我往的,后来自然而然就走得近了些。正好顾澧的妈妈对韩祎也很不错,早两年也跟丈夫离了婚,一个单身妈妈带着个孩子,所以,后来韩祎他爸就考虑组建个家庭,两家人搭伙过日子。
凌霄的爸爸在那件事之后,没过多久就主动去公安局自首了,后来还带着一家子到韩祎家里赔罪道歉。法院最后从轻判决,判了80万给韩祎家,凌霄他爸也因此住了五年牢。说起来,凌霄也挺可怜的,那些年他爸都在监狱里,也不能陪着他。
但从那时候起,韩祎心里就落下了坎儿,他恐怕一直觉得,如果不是凌霄他爸,他妈妈和妹妹都还是好好的,如果他妈妈和妹妹没走,他爸也就不会再娶顾澧他妈。他对他爸也恨,他妈妈在世的时候,他爸没能好好对待他们,后来他爸做生意做得好了,挣钱了,却都是跟顾澧她妈妈享的福。现在,无论让他是原谅凌霄,还是接受顾澧,都挺难的。”
余伯伯说完这番话,神色黯然。沉默了良久,喝了杯茶,起身长舒了口气:“我去给你拿刚烘培出来的面包和糕点。跨年夜的,店里也没人,总得庆祝一下。”
余伯进屋拿东西,店里突然冷清安静了许多。我回想着他说的那些话,陷入了长久的沉思。那些我不曾参与的韩祎的过去,就在那番讲述中,突然像洞开了一道口子,从时间的漩涡中刮进来一阵飓风,卷携着盘枝错节的爱恨恩怨扑面而来,让我感到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的一场悲剧,还分得清谁对谁错吗?或者,分清那些对错还有多少意义,这其中爱和恨的分量到底有多重?我一时间掂量不清,更无法感同身受。如今,当我把那些沉痛的过去当故事听的时候,我只是觉得故事里的每个人都是伤痕累累的,都需要得到理解和谅解。
窗外突然爆出一声烟花绽放的巨响,我抬头望去,夜幕里的半边天色已经被炸开的烟火渲染出橘红的色晕。一束束烟花冲上夜空,在旧年里的最后一个夜晚,留下转瞬即逝的缤纷绚烂。我在心里默默地说,过去的总要过去,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那天夜里,躺在自己的床上。零点钟声敲响的时候,我摸出手机按下了一行字:“对于平安夜那天的事,我向你道歉,对不起。应该是我从来都没有尊重和理解过你的感受。这一年,谢谢你,总是陪在我身边。”看着手机屏幕上韩祎的名字,我按了发送键。
好久,韩祎回复过来两个字:“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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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澧之前一直被母亲带在身边,跟韩祎的父亲住在湖南长沙。因为爸妈的生意太忙,照顾不来她,又考虑到以后考大学的事情,所以就考虑到先把顾澧送回Z市,跟韩祎一起做个伴。因为Z市也有韩祎的姑姑在,生活上也能照顾些。顾澧就是我刚从台湾回来的那天被送到Z市的,韩祎临时去车站接了她,所以那天没能到机场。
自从顾澧住到韩祎的家里,韩祎就不经常往家回了,他常常到余伯伯家去住。余伯伯心知韩祎是对顾澧心存怨结才这样的,但想到顾澧常常要一个人住在家里,不免有些担心。劝过韩祎很多次,但劝得多了,后来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任由他赖在自家不走。
平安夜那天的事情以后,顾澧再也没有出现,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她再也没在校门口等韩祎,或者是等凌霄,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这竟让我突然感觉到不适。
这天,我上街买东西,远远地看到顾澧跟另一个男生,两个人勾肩搭背有说有笑的,很是亲密,刚从一家商场里走出来。
我走上前喊了一声:“顾澧!”
她回过头看到是我,立刻收住了脸上的笑,像是做错了什么事,表情变得尴尬而局促。随后又示意旁边的那个男生,让他先走。
等那个男生走远了,我心平气和地对她说:“有时间坐下来喝一杯吗?”顾澧先是迟疑了片刻,又“嗯”了一声,跟着我走了。
等两个人找到一家咖啡店坐下来,各自要了一杯咖啡,我问:“最近好长时间没见你。”
顾澧沉默了片刻,暗自哂笑说:“你不会还想我吧?说吧,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我笑了笑:“以前确实挺烦你的,但后来看你对凌霄那么用心,慢慢的也就不烦了。现在就是想和你好好聊一聊。”说到这里,顿了顿,我又接着说:“你……之前不是一直想跟凌霄在一起吗?”
顾澧淡淡地说:“对他不感兴趣了。”
“是因为你哥哥韩祎吧。”
顾澧突然抬起头,正眼注视了我好久,眼神中有些异样。我从她看我的眼神大概猜得出,那天的事情之后,顾澧已经知道了韩祎和凌霄水火不容的关系。她随后又装作满不在乎的语气,傲慢地说:“不管是因为谁,我都不想跟他在一起了,之前也就是玩一玩,我玩累了。”
顾澧把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开,望向了窗外,漫不经心的。这时,咖啡端了上来。我拿了杯中的汤匙搅动着热腾腾的咖啡,说:“韩祎那天做的事,确实有点过分,但他也只是一时冲动,你别放在心上。”
“你今天是来替韩祎说话的,还是凌霄?”顾澧单刀直入地问。
“我没想着替谁说话,我只是不希望你们三个人之间再有什么隔阂和误会。”
“误会?”顾澧语气不耐烦地说:“反正这么多年了,就从来没好过。从我妈当初带着我进到他们家,我哥就没有承认过我们,还说我跟我妈就是看上了他们家的钱,才赖在这里的。但事实上,当初他妈死的时候,他们家还没几个钱呢,也是后来生活条件才好起来,但他就是因为这个一直看不惯我们。”
“他其实不是害怕你们图钱,而是害怕你妈和你有一天在他家里取代了他去世的母亲和妹妹。他是感情上过不去这个坎。”我替韩祎辩解道。
顾澧端了眼前的咖啡啜饮了一口,又问:“你跟我哥是什么关系?”
“朋友。”
“那你跟凌霄呢?”她目光炯炯有神地看着我。
我从她的神色和语气中听得出话里有话,像是一种试探和猜疑。略一思忖,便直视她回答说:“也是朋友。”
顾澧若有所思地微点了头,眼神颇有些意味:“那这两个朋友,哪个对你更重要些?”
“一样重要。”我说:“怎么了?”
“没什么。”顾澧把身子往后倾斜,慵懒地靠在座位后背上。
我注意到顾澧端起咖啡杯的时候,手腕的地方有一个蝴蝶刺青,右耳的地方钻了三个耳钉。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姑娘的时候,不知怎么的,让我无端地想起另一个人来,孙晨阳。
那天在网吧门口看到的孙晨阳,他差不多在这个年纪,也学会了穿拉风的衣服、抽烟、喝酒,跟眼前的顾澧在哪里已经很是相像。他们似乎都在渴望成为同一类人,在人群中极度标榜自我个性的那类人。
孙晨阳的过去,我是知道的,所以当我看到他不可遏制地从一端滑向另一端的时候,我有过愤怒、不解,甚至是鄙夷。但当我看到眼前的顾澧,这个特立独行又张扬跋扈的女孩,我却能够心平气和地跟她对话。
或许是因为我不了解顾澧的过去曾经是个怎样的女孩,总觉得她素来如此。也或许是因为从她身上我第一次发现,青春并不只是一种样子,它也可以有其他丰富多彩的模样。你穿什么样的衣服,你听什么样的歌,你过着什么样的生活,都不过是这个年纪顺从于心的一种选择,原本就没有对错,我们都不过是想做那个特别的自己。
我看着她手腕上的那个刺青,突然问:“那个……疼吗?”
顾澧顺着我的目光看了一眼手腕的地方,笑着说:“很早以前刺的,疼不疼也都忘了。”
“挺好看的。”
“要不什么时候带你去刺一个?”她诡秘一笑。
我为难地说:“我还是不了。”
顾澧笑了。默了片刻,她突然认真地说:“其实,如果不考虑我哥还有凌霄的关系,我觉得我们还是可以成为好朋友的。”
我微微点了点头说:“我也这么认为。”
“那既然这样,一会儿去我家吧,反正我在家一个人也无聊。”
顾澧很爽快地提出了邀请,我却有些犹豫不决。她又补充说:“放心吧,反正我又不会带你去做什么坏事。”说完,拉着我就走出了咖啡店。 我在远方想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