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顾澧的家,就是去韩祎家,这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等两个人进了家门,我有些谨慎地朝四周打量了一番,顾澧说:“我哥不在,放心吧。他基本上不回来。”
“你经常一个人住,不害怕啊?”
“那有什么好怕的,习惯了。”顾澧去冰箱里拿了一瓶果汁,递给我说:“你随便看吧,就跟自己家里一样。那边是我哥的卧室,他屋里的东西一直不让动的。其他的你随意。一会儿我给你看样好东西。”
顾澧先去了自己的卧室,我就在客厅里四处看看,走着走着,便走进了韩祎的卧室。不知怎么的,我的心里莫名的有种悸动。这种感觉突然有些异样,因为平日里所熟悉的韩祎都是在学校里的样子,当我第一次走进他的卧室,从房间家具物件的摆设,再到墙上的海报桌上的书籍,都像是看到了生活里更为真实也更为亲切的他。
韩祎的书桌上,除了一堆堆的辅导资料习题集,还整齐摆放着各类体育杂志和建筑设计类的书籍。旁边放着一个相框,照片上是三个人的合影,是韩祎小时候跟母亲和妹妹的合照,年轻的母亲长相清秀,韩祎跟她的眉眼之间很有几分相像。
在那些书的旁边,还有七八本几米漫画册。我突然回想起这些漫画集都是从余伯伯那里借来的,心里莫名地涌过一阵暖流。墙上贴的体育明星的海报,其中有一张,便是我之前送给他的科比画像。画像旁边,还挂着一把红色吉他。
书桌的另一边,摆放着一张长桌子,上面杂七杂八地堆满了各种木材小零件,有的是散乱的,有的已经拼接成半成品,像是在做各种建筑模型。
我看得痴迷,正要伸手去拿一个模型,突然被门口的顾澧喊住:“那些破玩意儿你可千万别动,都是他的宝贝疙瘩,之前我给他弄丢了一样东西,他气了好几天呢!”我转过头,看到顾澧已经换了一身BF风的行头,然后使了个很神秘的眼神说:“来,带你看点好玩的。”
顾澧把我带到客厅,让我安安静静地在沙发上坐下来。我看得一头雾水,她突然问我:“玩过嘻哈吗?”
我一脸茫然地摇摇头。
顾澧走到音响前,放了张碟片进去,按了播放键,说:“看好了啊!”
随后,富有节奏感的HIP-HOP音乐声在整间屋子里响起。顾澧戴了个墨镜,浑身像触电一般,变得强劲而动感,跟着音乐的节奏开始走起街舞的舞步来,一只手假装拿着话筒的姿势,另一只手甩着耍酷的动作,张嘴便开始一连串急速的说唱词。
我在一旁虽然完全听不懂顾澧说唱的是什么,但很快就被现场的氛围感染到了,跟着轻快带感的音乐节奏,还有顾澧说唱的韵脚,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晃动起来。在那一瞬间,我觉得顾澧很酷,也觉得顾澧活得生龙活虎。
等一首歌表演完,顾澧气喘吁吁地问:“怎么样?”
我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兴奋地夸赞道:“太棒了!虽然……我完全不知道你在唱什么,但Jay的歌里大段的Rap我也很少能听懂的。”
“我刚才表演的是纯正的HIP-HOP,从头到尾就只是说唱,嘻哈还有很多种元素呢,除了Rapper或者MC,DJ,还有涂鸦,街舞。反正跟你说多了你也不懂。”
“你喜欢玩这个玩多久了?”
“有两年了吧。以前在湖南的时候,身边还集聚有几个要好的朋友,大家经常在一起玩。但来这边以后,就不怎么玩了。我哥看不惯我玩这个,他要是在家我肯定是玩不成的。”顾澧面露出沮丧的神情。
“那你为什么会喜欢玩这个?”
“你不觉得很酷吗?”顾澧故意托着鼻梁上的墨镜,摆出一个酷酷的姿势。
我很配合地点点头:“嗯,我看你是挺酷的,很有男友风。”
“要不我教你一段?”顾澧突发奇想。
“我不行。”
“有什么不行的,瞎玩呗!”说着,把我从沙发上拉起来,放了一首DJ舞曲,就在现场带着我跳舞蹈动作。
两个人跟着音乐正玩得高兴,我突然看见韩祎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出现在房间里。可能是音乐声太大,他进来的时候,我和顾澧竟没有听到一点响动。
我的脸色立刻晴转阴,脸上的笑僵在了那里,扯了扯顾澧,她这才看到韩祎,愣过神来,便吞吞吐吐地说:“你……今天怎么回来了?”又迟疑了两秒,手忙脚乱地关了音响,像做错了事一样站在那里。
也许是看到我也站在一旁,韩祎没有发火,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家我不能回来啊。”说完,就走进了卧室。
顾澧有些无辜地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我安慰她说:“没事,我去找你哥。”
等我推开韩祎卧室的门,他回过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又趴在书桌前忙着什么事。
我走过去,犹豫了片刻说:“其实,我觉得你对顾澧没必要那么冷淡。”
韩祎继续保持沉默,好久,突然问我:“你今天怎么来了?”
“是顾澧让我来玩的。”
“你什么时候跟她能玩到一起了?”
“怎么不可以啊,她是你妹妹,我就不能跟她做朋友了?”我赌气地反驳道。
“我又没说什么,”韩祎顿了顿,又说:“只是想提醒你一句,别被这丫头带坏了,你跟她不是一路子的人。”
“你啊,看人总是这么的狭隘,有时间多看看《傲慢与偏见》,可能对你这种人有点启发。”我的语气中带着调笑他的意思:“怎么说她也是你半路得来的妹妹。”
“随便你,就当刚才的话我没说。”
我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他桌子上的那张合影上,问:“你妹妹去世的时候,有多大?”
“五岁。”
“她叫什么名字?”
“韩颖。”
“我觉得……你以前一定是个好哥哥。”我说。
韩祎的眼睑垂了下来,讪讪地笑了笑,笑得有几分无助,脸上的神情像是在回忆什么。随后,他缓缓地说:“我并不是个好哥哥。但她很听话,从小我去哪儿她就跟去哪儿,像个跟屁虫似的。有一次,她偷拿了我的画笔,不小心弄坏了几支。那时候家里条件并不好,画笔是我妈为了让我学画,咬咬牙给我买的很贵的。所以我就吵了她,她很委屈地哭了,哭得惨兮兮的,说是想跟我学画画,以后能把我跟她在一起的生活一幕幕画下来。”说到这里,韩祎陷入了沉默中,似乎有些哽咽,他顿了顿,而后又说:“只可惜,我没能陪着她一起走下去。如果车祸那天可以选择,我宁愿死的人是我,让她好好活下来。”他神色黯然,带着深深的自责,把头埋了下去。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良久,安慰他说:“我想,你妈妈和你妹妹如果有在天之灵,她们也是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的。不要有怨恨,不要有自责,充满爱地活下去,因为她们给予你的都是爱,不是吗?”
韩祎抬起头,久久地注视着我,半晌说了一句话:“你不会懂的。”
“我只是不希望你永远活在对自己的悔恨和对别人的怨结中,把你的心永远孤立封闭起来,生活在冷漠和阴暗里,那其实是对自己的惩罚。因为你从来都没有真正地快乐和幸福过。”
韩祎突然反问道:“快乐和幸福真得有那么重要吗?我只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从韩祎的目光中看出了绝望和无助,也分明看出了他的挣扎,渴望逃脱过去捆绑在他身上的枷锁,渴望真正的爱与被爱。但回忆中强大的力量又牵绊着他,拉扯着他,他努力想走出去,走向有阳光的地方,却走不出去。他早已经习惯了爱的失去和冷漠,也早已经习惯了把自己和过去的那些人都放在那场意外中,不断地怨恨不断地拷问,当成是一种惩罚,无论惩罚的是自己还是那些人,这些或许都能让他的心里好受些。
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便不再与他争辩什么。我想救他,但也绝不是现在。
“不管你现在是怎么想的,我都尊重你的想法。”我平静地说。
韩祎没再多说什么。
我望着墙上挂的那把红色吉他,问:“你还会弹吉他?”
“嗯,偶尔会弹。”
等我从床上起身,走到那张摆满了木材零件的桌子前,突然饶有兴致地问:“这些都是你做的吗?跟谁学的?”
“刚开始跟着余伯伯学,他年轻的时候做过木匠。后来就自己看一些书,闲着没事就动手做一些建筑模型。”
“以前也没听说你还有这么个爱好。”我趣笑他。
“做得不好嘛,这有什么好说的。等我什么时候能设计出一款很别致的房子,我再给你看。”
“做这些干嘛?”
韩祎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顿了几秒,很认真地说:“我以后想成为一名真正的建筑设计师。”
我听了,眼神中充满了惊喜:“建筑设计师?听起来挺不错的。那你以后能不能给我设计一套独院别墅啊?”我坏坏地一笑。
“可以啊,不过,到时候可能我的设计费就比较贵了。20万……美金,怎么样?”
我一拳打在他的身上:“对你同桌都下手这么狠?”
韩祎装模作样地呻吟了一声:“到底是谁下手狠啊?”
我又弱弱地问:“喂,你以后要是真得成了一名有身价的设计师,我让你设计一套房子,你还真要20万美金啊?”
韩祎笑了,又习惯性地伸手刮了一下我的鼻尖,说:“傻样,到时候我免费给你设计一套你喜欢的房子。”
“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
“我亲口答应过你的事,什么时候没兑现过?”说罢,又转过来问我:“那你呢?以后想做什么?”
“你要是做了设计师,那我以后就做……时尚杂志的记者吧!这样的话,说不定很多年以后,我还能对你进行独家专访呢!”
“就你……做时尚杂志的记者?”他露出很不屑的表情。
“怎么了?”
“审美品味萝卜白菜似的,你还能当时尚杂志的记者啊?”韩祎笑道。
“嘿,你这白瞎了眼的,没见我关小姐天生丽质啊,到时候说不定你给我擦高跟鞋的机会都没有!”我朝他翻了个白眼:“再说了,你得用变化的眼光看我,每个人都不是一成不变的,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懂不懂?”
韩祎突然沉默不语,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表情变得严肃,看得我有些不适应。我不知所措地问:“看我干吗?我脸上有东西啊?”
“我这不是在用变化的眼光正在审视你吗?看你今天跟三天前有什么不一样?”
意识到他是在开玩笑,我没好气地说:“去死吧!”
两个人哄笑着打闹成一团。
那个时候,我跟韩祎谈论着未来遥不可及的梦想,虽然一切的一切都还在飘渺不定的远方,但韩祎说起那个承诺,脸上带着无比笃定认真的表情,就像是给了我一个专属契约。这个约定让我相信,至少在当时,至少在那一刻,他是愿意把最好的东西送给我的。无论日后的岁月如何变迁,倘若这个契约还在,我们之间的感情仿佛就可以定格成时光机中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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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开始,我跟顾澧走动来往得多了,两个人之间的交情也越来越深。顾澧的性格比我来得爽快,泼辣,讲义气也重感情,永远活得像一只鸟,自由自在。我跟顾澧在一起的时候,才觉得自己也活出了最无拘无束的状态,顾澧就像是我的另一个反照,真实而简单的样子,随性洒脱,没有界限分明的黑白对错,只需要顺从自己内心的想法,活得快乐就好。我突然意识到,嘉源中学刻板枯燥的生活让我失去的一些东西,在顾澧这里,我可以重新找到。
顾澧正在读高一,就读的学校在济水二中,距离嘉源中学不远,相隔两条街。济水二中就是之前孙晨阳就读的学校,因为孙晨阳父母的极力反对,才花钱让他转去了嘉源。
济水二中在Z市的口碑并不是很好,是出了名的校风差,因为收取的艺术生很多,学校的管束力度也不大,任由学生自由发展,所以,每年学校里发生的各种千奇百怪的事情都有,严重的还有学生殴打老师的现象。
即便这样,这所学校每年高考的艺考生升学率依然是全市排名一二的,从这里走出去的学生,多年以后荣归母校,也都是个画家、歌手或国家运动员之类的,还有做了导演或演员在媒体界娱乐圈混得风生水起的。所以,Z市对于济水二中的态度一直都很模糊暧昧,每年从这里处理的违规违纪的学生最多,但如果市里举办重大庆典,需要邀请一些艺术圈内的名人为Z市增光添彩,很多名人又是从济水二中走出来的,所以市里对这所学校的态度又不得不添上几分毕恭毕敬。
以顾澧的性格,她在济水二中也混得有声有色,因为课业压力并不重,她常常把时间都浪费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比如,她已经坚持了两年多的HIP-HOP音乐。虽然她对学习并没有多少兴趣,但做起音乐来,每天绞尽脑汁写词、作曲的时候,她却比很多人都要认真,而且更为刻苦努力。
有次,我看到顾澧在认真写词,就问她:“你为什么能坚持一件事坚持这么久?”
“因为喜欢啊。”顾澧不假思索地回答。
“仅仅是因为喜欢吗?就没有其他什么追求的目标?比如,你想参加比赛拿奖,或者你想成为一个有名气的歌手,再或者……”我想了想,然后说:“总之,应该会有个什么目标吧。”
顾澧思索了一下,又反问我:“喜欢一件事,就一定要达成什么目的,一定要有一个结果吗?光是喜欢,就已经很值得我去坚持了啊。反正我是没想那么多,即便我没能比赛拿奖,或者成为一个真正的歌手,我每天做着音乐的时候,就觉得很快乐很充实,这已经够了啊!”
我看着她,好久才说:“但很多人坚持做一件事情,总是希望能得到相应的回报的。就像我们嘉源中学的所有人,每天那么刻苦拼命地学习,就是为了能考个好大学。”
“你们坚持那么久的事情,我想问,有多少人是真正喜欢学习的?单纯地从学习中能找到快乐的?还不是被学校被老师被家长逼着才坚持那么做的?即便那些每次考试都能排第一第二的学生,他们的快乐也不过是来自于那种瞬间的成就感,被老师被家长宠爱着,被周围的同学羡慕着嫉妒着,但那种快乐很多时候并不是学习本身带给他的,而是活在别人的眼光里,他才能找到自己的价值。”
“那你觉得,什么才是真正喜欢一件事情?”
“我觉得,当你真正找到自己喜欢的事情,即便你在坚持的时候,身边没有人支持你鼓励你,或者你坚持了很久,也可能不会有所谓的成功或结果,没有最后的鲜花和掌声,但只要你在坚持着热爱它,就不会在意别人的眼光,评论的是非,你能从中收获很多的快乐,更重要的是,你就能从中找到自己独特的价值,找到生活的意义,这就足够了。而这些,绝不是别人给予你的,是你自己给自己的。就跟……旅行一样,你不停地走不停地走,不一定非要到达某个终点,路上经过的那些风景本来就是旅行的意义。你坚持喜欢的一件事情,也不一定非要在意那个最后的结果,追求的过程本来就已经很精彩了。”
顾澧说的这番话,让我突然间对她有了几分刮目相看。原本这么通俗易懂的道理,在她三言两语的感悟中,却能看得出她为什么能活得如此洒脱而快意。她似乎比一些人更懂得取舍的道理,懂得摆脱那些捆缚在身上的枷锁——社会的生存法则、学校的墨守成规、别人的价值评判,正因为如此,她才能做回她自己。
“我突然有些羡慕你。”我看着顾澧,认真地说。
“羡慕我什么?”
“你知道自己真正喜欢的是什么。”
顾澧哈哈大笑起来,说:“要是能有这么一个人,让我喜欢并且坚持这么久,那就好了。”
“凌霄不是吗?”
“他?”听我提起凌霄,她的眼神突然变得黯淡,神色忧郁了些,苦笑了一声:“其实他已经拒绝我了。那天跨年夜,他就已经拒绝我了。他知道我是韩祎的妹妹,之后就不大愿意见我。我去找过他很多次,甚至他家里我都去了,但他还是不愿意见我。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被一个男生拒绝。”
“那你就这样放弃了?以前你追他的时候,可是很勇敢的呢!”
“也不是我放弃了,而是他亲口跟我说……他有喜欢的人了。”
“谁啊?我怎么不知道?”
顾澧神色犹疑地看着我,忽闪的眼睛中带着斑驳复杂的意味,想说什么又终究没说出来,最后把这个话题绕开了:“先不说他了,”顿了顿,又突然悄悄地说:“最近……我觉得我哥慢慢能接受我玩音乐了。上次他回来看到我在玩,就没像以前那样责怪我,什么话也没说。”
“他那个人,别看他表面上看起来对人挺麻木不仁的,但其实心里对亲近的人,还是挺在乎的,只是不善于表达罢了。”
顾澧听我说完这句话,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我,打趣道:“这么了解我哥,我觉得他还就是对你,挺在乎的。”
“说什么呢?别瞎说啊!”我反驳说。
“要不然他总是提醒我,担心我把你给带坏了。我看啊,他其实是因为你,才跟我和平相处的。”
“你这都是什么鬼逻辑?”我白了她一眼,“我是挺想让你们和睦相处的,你们关系好了,我夹在中间不是不用两头受气了嘛。”
“反正啊,我看你们心里都有鬼。你相信男女之间有纯友谊吗?反正我是不相信。如果喜欢就大大方方地承认嘛,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真搞不懂你们这些表面上假正经的人,无聊!”
听着顾澧这番心直口快的话,我却听出了几分难以言说的郁结。我终究不是同顾澧一样的人,没办法像她那样,爱或恨都可以表达得如此单纯凛冽,不计后果。我时刻在权衡利弊,又时刻在患得患失,特别是在我同韩祎的这段关系中,除了隐约可见的爱,更多的却是怕。我怕自己有一天会因为冲动说出了什么,也怕他哪一天会突然坦诚些什么,我们之间早已经习以为常的关系发生转折性的改变的时候,彼此会惊慌失措,或无力应对。
因为,那时候的韩祎在我的心目中,一直都是那么优秀,优秀到无可挑剔的人。我唯恐会失去他。 我在远方想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