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日子,全家去了一趟新加坡。在这个遍布着热带雨树的城市,没有四季分明只有夏天的海岛小城里,天是碧蓝如洗的,云是皎洁如雪的,空气清新到沁人心脾,阳光明媚到晃人眼睛。离开了Z城,仿佛一瞬间遁入到另一个世界,纤尘不染,崭新而辽阔。
但即便如此,我心里的那点郁结也没能散开,如同沼泽地里堆积的淤泥,泥上荒草丛生。眼前的景色似乎只是精美的摆件和装饰品,跟我都是没有多大关系的。那里的夏天,每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对我来说却都像是沉闷的阴雨天。
从新加坡回来后,同学们的录取通知书纷至沓来,QQ上的班级群里瞬间也炸开了锅,大家每天在群里议论着谁谁谁又被某所重点大学录取了,谁谁谁已经收到了通知书,还有谁谁谁落榜了。我一边等着自己的通知书,一边百无聊赖地看着群里不断炸出的喜讯,却没有说一句话,偶尔有几条@我的提示消息,我也没有心情回复。
我没有错过群里的每条消息,也一直在等一个人的出现。
直到有天,班长邵将在群里问了一句:“怎么没看见韩祎说话啊,潜水呢?”
下面有人接了一句:“搞不好现在正抱着清华的录取通知书在哪儿乐呢吧。”
紧接着又有人说:“今年嘉源的清北复交光荣榜已经出来了,我那天去学校,怎么没看见韩祎的名字?”
“怎么可能没有他,你看错了吧?”
没人再回复。我关了手机,没再理会群里的消息。当所有的人都在热切地关注着韩祎是否考上了清华,我却没有心情理会这些,我只想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我突然间生出一种莫名的委屈和悲伤,仿佛是替韩祎承担的委屈和悲伤。
一个在大家面前始终完美而优秀的人,其实是最不能够被大家宽容和善待的。身边所有的人都在充当着无聊的看客,一厢情愿地坚信他会永远完美而优秀下去,坚信他的成功都是无比轻巧而理所当然的,却唯独不会容许他的失败。人们习惯了用这样的一厢情愿和理所当然,给优秀的人套上一道枷锁,推到高台上,给予他赞美和掌声。但当他失足摔下来的时候,却没有人会相信,更没有人会第一个冲上去托住他。
我替韩祎感到难过,也替他感到孤独。
我想做那个帮他托底的人。
录取通知书来了,是上海的一所大学。爸妈那天精神亢奋地给我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庆祝我顺利考上大学。七大姑八大姨也闻风而来,一张张红包硬是塞到我手里,浮夸的溢美之词源源不断地从饭桌上奔流而出,说萱萱这孩子从小就看出跟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耳垂宽有福气,鼻梁高准旺夫,瞧瞧这不是,有出息了,都要跑上海那样的国际大都市上学了,以后准是要往更高更远的地方飞了。我妈的虚荣心又一次在众人的吹捧中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差点把我生辰那天编出飞龙冲天福星高照的胎梦,让别人对她刮目相看一把。
只有我,拿着那张录取通知书,抑制不住的黯然神伤。就像是命运这只巨大的手,生生地把我拉回到了自己扑朔迷离的人生轨道,我拗不过它,却只能听命于它的安排,屈服投降。现实第一次露出狰狞的笑意,嘲讽着我和韩祎在那个夏天里信誓旦旦的美梦和幻想。酒桌上碰杯的声音,我听起来却都像是梦破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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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到录取通知书后的一星期,凌霄来找我,两个人在小区附近的广场见了面。凌霄说:“我明天就走了,想过来最后跟你告个别。”
“这么快就要走?”
“嗯。”
两个人并排坐在长椅上,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我想到之前他送我的那本书,就在两个人的沉默中挤出了些话题:“之前你送我的《麦田里的守望者》,我看了,很喜欢。”
“你喜欢就好。”
“凌霄,”他转过脸来看着我:“不管以后我们去了哪里,我都希望我们还能做朋友。”
凌霄的目光中先是闪过一丝不解,随后便明白了似的,故作轻松道:“傻丫头,我们本来就是朋友啊。”
“我是说,不管以后我们是否都有了新朋友,男朋友或女朋友,我们再见面的时候,还能像现在这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他迟疑了片刻,又涩涩地笑了笑:“想那么多干嘛?肯定可以啊!不管你以后有什么开心的不开心的,我都希望……你还能第一个时间想到我。”凌霄从口袋里拿出那串白色的姓名链,上面还刻着我的名字:“喏,这个东西我会一直保存的。”
我看着他手里的姓名链,心中莫名的有一丝亏欠,五味杂陈:“谢谢你,凌霄。”
“干嘛?你今天表情这么严肃,又不是生离死别,不要把气氛搞得这么伤感好不好?我最后走的时候,还是想看到你开开心心的样子。再说了,以后我们还是有机会见面的。”
我努力挤出了一丝微笑,想让自己释怀。
凌霄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给我。我打开盒子,里面装的是一个造型精美的建筑模型,三层的小洋楼,周边布置着花园、泳池、秋千,小房子里的房间格局清晰可见,还摆设着小型迷你的家具。
“这是韩祎托我带给你的。”
我很是惊讶:“他为什么不亲自给我?”
凌霄的脸色忽地阴沉了下来,变得有些难看,目光避开了我,半晌,才低着头说:“韩祎让我告诉你,别再去找他了,以后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为什么?他人现在在哪儿?”我像是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焦急地问。
“他高考志愿没填,打算复读了。”
听闻这个消息,我震惊地呆怔在原地,一时语塞。
“这是他前些天突然找到我,让我转交给你的东西,说他要走了,让你别去找他。至于他现在去了什么地方,也没跟我说。还有他说……以后……让我照顾好你。”
那天把凌霄送走,我望着他的背影一步步离我远去。他脚步迟缓地走出几步,又转过身来叫了我的名字:“筱萱,”他的声音隔着几米的距离传过来:“我知道你喜欢韩祎,但如果你需要,我会随时来到你身边陪伴你。”
凌霄走远了,我独自一个人往家的方向走。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雨了。我没有撑伞,手里揣着那个精美的包装盒子,穿过茫茫的雨雾,穿过陌生的人影,穿过街边放着音响的店铺。走着走着,觉得天就黑了下来,整个城市都安静了,只剩下雨声了。
送别的时候,原来真得是留下来的那个人最难过。因为回忆总是面朝着过去的,离开的人背对着回忆,将要去远天远地里开启新的生活,而留下来的那个人却要待在老地方,耽溺在回忆里消解离别的伤痛。所以,人生如果可以做一些选择,我宁愿每次都是那个远走的人,这样还可以欺骗自己,每一次的离开,我都关上了回忆的门,连同那些幸福的假象。我因此可以走得更决绝,更冷漠,无牵无挂。
韩祎躲在一个我看不见的角落,或是走到了一个我不知道的远方。我不明白他是执意要把我送走,自己做那个留下来的人,还是他决绝地走了,最终把我留了下来。他留给我这样的东西,却连最后一面都不肯再见我,扔下一句别去找他,就像是一笔勾销了我们此前所有的承诺,包括所有的回忆。
但我知道,这个礼物是他渴望在我面前撑起的最后的骄傲和倔强。他一向是那么自信甚至有些自负的人,他一向在我面前做惯了战无不胜的英雄,他一向就是那个说到就能做到的人,所以,他不愿意把自己失败的一面暴露在我的面前,他选择了逃避。
那或许不是他的虚荣,而是在他真正在乎的人面前维持的那点体面和尊严。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见到韩祎,渴望能陪在他的身边,哪怕一句话也不说,哪怕只说一句话。我只想让他知道,韩祎,我不要那个最优秀的你,我喜欢的只是那个特别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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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九月开学,我突然接到了顾澧打来的电话,两个人约在了一个小饭馆见面。
几个月没见到顾澧,我迫不及待地问:“这么长时间你死哪儿去了?”
顾澧的情绪看起来却有些低沉,她语气平淡地说:“最近我去参加了一个全国HIP-HOP的娱乐节目比赛。”
“怎么去那么久?电话也不接,信息也不回,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呢。”
“比赛过程太复杂了,从海选到分区赛再到晋级赛,一轮一轮地比拼,中间我又回了湖南老家一趟,找了些老朋友,组队先去的杭州,再去的上海。每天都在训练、排节目、写歌,整整三个月,忙得焦头烂额的。我也是前几天刚回来。”
听到顾澧说中间回过老家湖南,我很想就此打听些韩祎的消息,但又觉得应该关心一下顾澧的比赛情况,就问她:“比赛结果怎么样?”
顾澧平静地说:“还行吧,晋级前三,第三名,拿了20万奖金。”
明明是一个很值得振奋的好消息,顾澧说这话的时候却丝毫没有激动,漫不经心的。我还是尽量表现出很惊喜的神情,投去赞赏的目光:“很不错嘛!我可等着看你成名的那一天呢!”又冲她揶揄一笑:“那你再忙也不能不接我电话啊,还没成名就摆起谱了?真不够意思。”
顾澧突然没再吱声,头微微低了下去,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默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望着我说:“筱萱姐,是我哥不让我联系你的。”
我微微一怔,两个人之间的谈话最终还是绕到了韩祎的身上:“韩祎到底怎么了?他出了什么事?”
顾澧咬了咬嘴唇,艰难地说:“我哥他……今年没考上清华,他一直想去清华学建筑来着。但是……在高考那两天他发病了。”她说到这里,忽然抬起头目光直视着我:“其实很多年前的那场车祸,他虽然幸免于难,但脑部因为受了刺激,留下了一些后遗症。因为那年的车祸发生在下雨天,所以每到下雨天的时候,如果再加上他压力大,脑部中枢神经都会剧烈疼痛,严重的会影响他的思考。
你还记得那一次他去参加奥数比赛吗,我住院生病的时候,你打他电话他没有接,后来你就责怪他,那时候我就知道,他说在那边有事,应该就是犯病了,他其实去了医院。高考前他就犯过几次,还有一次出现了昏厥的情况,当时医院那边就希望他能尽快住院检查进行调理。我那时候在上海参加比赛,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还说没关系,高考他都是硬撑着过去的。
其实……以我哥的实力,他完全可以读清华的,因为知道自己有这样的病,他背地里比别人付出的努力要多得多,只是在你们面前,他习惯装得轻松自如罢了,特别是在你面前,他一直都想装出毫不费力的样子,好像他什么都能做的到。其实不过是想让你崇拜他,欣赏他,相信他是最好的。”
我突然想到高考的那两天,整个世界都在下雨,沉闷闷的天气,让人喘不过气来。我不知道韩祎是怎么熬过那两天密布在他心里的阴霾的,他一定备受煎熬过,在他最受折磨和煎熬的时候,也许还想到了此前跟我说过的那么多约定,约定一起去北京,约定刻在墙上的名字不会变,约定高考结束后就帮我解开那个数学式,他反复地给自己心理暗示,不过是想克服种种的恐惧,想努力接近那个梦想。
长久的沉默之后,我问顾澧:“他现在人在哪儿?我听说他要去复读。”
“他之前回长沙了,在医院里观察调养了一个多月。现在还在长沙,也可能会在那边复读吧,还不确定。”
“他现在的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他的病一直都是那样,平日里都还好。”顾澧说:“他现在只是谁都不想见,所以他也不想让我联系你,包括我今天跟你说的这些,他也不想让你知道。只是我觉得,我哥他这样……太委屈自己了。”
我没再说话。顾澧又突然问:“筱萱姐,你知道凌霄去哪儿上大学了吗?”
“他们全家都搬走了,不在Z市了,回了老家博阳。凌霄去了南京的一所军校,前两天已经走了。”
“啊?搬走了?”顾澧的表情很是失落:“怪不得我回来没见着他,他也不接我电话,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转而又问我:“那你什么时候走?”
“后天。”
顾澧叹了口气:“本来还想跟你们最后聚一聚呢,这匆匆忙忙的大家都走了,这一分开,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又转忧为喜眉开眼笑地说:“不管怎么样,还是要祝贺你,即将开启精彩的大学生活!等你去了上海,我们还要经常保持联系,不定期地给我讲讲你的大学生活。”
“知道了。”我笑了笑:“你也快了,最后一年,我跟韩祎不在你身边监督,你可千万别跟着学校的什么小混混再胡作非为。”
“我这不是早都改邪归正了嘛,放心吧!你在上海等着我,等我毕业了就去找你!”顾澧满怀期待地说。
两个人分开的时候,我把那本纪念相册递给顾澧:“如果你见到韩祎,把这个转交给他。等他什么时候想联系我了,就给我打电话。”
顾澧接过相册,郑重地点了点头说:“我替我哥谢谢你。” 我在远方想起你