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如约而至。每个人的人生在那场青春战役之后被重新洗牌,分流到天南海北、五湖四海。萧雪如愿考上了中国传媒大学,左伽昇没能追随着萧雪去北京,家里人直接把他送去了英国留学。廖一涵只身去了广州,小旋风和维尼两个人误打误撞竟然都去了湖南长沙。而凌霄,早已经在南京开始了他的军旅生活。
唯独韩祎,没有人知道他最后去了哪里。
我坐上了去上海的火车。直到火车开动的那一刻,窗外的天空有些阴沉而昏黄,几片叶子在北方的风中萧萧索索地飘落下来,站台上送行的人越来越远,在火车飞驰起来的速度里幻化成一个个黑色的点。
目送飞鸿,手挥五弦,我在那一瞬间情难自已。像是火车的加速度把自己硬生生地从过去的日子里分离开来,又甩了出去,在时光飞逝而去轰隆隆的巨响声中,奋不顾身又无可奈何地奔涌到远方。
我最后看了一眼故乡的天色,初秋里萧索的黄昏,努力把那一角天空映在脑海,仿佛自己紧紧抓住了什么。但那时候的我还不会知道,很多时候,生命中那些本可以无比珍重的人事,不是输给了遗忘,而是输给了这个变化太快的世界。
大学里五彩缤纷的新生活迅速在我的面前铺展开来。上海,这个极具魔性的大都市,到处都是五光十色的摩天大楼,光怪陆离的灯红酒绿,摩登光鲜的民国风情。整个城市快节奏的生活气息和现代流行的文化氛围,如一股强大的巨浪旋风朝我扑面而来。我也被迅速裹挟到了精彩的大学生活里,很快在新的班级认识了新的同学,应接不暇地投身于各类社团活动,日子每天过得忙碌而充实。
满世界的喧嚣热闹之余,我还会常常想起韩祎。临走的时候,我把韩祎送给我的那个建筑模型也带到了上海。那天收拾行李,我妈看到了,就说:“这东西也要往学校带?放家里就好了,带去学校也没用。路上舟车劳顿的,再带一个这玩意儿多累赘。”
我没理会妈的话,低着头找了个包装袋,用心包装好,颇费周折把它带到了上海,放在了宿舍的书桌上。每当我忙完一天回到宿舍,心情烦躁或者空落无着的时候,看到那栋小房子,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他。
我还在等韩祎的电话。
顾澧中途打来过几次电话。刚入大学的那段时间,两个人打电话的频率还比较多,后来也渐渐少了,也许是她忙,也许是我忙,每次在电话里闲闲碎碎地聊些各自的生活,再然后也没有了更多的话可说。顾澧很少跟我提及韩祎的事,很多次我想问,却又觉得不好开口,这事便一再耽搁了下来。
有次,两个人聊得没了话,我还是没按捺住心中所想,便问她:“顾澧,韩祎他现在怎么样?”
电话那边静默了片刻,顾澧这才犹犹豫豫地说:“筱萱姐,之前我哥交代我,关于他的事都不让我跟你说。但有时候,我还是挺担心他的。他没在嘉源复读,也没在长沙,去K城了,住校,基本上也不怎么回家。自从高考之后,他整个人好像都变了,我去K城见过他几次,每次他也不怎么跟我说话。我觉得以前你们关系那么好,找时间你还是联系一下他吧,多帮我劝劝他,千万别让他钻牛角尖。”
良久,我应了一声:“哦,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我看着顾澧留下的韩祎的联系方式,心里却百感交集,忐忑不安。仿佛是已经过了好几个世纪,明明积攒着那么多的话想跟他讲,却又不知道再次面对他的时候,到底该跟他说些什么。
我拨通了那个电话号码。
电话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响了几声,迟迟没有人接,等响到最后几声的时候,电话通了。韩祎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语气平静得有些冷淡:“喂,您好!哪位?”
我在那个声音里愣怔了好久,迷失了一般,直到韩祎在那边又问了两声:“喂?您好?”我恍过神,这才连连应道:“哦,是我,关筱萱。”
电话那边一阵沉默。似乎都在等着对方接下来先说些什么,我等了半天,韩祎淡淡地问:“有什么事吗?”
我尽量想把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活跃起来,就故作轻松地调侃他:“怎么?没事我就不能找你了?”
韩祎却丝毫没有领情,语气低沉地说:“没什么事的话,我先挂了。”
“你等等!”我慌忙制止了他。原本想跟他心平气和说的话,却在他冷漠而又抗拒的态度里迅速发酵,升温,随着积压了很久的情绪一瞬间爆发,我脱口而出地骂道:“韩祎,你到底怎么了?不就是一场考试吗?你犯得着这样跟自己过不去?!我们不是说好永远做朋友的吗?你这样做有劲吗你?不管你现在遇到了什么事,我……我们大家都可以帮你,总好过你现在只会一味逃避吧!你算什么男人!”
等我劈头盖脸地骂完,韩祎平静地回复道:“骂完了吗?骂完了我还有事,先挂了。”
“你能不能别这样?你这样只会让我看不起你!!”
我在那一刻多么想让韩祎跟我大吵一架,只要他还会愤怒,只要他还愿意跟我吵,那些压在他心底的委屈就可以发泄出来,一切都还有机会恢复到从前,我还能找回原来的韩祎。
然而,我的愤怒只是换来他一句冷若冰霜的话:“我从来都没想让你看得起我。”
没等我再说什么,韩祎紧接着又说:“筱萱,好好过你的大学生活吧,以后别再来找我了。我祝福你。”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对着电话里“嘟嘟嘟”的盲音,一脸的怅惘。当初凌霄告诉我韩祎离开的消息,我只是难过,当初顾澧告诉我韩祎不愿意见我,我只是失落。然而,当我面对韩祎,他用这样冷漠而又决绝的姿态将我拒之千里之外,我听见他的那个世界“嘭”的一声关上了门,任凭我在门外任性地发了疯似的拍打、撞击,他却执意要和我告别。他甚至连告别的理由都不肯给我,绝情就要绝情到底,一意孤行,头也不回。唯恐我会死命抓住他目光里不小心遗漏的一丝不舍,我会穷追不舍。
真正的离开,从来都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我在那个时候,心如刀绞,感觉到疼。颓坐在地上,眼泪便簌簌地落了下来。
那是我跟韩祎最后的一次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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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给韩祎的手机留言,或者给他写信。第一次留言说:“上次我说话重了,我跟你道歉,对不起。但我想说的是,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你在我心里一直都是最好的,所以请不要放弃你自己。”
“嘿,你今天那边的天气怎么样?出门穿了什么衣服?没人告诉过你,你穿黑色衬衫比白色T恤帅多了吧。我很喜欢你穿那件黑色衬衣。上海今天清晨刚刚下过一场雨,有风,空气中飘散着海水的味道,咸咸的,温暖而潮湿。原来真得有温暖而潮湿的风。”
“今天出门,看见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在我前面并排骑车,女生伸出一只手搭在男生的肩膀上,脚踩在踏板上不动,男生加快了速度,两个人的车子隔着一臂的距离并行而去。你还记得有次我们去南霓公园,我就是这样摔倒了,手上的疤到现在都还没好。不过现在我的车技好很多了吧,什么时候再来一次?”
“今天经过一家明信片的店,叫‘少年锦时’。店里寄明信片的方式很特别,写一张明信片,写上邮寄地址,再写上和收信人约定的时间。一年,三年,或者五年,店主会按约定时间把信寄给那个人。如果地址几年后有变,也可以让收信人来这家店取信。哈,有点像《查令街84号》的故事。这年头还有多少人写信呢?特别是在上海这样快节奏的城市。那封七年后的信你还留着的吧?”
这样的留言写了几星期,写到最后,好像只剩下自己抱着回忆在自言自语。后来的留言,我又会闲聊些在学校里的生活。
“今天我参加了一场演讲比赛,比赛前紧张到要死,不过站在台上发挥得还不错,拿了二等奖,有几个台下的观众跟我说,我讲的内容感染到了他们。嗯,我觉得一个人最大的魅力就是能给身边的人带去积极的影响吧,你对我影响就很大啊,所以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很有魅力的人。”
“我的一篇文章参赛拿奖后发表了,这次拿的奖金加稿费,肯定够你吃很多碗面了,上次欠你的大餐,等什么时候给你补上。”
再然后,发现韩祎会在网易云音乐上听歌,我时常把他的歌单分享过来,一首一首地听,想知道他最近喜欢的歌手,想听出他最近的心情。
发出去的留言和信几乎成了我写的日记。韩祎却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复。他不回复,我还是自言自语地说,一如既往地写,说到最后,写到最后,仿佛他的回应已经不是那么重要,我只是在重复着某种习惯,习惯了等待,习惯了日子里有盼头,习惯了执拗地坚持一件自作多情的事情。
所有的话仿佛都石沉大海。我知道韩祎就是在用这样无声的方式,渐渐走出我的生活,或者渐渐让我遗忘掉原来的那个人。
大学里半年的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就到了寒假。
刚到家没几天,我就接到左伽昇的电话,想趁着假期召集原来的朋友聚一聚。时间地点约好以后,我便欣然答应了。
同学聚会的那天,廖一涵、小旋风、维尼、凌霄都早早地到了场。等我一进饭店,大家都惊呼起来,左伽昇抢先一步上前,嬉皮笑脸地说:“哎呦,瞧瞧这是谁回来了?这才去了上海半年,回来摇身一变,都有都市女人的做派了。”
“你的嘴怎么还是那么犯贱!”我毫不犹豫地怼了上去。
看到廖一涵和小旋风,一涵倒是没有太大变化,小旋风剪了短发,看起来比以前更加鬼灵,一见到我,人来疯地尖叫着扑上来,给我一个熊抱:“筱萱,我可想死你了!”
我打了个趔趄,揶揄她:“你又长胖了!”
“没办法,长沙的美食太多了太好吃了,我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有时间你一定要去长沙,我和维尼好好款待你!”
我目光飘向维尼,不怀好意地问:“你俩现在……还是冤家呢?”
小旋风抢先说:“真不知道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摊上这么一个烂泥巴,甩都甩不掉,高中三年就算了,大学还要跟他再做四年校友,我现在看着他,烦都烦死了。”说着,冲维尼翻了个白眼。
维尼在一旁辩解:“这话应该换是我说吧?要不是我,你在学校早被人欺负多少次了,搞不好现在被哪个坏小子骗走了也不知道。”
“要不是你有事儿没事儿老在我身边晃来晃去的,我现在早就找到一个比你更好的男生了!”
“付苒苒,你这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两个人说着说着,又像从前那样追着打打闹闹,闹得满屋子鸡飞狗跳。大家在一旁看得正乐,门外进来一个人,是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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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雪穿了一件黑色大衣,脚踩黑色长靴,戴了个墨镜,长发飘逸,妩媚十足地出现在大家面前。一进门,摘掉了墨镜,眉眼一挑,矫揉造作地打了声招呼:“嗨,宝贝们,不认识我了?”
左伽昇最先反应过来,但不同于以往对萧雪的热情,这次表现得却很冷淡。他看着萧雪面色平静地说:“你怎么来了?”
“你能来的地方,我就不能来了?”萧雪的声音懒洋洋的,带着不屑。
凌霄看现场的气氛突然有些尴尬,就招呼说:“大家好不容易见个面,谁来都欢迎。赶紧上桌吧,一会儿菜都凉了。”
大家各自偃旗息鼓,按部就班地落座。看到桌上放的都是啤酒饮料,萧雪说:“怎么只有啤酒啊,今天这场合不来点儿白的怎么行?”就转过头喊了一句:“服务员,上白酒!”
饭桌上的人都怔怔地看着萧雪。廖一涵面露尬色:“萧雪,我们几个女生都不会喝白酒。”
萧雪倒是很豪爽:“会喝的今天都得跟我喝,不会的啤酒饮料你们随意。”又侧过脸看着旁边的左伽昇,挑衅的语气说:“左伽昇,白的你应该没问题吧?”
我看着萧雪,看得出她大半年已经有了很多的变化。灯光下,那张涂着浓妆的脸比以前更加精致妩媚的漂亮,穿着打扮也很带了大城市时尚的气息,就连她现在的一颦一笑,都像是在社会的大染缸里打磨浸泡过似的,变得更为爽朗明艳,放荡不羁。
服务员很快就把几瓶白酒端上了桌。萧雪最先起身,把酒杯里倒上白酒,又看了一圈饭桌上的人,问:“韩祎今天没来啊?”
在座的都面面相觑,一言不发。萧雪扫视了一圈大家的神色,像是自讨了没趣,讪讪一笑:“也没关系,反正我今天不是冲着他来喝酒的嘛。”完了,率先举起酒杯,招呼大家说:“我们先干一杯吧,庆祝我们半年后的重聚。”
起初没有一个人响应,等左伽昇站起了身,其他人这才纷纷举起了酒杯,大家一饮而尽。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萧雪倒了一杯白酒,摇摇晃晃地举到我面前,笑着说:“关筱萱,这杯我敬你,算是咱俩三年的恩怨就此了结,以后互不相欠。我承认我喜欢韩祎喜欢了那么多年,但到最后他都没喜欢上我。凭什么你一出现,我们俩就不可能了?凭什么你赖着他,他就会喜欢?你有什么资格让他喜欢你?”
萧雪借着酒劲,越说越激动。左伽昇坐在一旁不耐烦地拉住她,萧雪挣脱开他的手:“你让我把话说完。关筱萱,我今天不是来跟你讨债还债的,我是想告诉你,你赢了。对韩祎,我放弃了,毕业的时候我就放弃了。可你赢的有意思吗?你们到头来不是还是没在一起?你们不是还是没有一起去北京?你傻不拉唧地坚持着有劲吗?”
我坐在座位上,从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左伽昇一把夺过萧雪的酒杯,说:“萧雪,你够了!你今天存心是来砸场子的是吧?”
萧雪面露醉态,笑出了几分疯癫的傻:“我没想砸场子,反正韩祎今天不在,我们有什么话都敞开了说。左伽昇,你以为你坚持的东西到最后就能实现吗?什么都是我们一厢情愿地相信,一厢情愿地被骗,其实别人只是把你的真心当成是一坨屎,一坨臭、狗、屎!我们最后都是笑话,被别人当白痴、当傻子一样看笑话,你说你坚持的东西有意思吗?啊?”萧雪哭笑得喘不过气来,酒水撒了一地。
“你喝多了,我们走。”左伽昇用力拉着萧雪,就离开了酒桌。萧雪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还在扯着嗓子喊:“关筱萱,你他妈就是个白痴,就是个笑话,我告诉你……”
饭桌上一片杯盘狼藉,空气中安静了。过了好半天,我站起身,默默地离开了饭桌。凌霄见状,拿了外套紧跟着追了上来。
我走出饭店,走到大街上,一阵冷风吹来,才感觉到冬夜里刺骨的寒。凌霄从身后跑过来,把外套披在了我的身上。我站在路灯下,静定了片刻,又蹲了下来,头埋在胳膊里,哭了。
凌霄站在我的旁边,瘦高的影子落在我的身后,静静的,没说一句话。
那天,凌霄问我:“韩祎后来联系过你吗?”
“没有。”
“那你还要继续等他?”
冬天里的冷风穿过整条街道,把地上的枯枝败叶吹得哗哗作响。一阵沉默后,我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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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雪就是在那天晚上,第一次主动跟左伽昇告白的。
左伽昇在高中追了萧雪三年,直到毕业的那天,最后的一次告白换来的还是萧雪最后一次的拒绝。也许那一次,萧雪的的确确说了一些话,结结实实地伤了左伽昇的心,以致于左伽昇后来去了英国,再也没有联系过萧雪。正要准备把她忘得一干二净的时候,萧雪又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这让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更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她。
左伽昇把萧雪送回了家,家里没人。萧雪冲到卫生间一阵呕吐,把胃里的东西翻江倒海地吐了出来。等左伽昇好不容易把她拖到沙发上,看着她神情迷糊的样子,嗔怪了一句:“不会喝酒就别逞能,干吗还喝那么多?”
他去厨房间端了一杯温水再出来的时候,萧雪已经在沙发上坐了起来,蜷缩在一起,头发乱蓬蓬的。她接过左伽昇递过来的蜂蜜水。左伽昇说:“既然你没事了,那我就先走了。”
左伽昇转身刚要走,萧雪突然拉住了他的手,眼神中带着哀求:“能留下来陪我一会儿吗?”
左伽昇迟疑了一番,又在旁边坐了下来。
萧雪的神情很是难过,沉默了半晌,语气低沉地说:“我大学里谈的男朋友,前阵子刚分手了。”
左伽昇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萧雪接着说:“我没有跟韩祎在一起。去了北京上学,很快我就认识了他。他家里开酒吧,挺有钱的。刚开始他追我的时候,我挺瞧不起他的,后来追得久了,他为我花钱花的也不少,挺阔的,我就相信他是真心的,对我跟对其他女的都不一样,所以我就接受了。可我们谈了不到半年,他就劈腿了。”
萧雪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左伽昇不以为然地说:“为那样的渣男流泪,值得吗?”
“我不是为他哭,我是恨我自己傻。我好不容易相信了他,他还是骗了我。他把我睡了,之后很快就跟另一个女生在一起了。你说我是不是傻?竟然会相信他?”
左伽昇看着萧雪抱头痛哭,把手缓缓地移了过去,放在了她的肩膀上。萧雪满面泪痕地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望着他:“左伽昇,你现在还爱我吗?”
左伽昇没有回答,一时间有些窘迫,正准备避开她的目光,萧雪却没再等他回应,突然上前紧紧地拥搂住他,疯狂地吻了下去。 我在远方想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